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又不听话了不是。奶奶拉拉席子的边角,又拍拍我。睡吧,睡吧,夏日的上空蝉声正凶,一岁多的我满地乱爬,就是不会走路。瞧我们家小叶子多像个男孩子,奶奶说这话时声音提得老高,好像很自豪似的。
小时候的我又黑又胖,真的没有一点女孩样,在奶奶铺的席子外面,爬的满身脏,乡里人说:小孩子,嘴跟着腿。可我偏偏反常,路是一步也不会走,嘴巴倒是很灵巧,什么都会说,后面的瞎二奶奶老说我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老年人常说女孩子会走路早了,不好,一辈子是个操心张结命,一生不会有好日子过。如果是会说话早了,倒是再好不过了。有点迷信的奶奶,认定我日后能成大气候,就分外的疼我。
奶奶的两只手又肥又大,两条胳膊又粗又长,就是不喜欢抱我。还不知道悲伤为何物的我,玩烦了,就往她身上爬,像爬一棵粗壮的大树,可她还是不抱我,没有办法,只好张开小嘴,大声小气的哭。这时奶奶就会夸张的伸出双臂,做出搂抱的姿势,只是抱一会儿就会放下。
青翠的树叶,遮住了毒辣的太阳,为我和奶奶遮起了一片阴凉。
母亲又瘦又小,常常的抿着嘴,不说也不笑。父亲高大威猛,两人不知为何经常的生气吵架。
母亲在每次吵完架后就会回娘家住几天,我只好跟奶奶睡。从一出生我就是村里有名的熬干灯,奶奶索性灭了灯,在朦胧的月色中用手轻轻拍我。她不会讲什么故事,只会反复的说,睡吧,睡吧,快睡吧,你看月亮里开着一大朵花,里面的花仙子专门盯不睡觉的娃。
我就在她反复的述说里进入了梦乡,偶尔也会梦见自己做了一朵出水的莲花,开在又大又圆的月亮里。醒来时发现两手紧抓住奶奶的胳膊。奶奶熟睡着,呼噜打的地动山摇,细碎的月光从老式的窗棂里,照在奶奶那双自然的大脚上。
和奶奶同龄的女子,都有着一双令人艳羡的三寸金莲,唯有是地主家女儿的奶奶有一双罕见的大脚。长长的日子里,我慢慢的体会着奶奶的不快乐。
因为读过私塾,教过私塾的爷爷,一定会背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那个年代,他也一定知道三寸金莲对一个女子是多么的重要。我知道爷爷的目光会在树叶和月光里飘荡,却始终无法停驻在奶奶的大脚上,奶奶期盼的花儿开在心上,常常无意间坐成一尊雕像。
花儿一季一季的开,又一季一季的落,月亮一点一点的残缺,又一点一点的丰满,年年月月,圆圆缺缺。但不管圆缺,总有奶奶随意种的花开在里面。
八岁那年的一个夏日午后,跟奶奶去村后的卫生室看病,医生开药方时问奶奶叫什么名字,奶奶的脸上没有半点羞涩的表情,也不像别的老太婆说叫什么氏,而是大大方方的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无意间知道了奶奶的名字,小小的我为此兴奋了好一阵子。有一次我正向小伙伴炫耀时,被撞见的父亲恨恨的训了一顿,奶奶知道后笑我人小鬼大,小孩子老想知道大人的事。
奶奶又高又胖,做地里的农活又麻利又顺溜。常常是在田地里,风扫残云似的干一通,再回家做饭,收拾家务。往往是又瘦又小的爷爷干了一晌的活,累得哼哼唧唧,脸变了颜色。
晚上家里人都睡了,只有奶奶守着月亮和一盏忽明忽暗的灯,飞针走线到很晚,从没听爷爷喊过奶奶的名字,也轻易听不到他喊孩儿娘,倒是时不时的听他说地主家的女儿怎样怎样!
读了村里的小学,每天上午一放学,就撒开腿往奶奶家跑,要馍吃,奶奶边拿馍给我,边骂死妮子吃饭时咋不吃饱。说着就去收拾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的石板桌,好让我吃了剩馍写作业。
奶奶总是把面条切得又细又长,等我写好作业去地里喊吃饭的快回来时,再往锅里下面条。没馍时,奶奶会烙几张葱香大饼,油虽不多,但擀得极薄,一层一层的很好吃,奶奶总把炕好的第一个撕一块给我,让我吃着去地里看看。
下地干活回来的人,都很有功劳似的吃喝,奶奶躲在厨房里继续忙活,爷爷有时干活累了,没事找事,摔碟子打碗嫌饭做的不好。有时做的饭剩下了,又会骂她地主家的女儿不知柴米贵,奶奶端庄的大圆脸,慢慢变了颜色,饭也不吃了,拿了农具下地干活,爷爷就会在背后笑她一头犟驴,省了饭食又出了活计。
一次,和爷爷吵架后,月亮升得老高了,奶奶还不回家,大姑跑到地里把她拾的棉花撒了一地,冲她大声嚷,你这么大个又有力气,何不打他(爷爷)一顿,卷起铺盖走人,犯得着这样折腾自己吗?高高胖胖的奶奶抹了一把泪水,又没事似的回了家。
去城里读书的前一个晚上。躺在自己靠窗的小床上,月光照进来,肆意的在我的小屋流淌,奶奶这时正睡在我的床上,鼾声已没有了从前的响亮。
抬眼望向月亮,发现奶奶像极了一朵落花,受不了爷爷拐弯抹角的奚落,卷起衣服住到了我家,奶奶的耳朵已经有些聋了,腰却一点儿也不弯。微卷的头发散开着,夹生了许多的白发,额头上的皱纹一道深似一道,睡梦中也没有舒展开。
看着奶奶放在胸前的两手,我想起了每次爷爷给村里,谁家红白事或是过年写春联时,奶奶总用一种仰慕的目光看着爷爷,即便家里再忙,他也要在旁边。站一会儿。两手放在胸前很虔诚的样子,爷爷一看他站在面前,通常是手一挥大声的吼,离远点离远点。
嫁到城里的大姑,每次来都带许多好吃的,无论谁家的孩子在跟前儿,奶奶都会拿出分给他们吃。每到此时,爷爷就眉毛上挑,眼睛斜视着奶奶,小声嘀咕,真不亏是地主家的女儿,不知道东西中用。奶奶这时已经很耳背了,听不到爷爷的小声嘀咕,依旧自顾拿东西分给小孩子吃。
我就读的是寄宿学校,一两个星期回来一次,反正奶奶会在每个星期六的下午,站在村口的老桑树下等我回家。有时会等到夕阳西下。不见我的踪影,奶奶就用有些昏花的眼睛向前探着身子望,实在等不到就很失望的回家,有时回家见我的眼睛很红,就心疼的责怪我,学习落后点不要紧,千万别熬坏了身子。
周日返校时,奶奶特意包的干菜包子会装满我的背包,手心里还攥着奶奶偷偷塞给的零花钱。在奶奶的视线里越走越远的我暗下决心,等我考上大学有了工作,第一个好好孝敬的人就是奶奶。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让奶奶成了半瘫,再回家时,奶奶就只能躺在床上迎接我。握住奶奶的手,一瞬间有许多的感慨涌上心头,爷爷坐在门口抽着烟,一口接一口。
奶奶在我高考的前一个月过世了,为了不影响我复习,家里人没有人告诉我,回来对着一个新堆的土馒头,我却没有了多少泪要流,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感觉大朵大朵的月亮花从空中掉落,我在无尽的落花中,被一种说不出的痛包围着。
奶奶去世后,爷爷一个人住在平时和奶奶住过的小院子里,平时爱说话的爷爷骤然间沉寂了下来。大弟把家里一只养了几年的乖巧听话的小黄狗,送给了爷爷。
蝉声嘶鸣的夏夜,爷爷带了狗,蜷缩在门口,一口接一口的抽烟,我知道他是在想念地主家的女儿。听说烧奶奶的衣服时,有人从衣袋里翻出几十块钱给爷爷,爷爷说地主家的女儿爱花钱,随衣服烧了吧!
长大成人的我,有了属于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每当有月亮的夜晚,躺在床上,望着又大又圆的月亮,心里就会有涌起莫名的忧伤。
好多年的光阴在不经意间悄然流淌,心中的月亮花,在静寂的夜晚吐露芬芳。在城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我,每次回家,总止不住对村口那早已干枯的老桑树凝眸,只是轻易的,没有在家住下。我知道,家乡的月亮本是最大最圆的,那里面还曾经开过世上最美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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