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狼是养不熟的，可老猎人说那是瞎讲！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狼明白着呢！
解放前，在广西一带的山林里，常有野狼出没。解放后，林子被砍去了一大片，野狼便开始滋扰起乡里来。乡里组织猎手屡次围打，但这广西狼又叫“狗精”，天生桀骜狠毒，最是狡猾，十分难打。猎人下的夹子若是沾了一丝人味，狼是碰也不碰的，只有靠火枪见一条打一条。
几番扫荡下来，狼被打得渐渐稀少了，乡政府再接再厉，又出了告示：凡上缴一张狼皮，就奖一口猪仔和两百元人民币。年轻胆大的猎人便乐得时时上山，恨不得把一山狼全打尽。
王磊就是个爱打狼的猎人，他枪法好，眼力奇准，草里有一丝蛛丝马迹，他就能判断出狼窝子的位置。他又会下夹子，药饵做得也好，三五天总能打着一两条白毛碧眼的老狼。
这天，王磊又上山了。也该他运气好，刚在林子里走了五六里，就找到了一个狼窝子。那是个深洞，外面草皮被踏得一溜儿平，泥里有少许狼爪的印迹。王磊不敢轻举妄动，就地升起一堆火，把熏狼的特制烟块烤上，就着风口一股脑儿灌进洞里去。他在外面给枪上满了铁砂，等狼被熏得熬不住了，一出来便给上致命一枪。
可过了好久狼都不出来。莫非是个空窝子?王磊正进退两难的时候，忽听背后传来一阵呜咽声，回头看时，正见着一条灰背白额老狼，黑黑的眸子里精光四射，两行白牙“格格”交错磨动。王磊惊起一身冷汗，端起枪来就开了火，那狼后腿一蹬，身子平平飞起，已从他头上跃了过去，一溜烟跑进窝子里，王磊一咬牙，拎起枪追了进去。
那洞里已被熏得黑烟缭绕，王磊被呛得泪水直流。四周黑乎乎一片，忽然听得背后一声狼嘶，那狼已经咬过来。王磊反应极快，身子一退，背撞向洞壁、只撞得老狼筋断骨折，嗷嗷乱叫。
王磊转身便是一枪，“砰”一声铁砂纷飞，正打在狼头上，老狼狂嘶一声，正面直扑过来，王磊没料到这狼竟如此倔强，忙用枪托狠狠砸在狼腰上。俗话说：狼是铜头铁肩麻杆腰，这一家伙下去，狼再也撑不住，呜一声软瘫下来。王磊一时惊魂未定，抬起枪“砰砰砰”一通乱射，那狼一动不动，死了。
王磊上前拎起狼，心里一阵懊恼。狼皮被他打得跟筛子似的，别说那两百块了，怕是连那口猪仔也没指望了。
他正暗自后悔，又听到洞里一阵鸣咽，声音十分微弱。王磊立刻感到血全冲进脑门里，莫非这洞里还有狼?
他点起一个火折子抛在地上，端好枪，往洞的深处一瞧，这才放下心来。原来洞中有一个草窝，窝上趴着六只灰毛绒绒的小头，竟是六只小狼崽，他这才明白，老狼见到猎人不逃，火枪底下还要拼死护窝，是为了保护孩子。
在他们村还没人掏到过狼窝呢!王磊大喜过望，脱下外衣，把一窝子狼崽裹在里面，围在胸前，那狼崽的小眼珠黑亮黑亮的，瞧着王磊嗷嗷叫了两声，便不动了。
下山时天色已黑了，这老林子里到了夜晚就会有瘴气，人被熏着了，立刻就会昏倒，无人来救便会送了性命。眼见道路越走越长，夜色里雾气越来越浓，王磊也越发急躁。他又走了一里多路，忽然看到前面有一座小木屋，门口台子上放了一盏小油灯，照着两扇虚掩的门。
这个木屋王磊认得，那是山上一位护林老人的。老人姓林，据说也是个猎手，后来林子搞开发，工人要上山砍木头，老人便操上猎枪守在路口，拼了命不让人上山。后来乡政府和他约法三章，对伐木提了几条标准，对老林子要养伐结合，上山要领证，他才让路，不过还是守在这屋前，防着有人偷砍乱伐。林老头平时还算和气，对下山的工人有求必应，只是，要是有打狼的猎人前来求助，这小屋的门永远敲不开。
王磊已走到了屋子前，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吱呀”一声响，门开了，林老头走了出来，瘦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看王磊，又看看他手里的枪，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又瞧见王磊怀里的狼崽，不由怔住了。
王磊满脸堆笑，说道：“林老爷子，我下山晚了，想在您这儿住一晚上，明儿一早我就走。”林老头仿佛才回过神来，说道：“进来吧!”
屋子里陈设极简单，王磊把怀中的小狼解下来放在一张木头桌子上。那小狼刚睡着，这一弄便醒了，嗷嗷乱叫起来。林老头从内屋端出一大碗肥肉面片子，热气腾腾地递过来，王磊连忙谢了，端过来一气吃了个干净，顿觉身上疲倦一扫而光，觉得这个林老头为人很好，不像旁人说得那么古怪。
林老头从怀里拿出两块腊肉，喂给小狼吃，六只小狼一起抢，瞬间撕咬一光，闭着小眼睛又睡去了。林老头忽然露出笑容，说道：“狼啊，是林子的魂啊，可怜，落到这个地步……他给旱烟枪打上火，吧叽了几口，缓缓道：“年轻人，我跟你说个故事吧。”王磊连连点头。
林老头说道：“我今年七十了，那是快五十年前的事儿了，那阵子我住在北方，帮人跑马搬运货物，有一次跑马到藏西一座山上，天上忽然飘起白毛大雪，忽听见头顶上“咯吱”一声巨响，就有人在旁大叫——雪崩了!眨眼的工夫，雪没天没地地盖下来，把马队整个没了顶，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来，挣扎着从雪里爬出来，一起跑马运货的兄弟，全给雪埋了，我到底还是年轻，硬撑着一口气，沿路走下山来。
“因为雪崩，山路全改了模样，我只好走一步是一步，走了大约三四里的路，觉得脚下路渐渐平坦，越走越顺，仔细察看，原来是一条旧山路，因为雪崩改道，又露了出来。
“这条路被多年积雪盖着，已经铺上一层厚厚的坚冰，也不知道通到什么地方，再走了一阵，我觉得脚下有点古怪。
“低头一看，冰里头居然有人的脚印，也是一深一浅地往前延伸着，我的脚正好踏在那人的脚印里。山上冰雪从未化过，这脚印也一直保留下来，不知已有多少年头。
“我随着这脚印一路向前走，只一会儿，发现那脚印旁有些古怪的痕迹。再细细察看，竟是狼足的印迹，而且还不止一只。
“那人的脚印渐渐密集起来，似乎是那人的脚步渐渐加快，而那些狼的爪印始终不紧不慢。我看得连寒毛都竖了起来，时不时也回头张望，害怕身后也跟上一群狼!
“又约摸走了一里多路，我看见脚下的足迹混乱，狼爪人足混在一处，那群狼终于袭击了人。那人奋力反抗，有一条狼尸被封在了冰里，狼腰已被生生打断!接着，狼足和人足又清楚地分开，人又在前面走，狼又在后面跟，只是二者距离已缩短了不少。
“能把狼的第一次袭击打退，那是相当不容易的，那人一定是一条好汉!可狼绝不会善罢甘休，我心头一紧，替这个多年以前的人担起心来。
“渐渐地我发现，显然不是一个人!那人有时停下脚步，暂作休息，他的足迹旁边，就会多出一对小一些的足印来。我眼前一亮，仿佛看见多年以前，这条山道上，一群饿狼跟着一个行人，而那人的背上，还背负着另一个人!
“那个人背着的可能是他的妻子吧。如果不是因为要照应妻子，以他的本事，早就甩开狼群了。我这么胡思乱想着，又走了不知多远，前面出现了一座倒塌的房子，依稀能辨出是座寺院。藏民大多信奉佛教，山上有佛寺是常事。那人的足迹一直行到佛院中央的一座枯井旁。我往井里看去，大约只有两米深，被雪封着，全是坚冰。我在井口思量了半晌，还是耐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从井口攀援而下。
“井里的情景真叫人心惊肉跳，一具粗壮的枯骨显然是被狼分食干净了，这一定就是那个男人。一具女尸紧紧依偎在他身旁，并没有腐坏，但四肢也被啃食干净了。而一地全是狼尸狼骨。
“井壁之上，有人用血写了几行字，我念过私塾，大多认得——
“一日，与妻归乡，路遇群狼，妻有孕，行走不便，吾负妻奔走，群狼追而不舍。
“二日，至寺庙，人井暂避，群狼不去。
“三日，杀狼以食，群狼不去。
“四日，吾妻生一男婴，群狼不去。
“五日，群狼不去…
“六日，群狼不去…
“字便写到此处，这时，我听见井外一阵狼嚎，抬头望时顿时万念俱灰，那井上趴满了绿荧荧的眼睛。我心想这次完了，两眼一闭准备等死。可那些狼在井外嘶叫了半晌，却没有一只跃下井来。我把心一横，往地上一躺，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蒙胧中，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摸我的脸，一股热气喷在我脸上，我惊醒了，不由大叫一声，面前居然站着一个人!他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头发胡乱披着，浑身赤裸，生着又长又尖的指甲，一双瞳仁如狼一般绿光闪烁，见我醒来，他尖叫了一声，身子趴在地上，两只耳朵紧张地耸动，完全是狼遇敌警戒时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他呜呜一叫，眼里淌出了几滴泪水，忽然敏捷地窜出井去。过不了一会儿，只听见群狼一起呜呜叫了一声，像是渐渐远去了。
“我忙爬出井，看见狼群越走越远，而那个人骑在一头白色的大公狼上，不时回头看看我，慢慢变成天地之间的一个小点。
“地上还留了几只野兔，竟像是狼留给我充饥的。
“我生起火，烤了两只兔子，一边吃，一边在冰天雪地里想着。这对夫妇被狼追着，杀了不少狼，被逼躲到井底，又杀狼充饥，最终还是被狼吃了。不过先前他们也吃过狼，这人和狼之间的恩恩怨怨，看来是说不清了。也许是当日，狼群里的母狼见到女人怀抱中的婴儿嗷嗷哭叫，萌生了母性，便把婴儿叼了回去，和自己的孩子一起养了起来。虽然狼和人之间的仇怨化解不了，但狼也好，人也好，孩子总是无辜的!再大的仇，也没有抄窝杀崽子的事情!这点道理，狼比人要明白!
“可这孩子从小就喝狼奶，跟着狼撕扯着猎物长大，人性早变成了狼性。他为什么一见我便放了我，还留下食物呢?莫不是看见我了能认出我是同类?可这又是谁教他的呢?是天性?还是狼教的?
"林老头沉默了好久，叹口气说：“后来我被路过的商队救了，从那以后我认定了，狼是灵物，是有魂的。
“这几年，林子越砍越少，林子里能吃的活物少了，狼要活命自然得到村子里来找食吃。这不能全怪它们!我守着这老林子这么些年，也是想给狼们守住这个家，这是咱们亏欠狼的……”
林老头把目光放到王磊脸上，说道：“故事讲完了。”
王磊满脸通红，一把抱起桌上的小狼，说道：“我……我去把这小狼放了!”林老头笑了，说：“年轻人，这小狼已经没娘了，你把它放回山里也活不成。”王磊一听有理，急得直挠头。林老头把烟枪在鞋底磕了磕，说道："狼都可以养个人娃娃，你还不能养一窝狼崽子吗?”王磊顿时明白过来。
第二天，王磊一回家便支了一个狼圈，把小狼养在里面，再也不打狼了。事情传开了，乡里人啧啧称奇，没过多久，乡里又下了新通知，说山上老林子是自然生态区，以后不能再去砍树，更不能随便打狼。
两年后，王磊家小狼已经长得精壮健硕，他便领着六只小狼到山里放了生。市里的记者听说这消息跑来采访他，说狼是养不熟的，问他咋不怕被狼咬?王磊只是一笑，说：“这是瞎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狼明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