《金瓶梅》处处有文章之梳笼李桂姐

《金瓶梅》中有许多精彩的片段,这些片段像一颗颗闪亮的珠子,连缀在一起构成了一部闪闪发光的《金瓶梅》。“梳笼李桂姐”就是这样一个片段,虽然篇幅不长,但可圈可点。

问姓非初见 称名忘旧容

西门庆和会中十个朋友,每月轮流会茶摆酒,有一次在花子虚家席上,西门庆偶遇了席前弹唱的妓女(此时桂姐尚未开始接客,属艺妓)李桂姐:【一個粉頭,兩個妓女,琵琶箏阮,在席前彈唱。……西門慶……因問東家花子虛:「這位姐兒上姓?端的會唱!」東家未及答,在席應伯爵插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不認的了。這擽箏的,是花二哥令翠,构攔後巷吳銀兒;那撥阮的,是朱毛頭的女兒朱愛愛;這彈琵琶的,是二條巷子李三媽的女兒,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見放着他親姑娘,大官人如何推不認的?」西門慶笑道:「六年不見,就出落得成了人兒了!」落後酒闌,上席來遞酒,這桂姐慇懃勸酒,情話盤桓。】

能让见多识广的西门庆都眼前一亮,可见桂姐的歌唱水平很高,很会唱。

从应伯爵的插口作答,可以看出应伯爵这个“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的帮闲之“专”:清河县随便挑三个妓女,他就知道是哪家妓院的、叫什么名字,可谓精于此道,这一点连西门庆都自愧不如。

“擽箏的”朱爱爱在崇祯本中被删去了,崇祯本此处只留吴银儿和李桂姐,这两位都是后来多次出场且与西门府经常来往的人物。朱爱爱后来好像没有再出场,删去后对全文影响不大,使文字更为简省,这是崇祯本的一个特点。

但朱爱爱存在的意义在于为故事注入偶然性,使故事更加接近真实:妓女不是只有吴银儿和李桂姐,还大有人在,不是清河县所有妓女都和西门庆有关,朱爱爱对于西门庆来说只是一个过客,但她也许像李桂姐一样,是另一位某大官人的座上宾,如此呈现出一个更为错综的社会、生出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

“六年不见”有些说不过去:西门庆娶李娇儿时,桂姐作为侄女应该在场,说明西门庆娶李娇儿至少已六年,据崇祯本第一回“新近又娶了本县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吴月娘)”之语,知西门庆不久前才娶了大房吴月娘,那么二房李娇儿不太可能已娶六年,或许是因为妓女不能为正室致使娶回六年而未扶正?还有,这六年李桂姐从来没去过姑姑家?不知此“六年”何解。

可以理解为:对西门庆来说,当他迷李娇儿时,李家妓院就是李娇儿,李娇儿就是李家妓院,当他把李娇儿弄到手后,就已经忘了那个已没什么用的李家妓院了,直到这次遇到了漂亮可人令人垂涎欲滴的小娘李桂姐,李家妓院才又一次回到他的视野。

半个“万福”

【桂姐道:「俺媽從去歲不好了一場,至今腿腳半邊通動不的,只扶着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個客人,包了半年,常是接到店裡住,兩三日不放來家。家中好不無人,只靠着我逐日出來供唱,答應這幾個相熟的老爹,好不辛苦。也要往宅裡看看姑娘,白不得個閒。爹許久怎的也不在裡邊走走?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媽。」這西門慶見他一團和氣,說話兒乖覺伶變,就有幾分留戀之意。便送她回家……西門慶等送桂姐轎子到門首,李桂卿迎門接入堂中,見畢禮數,請老媽出來拜見。不一時,虔婆扶拐而出,半邊胳膊動彈不得。見了西門慶道了萬福,說道:「天麼,天麼!姐夫貴人,那陣風兒刮你到于此處?」】

桂姐不但会唱,而且会说,几句话表达了多重意思:

一、店里生意不好,妈子病了,姐姐被包了常不在家,家里生意大受影响,我只能出来挣几个唱钱,辛苦!二、我只“答应几个相熟的老爹”,不是那么随便的人。三、我们有这层关系在,那么姑父,我该怎么办嘛!

西门庆惦记上了桂姐的身子,精明的桂姐又何尝没惦记上西门庆的银子?

李家虔婆“扶拐而出,半邊胳膊動彈不得”可能是中国古典小说名著中最早的对半身不遂病人的描写,半拉身子动不得,难为她还道了个“万福”,也不知是怎么道的。这是《金瓶梅》作者的高明之处:激发读者想象力。比如读到此处,我就想:这是怎样一个僵硬的、勉为其难的、又唯恐尽不到恭敬之意的半个“万福”?

虔婆身子不好使了,可舌头还很好使:“天么!天么!”活画出虔婆的大惊小怪、逢场作戏。作者几笔,就写出一个久惯牢成的病虔婆形象。

与君歌一曲

【虔婆讓三位上首坐了。少頃,保兒上來放卓兒,掌上燈燭,酒餚羅列,桂姐從新房中打扮出來,旁邊陪坐。……西門慶向桂卿說道:「今日二位在此,久聞桂姐善能禾唱南曲,何不請歌一詞,以奉勸二位一盃兒酒,意下如何?」那桂姐坐着只是笑,半日不動身。原來西門慶有心要梳攏桂姐,故此發言,先索落他唱。都被院中婆娘見精識精,看破了八九分。李桂卿在旁就先開口說道:「我家桂姐,從小兒養得嬌,自來生得靦腆,不肯對人胡亂便唱。」】

西门庆有心梳笼桂姐(梳笼:妓女第一次接客),开始在她身上用心了,可是桂姐并没有马上答应财神爷“唱一个”的请求,“只笑,不动身”,李桂卿说,我妹子从小腼腆,不是随便对什么人都唱的,意思是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不掏银子,给你个免费微笑就不错了,怎肯“胡乱便唱”?西门庆心说这小娘们挺能整事啊!刚从花家席上下来,唱了一下午,当我没听见么,怎么到我这嗓子就干巴了?我懂!玳安,去!上好的银子切半斤拿上来!

西门庆充了会员,恼人的广告不见了:【當下桂姐不慌不忙,輕扶羅袖,擺動湘裙,袖口邊搭刺着一方銀紅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兒,歌唱一隻駐雲飛:「舉止從容,壓盡构攔佔上風。行動香風送,頻使人欽重。嗏!玉杵污泥中,豈凡庸。一曲清商,滿座皆驚動。何似襄王一夢中,何似襄王一夢中!」】

桂姐选的这首歌也颇有讲究:用“压尽勾栏占上风”“岂凡庸”“满座皆惊”抬高自己的身价,自己的身价越高就代表西门庆的身份越尊贵:我是为你服务的嘛!“襄王一梦”同样是抬高西门庆同时也暗含云雨。桂姐的聪慧和见景生情把西门庆“喜欢的没入脚处”,再加上应伯爵等人的撺掇,对于“梳笼”李桂姐,西门庆已经迫不及待了。

梳笼

【西門慶晚夕就在李桂卿房裡歇了一宿。次日使小厮玳安往家去,拏五十兩銀子,段舖內討四套衣裳,要梳籠桂姐。那李嬌兒聽見要梳籠他家中姪女兒,如何不喜?連忙拏了一錠大元寶,付與玳安,拏到院中打頭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彈歌舞,花攢錦簇,做三日飲喜酒。應伯爵、謝希大,又約會了孫寡嘴、祝日念、常時節,每人出五分銀子人情作賀,都來囋他。】

听说西门庆要梳笼自己的侄女,李娇儿的反应是“如何不喜?”好像这是件喜事没有理由不高兴一样,这个态度多少有些刷新认知:桂姐毕竟是李娇儿的亲侄女,这样,行吗?李娇儿的反应已经表明:不但行,而且一点都不尴尬。

因为她们的职业,赚钱是最重要的,感情、伦理在其次甚至根本就不考虑。

对桂姐来说,由西门庆来梳笼有两大好处:一是西门庆出手大方,银子上不用担心;二是就此攀上西门庆势力,这对她有利无害。

对于李娇儿来说,一是侄女接到了大活儿,相当于找到份好工作。二是此时她自己在西门后宫中处于不利地位:名位不及正宫吴月娘,资产不及三房孟玉楼,风月不及五房潘金莲,虽然号称二娘管着银钱,但也只是个出纳,尤其新来得宠的潘金莲不把她放在眼里,李娇儿的日子不好过。这下好了,西门庆要梳笼李桂姐,天上掉下个亲侄女,使李娇儿多了一个可以影响西门庆的因素,多了份来自宫外的助力,使自己在后宫的分量加重,地位因此得以稳固。所以,她“如何不喜?”

另外,从这段“梳笼”文字可以看出“梳笼”有着满满的仪式感,并非草草了事,大致包括:“打頭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彈歌舞,花攢錦簇,做三日飲喜酒。”还有朋友“每人出五分銀子人情作賀”的贺礼。此段描写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西门庆梳笼了李桂姐,从此桂姐成为与西门府关系最密切的妓女,后来又主演了“背叛”“认干娘”“求救”等一出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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