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对于鬼魂的描述,不过是镜子里自己的模样
第一天
坐了半天的大巴车,被放在了一个马路宽广但是人迹罕至的十字路口。我晕车的老毛病还是没有改掉,靠在一棵树边休息了一会,等待公司的车来接。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毫无特点可言,它可以属于任何一个二三线城市的任何一个路口。如果不是被告知要去宁波出差,我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哪。
大约半个小时后,一辆黑色江淮SUV停在了我的面前。这是我第一次来宁波,司机开始跟我介绍这座城市的好山好水和奇闻趣事,而我完全不感兴趣,时不时应和两句,其余时间就是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谈不上什么风景,据司机老刘说这里曾经是一个小镇,后来政府要招商引资建设开发区,就把小镇推倒重建了。怪不得马路铺得那么好,一路上都是类似的植被和工厂,整齐划一毫无新意。
“我跟领导请示过了,今天就不用去公司了,麻烦你直接送我去酒店吧。”
“好的,晚上要不要带你去放松一下,我认识一个好地方,绝对正点。”
“不用了,谢谢,还是直接去酒店吧,有点晚了,明天我要一早赶到公司。”
老刘没有再说什么,把我送到酒店后就匆匆离开了。这是一家中等的商务酒店,是公司定点的住宿场所,我的房间在九层的尽头,有一扇大大的窗户。简单洗漱之后,打开电脑查看了一下邮件,又看了几页书,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就去睡觉了。不知道明天又是什么样的暴风骤雨。
是夜,隐约觉得有人进到房间里面。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床右上角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我,长头发,好像是女性。我实在是太困了,完全没有能力清醒,又睡着了。
第二天
一早醒来,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房门也是锁得紧紧的,果然只是一个梦。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准备搬砖去了。
挨骂果然是每天必不可少的组成元素,像鱼儿离不开水,狗儿离不开屎。这份工作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糊口而已。夜里十一点多才回到酒店,和昨天几乎一样的操作,邮件,几页书,睡觉。
夜里,又觉得门被打开了,这次是一个剃着平头的男性,还是坐在床的右上角。今天我没睡太死,但也没做任何反应。不多久,平头男就消失了,又来了一个小男孩,我依旧装睡。小朋友后来也消失了,后来是一个老太太,再后来是一个小女孩,他们全部坐在同一个位置。最后,又变成了昨天那个长发女,这可能就是她原本的样子吧。
“麻烦明天再来吧,今天实在太晚了,明天我要是起不来就完蛋了。”我说。
她坐在那,没有反应。
“那麻烦下次不要变来变去了,变身术吗,怪麻烦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全是我?”她突然开口了,语气居然还有点调皮。
“你们右手上都带着一个同样的腕带。”
“你看到我不害怕吗?”她问。
“害怕。”
“那为什么你不像其他人那样乱喊乱叫,这样多没意思啊!”
“你能不开门就进来,而且变来变去,明显不符合基本物理原理,那喊叫又有什么意思?”
“真没劲!”
“真的太晚了,我必须睡觉了,要不你先回家吧!”说完发现她已经消失了。我的心一阵狂跳,尼玛,遇到鬼了。
第三天
这份工作真的是好啊,能够塞满我一整天,完全没有时间去思考其它,以至于连换房的事都忘记了。等我再回到房间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那里了。
“今天这么早啊,看样子我能睡个好觉了,谢谢啊!”
“不客气!”
我倒了两杯水,放到茶几上,走向沙发坐了下去。她居然从床的右上角站了起来,坐到了茶几边的一个椅子上。这是第一次正面接触,她长得其实还挺好看的,也没有电影里阿飘狰狞的表情,正常不能再正常的一张脸,只是稍微有些苍白。我的心脏一直狂跳着,耳朵里都能听到咚咚的声响,但是表面上依旧保持着冷静。
“你是鬼吗?”
“不是!”
“那你是什么?”
“不知道!”
“那你就是鬼了!”
“我不是!鬼很可怕的,你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鬼吗?”
“现在第一次见!”
“我不是鬼!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反正我就不是鬼!”她居然生气了。
“那好,你学我做这个动作,我就相信你不是鬼。”说着,我拿起面前的一杯水,一饮而尽。确实也是渴得要命,和一个科学无法解释的物体聊天,真要命。
她马上伸出手,就在快要接触到杯子的时候停了下来,然后盯着杯子一动不动。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个世界的物体无法影响到这个世界的物体,最多就是吓吓人。
我伸出手拿起那个杯子,再次喝光了杯中的水。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奇怪,我为什么要替一个阿飘解围呢。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不知道。”她答。
“那你为什么老在我的房间里,不去其他房间转悠转悠。”
“这间房有一扇大大的窗户,天气晴朗的时候,夜里的月光特别美。”
“拜托,这一层楼的窗户都是一样的。还有,自从我出差到这里已经连续阴天了,据说明天还要下雨,今晚肯定是没有月光了,要不你就先回吧。我还想要洗个澡,我知道你会穿墙术,不方便吧。”
“我只能待在这里,最多就是让你看不见我。”
“好吧,您随意,反正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说完这句话,我居然笑了,感觉自己用了个巧妙的双关,特别搞笑。
这句话之后,她就再也没说过话,直直地盯着那个空杯子。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消失的,洗完澡后总算睡了一个安稳觉。
第四天
一整天的工作我都心不在焉,好在也没犯什么大错。下班时委婉拒绝了同事的邀约,说是这几天嗓子发炎,唱不了歌,怕跑调大家笑话。实际上,我居然想早点回酒店,看看那位阿飘怎么样了,我昨天做的事说的话好像有点过分了,她其实也没什么恶意,不然我早就呜呼哀哉了。
开门进屋,巡查了一周,连个鬼影都没有。坐在沙发上的我开始自嘲,平时连陌生人都不在意,现在居然开始在意一个陌生鬼,可笑。
“你说的没错,今晚是下雨了,再大的窗户也看不见月亮。”
突然一个声音出现在耳边,我一下子从沙发上惊醒,刚才看书看睡着了。
“你有病啊,大半夜在我耳边讲话,没有心脏病也被你吓出来了!”我大喊道,扯着嗓子表达自己的愤怒。
“对不起,我就是想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我以为你像往常一样半睡半醒着。”她低头道着歉。
“我是人,人累了是要睡觉的,不像你,可以一直醒着。”我虽然口头语气强硬,但是心里的气已经消了,不能跟她作对,否则对自己不利。
“说说你的故事吧,反正被搅和得也睡不着了,听听鬼故事,压压惊。”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了沙发上。
“很多事情我都记不住了,只知道以前的我在这个房间里面住了很久,每天只能躺在床上,白天看看窗外的云,晚上看看月亮。”
“你是怎么死的?”我问。
“生病了。”她答。
“什么病?”
“白血病!”
“要不要这么狗血,你以前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白血病化疗掉头发,你这一头长发哪里来的,别把我当傻子。”我笑着说。
“那就是21三体综合症。”
“拜托,我真的是念过几年书的人,这个病的患者不长你这样,要比你难看不知道多少倍,而且智力低下。别糊弄我啦,好好说,不然我就睡觉了。”我有点不耐烦。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只知道一动弹就浑身疼,每天只能躺在床上。那时候我的梦想就是坐在床边,或是走到窗口看看外面。”
“我不是学医的,也不知道这是啥病。但我在医院待过一段时间,你手上的腕带是住院患者的身份信息,应该有你的名字吧。”
“时间太久了,字迹都不见了,太久没人叫过我的名字了,我自己都记不住了。”
“那我给你起个名字,你那么喜欢月亮,想起一句诗:此时相望不相闻,但逐月华流照君。你就叫小望吧。”谐音梗,引经据典,漂亮。
“不准骂街,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你就叫我小谁吧。”她笑着说。
时间久了,一个人会慢慢忘记很多事情,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可笑又可怜。
第五天
原计划是今天下午就要结束回上海的,在接了几通电话后被要求再待几天,把事情全部处理完才能回去。续房的时候并没有提到“小谁”的事情,也没有要求换房,因为这种事说出来不会有人相信。
我很小的时候会重复做一个梦,梦里有一个大大的类似石磨的东西在我眼前旋转,还配着诡异的节奏和声响。每每梦到这个我就会大哭,然后发烧。后来我妈妈听了一个街边卖菜老大爷的指点,说是小孩子三魂七魄中有一魂在外流浪,没有找到家门。破解的方法是再次梦里大哭时,用他平时吃饭的勺子轻敲家门三下并呼喊乳名。我妈妈照做了,居然还真起了作用,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做过那个梦。受科学理论教育这么多年,我本是不愿相信这些的,可这世间事物千千万万,谁又能全部解释得清呢。
回到酒店时,她正站在窗口向外凝视。昨晚的雨下得透彻,好像把天上全部的水分都倾泻下来,还夜里一颗清澈的月亮。她就静静地站着,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肩上和发丝上。她活着的时候应该是个好女孩吧,我心想。
“今天还有没有什么鬼故事可以说来听听啊。”说着,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了沙发的老位置。
“你看外面的月亮多美啊,要是人能住到月亮上面该有多好啊!”她指着月亮,转过身来看着我。
“别,那个上面没有水,没有氧气,忽冷忽热的,而且引力还小,人要是不穿宇航服是不可能生存的,就更别提长期居住了。”
“你这人怎么说话总是那么现实,一点都不浪漫!”
“因为我们人类总是要活在现实中,柴米油盐酱醋茶,不现实一点怎么能行。”
“屁!口是心非!你明明就不是这种人,表面上装的沉稳而已。”
我在沙发上直了直腰,她的话有点针对我了,有些不适。
“所以说,你不光会变身术,穿墙术,还会读心术喽,多才多艺啊!”
“根本用不着读心,都写在你脸上了,只是你们的眼睛看不见而已。”她看着我的脸说,好像真能看到些什么。
“那你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说来听听。”
“你心里有个人。”
“废话,我心里没人,难道我心里有鬼啊。”
“不是一个普通人,为什么不告诉她你喜欢她。”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拿过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你是不是害怕她拒绝你,因为年龄的关系,不然连朋友都做不了了。”
“别说了,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了,是你不懂。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怕我,因为遇到她之后,其余的一切你都不在意了,甚至可以不在意你自己。你看到我时的心跳是因为紧张,你看到她时的心跳是因为心动。可是即便有千言万语,你都不敢说出来,只能表面假装无所谓。”
“够了,别说了。”我压低了语气。
“我就要说,你担心年龄的差距会成为拒绝你的理由,而且你没办法改正。偷偷看着她,偷偷想着她,所以夜里总是睡不安稳。害怕别人提及一把岁数了,应该早日安顿下来了,其实心里还飘着,不愿落地。什么事情都喜欢藏在心里,胆小鬼!”
“行啦!你给我闭嘴!”我气愤地站了起来,指着她说到。
“你是个什么东西,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本来好意跟你闲扯两句,反而现在教育起我来了。我喜欢谁关你屁事,说得头头是道的,有这个时间自己赶紧投胎不行吗?说我是胆小鬼,你是什么鬼!”
我气得有点发抖,压抑不住自己的火气。
“目前的我根本没条件去告诉她,我只是一个被困在尴尬怪圈的普通人,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日子把我打磨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以为我愿意吗!你有什么资格教育我,你对你喜欢的人表明真心了吗?你都已经死啦,你现在就是一个孤魂野鬼!”
“我还没来得及。”她轻轻地说道。
此后我和她都陷入了沉默,我为自己刚才过激的言语感到懊悔,有些话确实很不尊重她,但当时确实很生气。
“对不起,我有点激动了,白天工作的事情让我有点心烦意乱,刚才的话请不要放在心上。”我坐了下去,非常诚恳地道歉。
“我只是看懂了你的内心,希望你不要经历我的痛苦。趁现在还有时间,不要等死了都不敢说出口。我现在连名字都没有了,只有对他残存的一点记忆,用不了多久这点记忆也会随之而去,我就成为真正的孤魂野鬼了。”她坐在那把椅子上缓缓地说,头发遮住了大部分脸庞。
我没有应答,陷入了沉思。
她伸出手,慢慢地把我喝了一大半的水杯推到我的面前,我能听到玻璃底和茶几摩擦的声音。
“你是?这……你……?”看到这一幕,我惊讶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我是鬼,叫小谁,再见。”话音未落,她便消失不见了。
第六天
从司机老刘那里打听到了关于曾经小镇的一些琐事。原来我目前住的这个酒店的地址以前是一间医院,后来开发区建设,小镇的居民都搬走了,才拆倒建了一家酒店。怪不得那天老刘把我放下后,踩着油门就跑了,当地人是从来不住在这家酒店的。
被问及知不知道有个生怪病的女孩时,老刘摇摇头说好像有但不太了解,我就没有再多问。原来她是真正存在的,我还曾一度怀疑是不是梦做得太过逼真。
今晚她没有出现。我回到酒店的时候,茶几上有一杯水,杯子底下压了一张纸,纸上写着:你的猫死了。
出差之前,我只留了三四天的水和粮,没想到中途续期了。看到纸片时还心怀侥幸,实际上当我返回上海的公寓时,我的猫确实死了,死在了卧室的门口,尸体已经僵硬。我坐在地上盘着腿,把它放在腿窝的位置,它以前很喜欢卷成一圈睡在这里,现在由于僵硬了,身体无法弯曲,只能保持原样。我没哭,可能是那句话提前给我打了预防针,就那样坐了大约一个小时,然后把它埋在了附近一个小公园的两棵大树之间的空地上。以前我带它来这玩过一次,天气好的时候阳光充足,天气不好的时候还有大树遮风避雨。
这只猫也没有名字,我不习惯给动物起名字,尤其是猫。我和它之间有特殊的交流方式:我拍拍腿,它会过来睡在上面;我打开电脑,它会踩着键盘挡着屏幕;它想吃罐头了,会冲我喵喵叫;它犯神经病了,会在我面前飞来飞去。
第七天
今天是宁波之行的最后一天,上午把工作收尾完成,下午准备退房回家。整理完行李之后,我在茶几上放了杯水,杯子下面压了张纸,纸上写着:再见。出门时我又对着窗户说了句再见,不知道白天她能不能出现,起码夜里能看到字条吧。
回程的大巴上,我居然没有晕车,也完全睡不着,一直在脑子里寻找关于那杯水的合理解释。想了一会突然发现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不寻找关于“她”的合理解释呢,难道我已经接受了她是合理存在这个前提了吗?这个世界真是可笑又可怜啊。
半年后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又再次出差来到宁波。这次没有住半年前的那家酒店,因为在公司附近又开了一家,又好又便宜,成为了新的定点。
第三天晚上,下班后我独自一人走到了之前酒店的楼下,抬头向上望着一层一层的窗户。我好像隐约看见某一层,有一个姑娘正站在窗口向外凝视。
此时一阵微风吹起几粒沙尘,不偏不倚吹进了我的眼里。我揉了揉眼睛,抬头再看时,空空如也,只有玻璃反射着月亮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