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原内心的沉重并未随着天明而跟着消散。
泷二早早地便来向他禀报,说是昨晚蛊雕运抵一批刀斧辎重,但在路上看见了正在往魔都城来的北恒营。
北恒营驻扎在恒水下游的南岸,那里是魔族北边的疆域,其实与西边的青翼山共饮一江水。只不过青翼山位于恒水上游罢了。
上原沉思了片刻,“今晚派蛊雕往东去,看看东翼营是不是也往魔都城来了。”
魔族的东翼营,虽担着个“翼”字,却与南边的翼族八竿子打不着。千百万年来,他们都在魔族最东边的地界处与神族的南翼军打交道。也算是沾了神族的光,才被冠上了个“翼”字。其实无论是东边的东翼营也好,还是北边的北恒营,他们的对手都是神族,是魔尊放在边疆抵御外敌入侵的兵。
倘若有朝一日这两支大军共同退守魔都城,那只能说明魔尊或者穆烈已经意识到了魔都城将要有大事发生。
南沙军的帅遂就往东营去。他猜玄烨多半已经料到了当下的情况,他只是想知道那算无遗策的神算子准备了什么对策。
白水幽谷正往盛夏里渡,即便清晨的太阳尚且温和,也已经掀起了一阵热浪,扰得人心烦。
营帐内,南疆大军的主帅也才刚起。一大清早就有人上门做客,他不免有些惊讶。
“有事?”
上原点了点头,“北恒营往魔都城来了,估计东翼营即便没上路,也在做着上路前的准备。”
玄烨沉默着,看起来并不怎么担心,只是客气地请他坐下喝茶。
“烨帅有何对策?”
“来便来吧!”南疆大军的主帅云淡风轻,“魔都城里养不活这么多人,来了也是同子民抢吃的。”
他没有把话说明,但上原依旧敏锐地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即便是鼠辈,也会对过来争食的同类充满敌意。尤其是北城的子民,本就吃不饱了,眼下遇到了一群来抢食的,岂不是恨之入骨。
“我早就说了,天时地利与人和皆都站在了我们这边。就连我们的对手,都慌不择路地给我们送上了大礼。”
上原定了定神,亦隐隐感觉到了那种胜利在望的泰然,“这一定是穆烈的手笔。他只想到了要调兵来魔都城谨防我们在他去妖族的这段时间兵临王城下,但他没考虑过以现在魔都城存粮的情况,养不养得活这群兵。”
“他一定是想过的。但他认为保住魔尊的尊位比一群低阶小魔的命更重要。毕竟他是魔尊眼前的大红人。只有魔尊掌着魔族,他才能保住自己的权位,继续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好日子。”
“他也不怕失了民心。”
“民心本就不在他们身上,他们也并不在乎。”玄烨嘲讽一哂,“但凡魔尊在意那些低阶小魔的民心,也不会把他们扔在北城数百年不管他们的死活。”
“但东城、西城,甚至是南城……”
“他们其实并不在乎是谁掌着魔族,他们只关心自己的日子好不好过。”他顿了顿,“就像跋魔君,虽然家缠万贯,但也仍旧是个抠门的人。眼下魔族欠收,什么都贵。即便是东城的大户人家,都在担心日子是不是要过不下去了。人人自危的时候,再遇上那么一大批蜂拥来抢食的,也就顾不得什么客气不客气了。”
上原思忖了少顷,“行军本就费粮。即便那两个营自带口粮过来,也维持不了多久。”
“招摇山会乱,魔都城也会乱。但皆都不会由我们挑起。”他靠坐在了简陋的软塌上,“我们南疆大军只是迫不得已才出面来平息这场魔族的内乱。”
好一个乱世出英雄!还出得那么赶鸭子上架似的不情不愿,让人半点儿把柄都抓不到。上原委实佩服他的深谋远虑。
帐外传来了南丘军副将的声音,将他的神思拉了回来。
“烨帅!”幽邢掀帘而入,撞上了上原的目光,“哟,原帅也在啊!这么早!”
玄烨遂就招呼他过来坐,“你这么早过来,也有事?”
幽邢看了看上原,调笑般道:“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和原帅说的是同一件事。”
“且说来听听。”
“东边。”他毫不见外地伸手去取茶盏,“淮信刚才派人传信,说是东边来人了。估计也就是这几日的功夫。”
玄烨转向上原,同他使了个眼色。
南沙军的主帅不紧不慢道:“没想到竟然还当真算得上是同一件事。”
“哟!”幽邢哈哈一笑,“看来是被原帅捷足先登了!”
“倒也不全是。”上原给他满茶,“我得到的消息是,北边来人了,也是这几日的事情。”
“东边和北边一起来?”他伸过去接茶盏的手顿了顿,“这算不算是在大惊小怪?”
“确实是有些过于谨慎了。”玄烨八风不动道,“毕竟我们现在才两万人都不到。”
“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大约是想吓唬我们呢!”
上原接话道:“烨帅以为先被吓唬到的会是魔都城的子民。”
幽邢点头赞同,“这么大的阵仗,要是换做我,我也会被吓得以为家门口要打仗了。”
“然后呢?”玄烨问他,“然后你会怎么做?”
“我要是有钱,要么就关紧自家的宅门守住家底,要么就拖家带口先跑为敬。但倘若我是北城的低阶小魔……”他顿了顿,“我大约会唯恐天下不乱。反正一穷二白,活得也不舒坦,还不如拉着有钱的一起上路。”继而啧巴了一下嘴,自己都觉得唏嘘,“那得乱成啥样!”
“烨帅方才便与我信誓旦旦,魔都城会乱。”
幽邢竖起了大拇指,拍起了马屁,“主子英明!”
“魔尊与穆烈也是被我们逼得没办法才会行此下策。”玄烨面不改色地端起了茶盏,“设防,魔都城会乱。不设防,魔都城也会乱。现在北恒营和东翼营齐齐往魔都城来,要是真出了乱子,好歹他们手头还有兵可以用,不至于束手就擒。”
南丘军的副将由衷一叹,“那妖族堵在了招摇山,堵得可真是妙啊!”
“离秋收还早,穆烈必然是要跑这一趟的。眼下妖族牵制着西招营,便也就牵制住了穆烈。他此行去惑西谷还不知道要在妖王那边耽搁多久。我们一旦行动,他可谓是鞭长莫及,调回北恒营或者东翼营也算是在意料之内。只不过,我没想到他这么胆小,竟全都调回来了。”
“他这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幽邢品着粗茶,好不惬意,“太没种了!”
“这种事情想来也未必是穆烈一人能说了算的。”上原道,“兴许是魔尊的意思。”
幽邢盼着热闹不嫌事大,“大约是坐在尊位上觉得底座不太稳当,吓得丧心病狂了。弄了这么多兵来对付我们这区区两万人。”
“疯狗并不容易对付。”玄烨意有所指,“被咬住了可是不会轻易松口的。”
“他对着我们一阵狂吠,多半不过是造声势想要把我们吓住罢了。”南沙军的主帅笑得沉沉,“由此可见,他并不想打。但这件事情显然已经由不得他了。”
“待到明日蛊雕归来……”玄烨顿了顿,“也许就剩下这几日的浮生闲罢了,你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别啊,主子!”幽邢搁了茶盏,“我可是指望跟着你飞黄腾达的,怎么说得好像是要去送命一样!”
“本就是办的送命的差事,你遐想什么呢!”
“当然是想着出人头地,在魔族混出点儿名堂来!”幽邢认真道,“当初你诓我跟着你干的时候,可不就是这么说的?”
玄烨唔了一声,颇为诚恳地道:“有吗?不记得了。”
幽邢:“……”
上原的目光在他们之间一转悠,平静地道:“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磨人的。既然烨帅许我偷这几日浮生闲……”他遂起身客气地作了一揖,“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幽邢看着他:“……”
南丘军的副将觉得这位南沙军的主帅也太好说话了!
上原出营帐时,正是日头正旺的晌午。头顶艳阳高照,倒是个明媚的午后。
白水幽谷已经被蒸得像个巨型的蒸笼一般,又闷又热,其实并不怎么舒服。
他在营地里走着,头顶没遮没挡的,还没走到南营便热出了一身汗。汗水很快便沾湿了他的交领,映出了一片水渍。
这是上原一千多年以来在白水幽谷渡过的第一个夏天。印象里,从前的白水山似乎并没有这般炎热。
营地周边空旷,也就那么几颗稀稀拉拉的矮树,此时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像是营养不良长不开似的寒掺。
南疆大军的营地是拆了乱葬坟改建的,碎石遍地。往北看去,能轻而易举地跃过树顶望见白水之巅的峰雪皑皑。
南沙军的主帅此时正望着那处,好似他锐利的目光能透过山峰眺望见那相隔遥遥的招摇山一般。
若说在这最后的几日浮生闲里,他最想干什么。那便是去一趟招摇山,见一见他。
招摇山距离白水山足有半日的路程,即便火凤凰不做停留,来回也需得耗去一日。
虽然玄烨嘴上说接下来的几日可以随心所欲,但上原依旧十分谨慎地认为可能去招摇山这件事情并不在其内。
穆烈去惑西谷已有好几日了,北恒营与东翼营指不定正在日夜兼程,也许就要杀马赶到了。魔都城里的这把火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烧起来,届时这里根本离不开人。
上原遂也就了然,玄烨说的那几日浮生闲不过就是让他们吃吃喝喝再睡个饱罢了。
南沙军的主帅承了他这一份恩典,便就直接往自己的营帐去。虽然在这酷暑难耐的白日里未必睡得着,但自己一个人待着看些只适合四下无人时看的画本子总还是可以的。
上原是个喜欢钻研的儿郎,就像他喜欢研究怎么驯服扁毛为己所用一样,一旦上了头就容易忘时间。因此当他满头大汗地钻出自己的营帐时,诧异地发现天都黑了。
白水幽谷的夏夜尚且还算是舒爽。一阵风过,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招了个小兵问道:“蛊雕回来了吗?”
小兵点了点头,往北一指,“觅食去了。”
南沙军的蛊雕都是上原亲手训出来的,只需一个诀法,即便是飞出了百步之外,蛊雕也能听到召唤,调头找回来。
整个南疆大军都在等着这只蛊雕带回来的消息。西招营到底动不动,什么时候动,皆都是眼下事关大局的头等要事。
指尖生出一团黑雾,几乎融入了墨一般的暗夜里。诀法被抛了出去,扶摇直上,无声无息。上原盯着北边方才那小兵手指的地方,耐心地等待着。
风徐徐地拂着他脚边的杂草,扯起了他的衣摆。他就像一颗劲松一般,在微风中矗立着,替南沙军顶着头顶这一片将倾的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