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现代成功学的标准来衡量,诗人陶渊明的人生,无疑是失败的。
陶渊明出生在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东南。家世显赫,曾祖陶侃曾任东晋三军总司令。祖父曾任武汉市长。岳父孟嘉是当时知名文士,名满天下。换做是在今天,你能想象这样一个官三代,会混得那么潦倒吗?
从现在绝大多数人的视角来看,陶渊明就属于那种手握一把好牌,但打得稀烂的人。
他在五十五岁之前,一直生活在东晋。也是做过几次小官的,比如彭泽令这类县官。读书人总是有几分清高,但娶妻生子家庭压力山大,不得已几次出来谋职求生。
任彭泽令是陶渊明最后一次做官,任期三个月。当时,来了一个督邮。(这个职位我第一次印象还是在《三国演义》里,张飞暴打督邮,刘备挂印而去。)督邮就是当时的监察官员,一般由品级不高的年轻官员担任。(自古如此,原因你懂的。)其下属要求陶渊明束带晋见,就是穿戴整齐去拜见。陶渊明说了句流传后世的名言——“吾安能为五斗米折腰”,老子辞职不干了。
有人可能觉得这陶渊明太矫情,不就是叫你去拜见个人吗?还是掌握你前途命脉的监察官员,你就放着好好的县委书记不做,要回农村,也太任性了。
这还真有些冤枉他。监察官员年纪比他小,品级比他低,拿着鸡毛当令箭。陶渊明是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认为这有违伦常,所以事可忍,人不可忍。
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陶渊明应该算有点家底的。“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这个宅基地就有十几亩,上面盖了八九间房子,根本不用关心房子是住还是炒这类问题。加上田产,要是评个小地主也是妥妥的。
不过,陶渊明这种读书人的种田技术可能很不咋地,加上娱乐生活贫乏,导致孩子越生越多。虽然很勤快,“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但是收成并不好,“草盛豆苗稀”,结果是草长得比苗茂盛多了。好在“复返得自然”,我的身心是自由的。
情况最糟糕的时候,是陶渊明成了个乞食者。这可不是我瞎编,有他的诗为证。
乞食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
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
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诗题名讨饭,有人翻译成借食,其实不对,有点为尊者讳的意思。翻译一下,大意是这样的:饥饿驱使我走出门,但又不知往哪里去。慢慢来到村里一家人的门口,敲开门因为羞惭竟说不出话来。好在主人明白我的来意,给了些东西没让我白跑一趟。和我交谈甚欢一直到傍晚,还一杯接一杯和我饮酒。没想到出门讨饭也能交到朋友,高兴之余我赋诗一首。感谢你象当年的漂母慷慨大方,可惜我没有韩信那样的才能可以在后来报答你。不知道如何感激你的帮助,咱们来生再说吧。(这是明显的要赖账啊)
诗中提到漂母的故事来自《史记》。当年韩信落魄的时候没有饭吃,漂母时常接济他。韩信后来做了大将军,派人找到漂母,赠以千金。
但是你看陶渊明,他又吃又带,可没想过要报答人家。因为他已经完全断了出仕为官的念头。后来他隐士的名头越来越大,刘裕当皇帝后派人来招他做官,他很决然地拒绝了。
这样糟糕的生活状况,在另一首诗《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里也有反应。“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遇到狂风暴雨,粮食根本没收几粒。“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夏天没饭吃,冬天没被子盖。“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天一黑就希望赶紧天亮,因为这样才不会太冷。天一亮又想着赶紧天黑,因为只有睡着了才能不饿。
大概没有想到吧,“悠然见南山”的背后,是如此凄凉。
丰满的理想背后,往往隐藏着骨感的现实。
对于陶渊明这样的选择,后世的评价有很大分歧。
有的持批评态度,比如王维。虽然同为山水田园诗人,王维对陶渊明的做法很不以为然。觉得像他这样不肯做官,以致沦落到讨饭的地步,实在是太作。
我们来看一下王维的经历,就能理解他为什么会鄙视陶渊明啦。
安史之乱中,王维落入叛军之手,为求活命,被迫接受伪职。按现在键盘侠的说法,就是成了“叛徒”“汉奸”。平叛之后,因弟弟力保,没被追究,还担负要职。
他已然心灰意冷,但一边投身佛学,一边恋着高位。说“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是假,拿着高薪不做事是真。
在王维看来,想要岁月静好,想要“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得有强大的经济支撑。至于这收入是跪着来的还是站着来的,并不重要。吃着珍馐玉食,写着的空灵文字能有几份洁净,只由后人评说。
有的人对陶渊明持不置可否的评判态度。在之后的《文心雕龙》里,就没有提到他。仿佛历史上根本没有陶渊明这号人。有的把他与“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林妹妹,与“多乎哉不多也”的孔乙己归为一类。认为虽有些才学,但性格偏执不可取。
有的则对他评价甚高。说前有以“香草美人”为美德的屈原,后有忧国忧民的杜甫。辛弃疾说他“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元好问赞他“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叶嘉莹更是评价为“在中国的所有作家之中,如果以真醇论,自当推陶渊明为第一”。
之所以对同一个人的评价会如此迥异,只是源自评价者自身的角度,评价者内心的投射罢了。
其实,我倒觉得陶渊明自有他的幸运。因为即使旁人甚至亲人都不能理解,但他依然有选择的能力。一边是污秽不堪的官场,一边是辛苦的田园。他选择了保持洁净自由的灵魂。
倘使他生活在现在,在农民进城的大潮中,在房价高企、子女入学的压力下,为了生活,大概也只能做个996的苦逼加班族。
唉,田园将芜胡不归?
心田将要荒芜了,还不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