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剩三天就是圣诞节了,噢不,准确地说是三天三夜。宁川总是对冬季的夜晚特别着迷,喧闹的酒吧,灯光孤独的大街,烟火迷人的烧烤摊,往往一个晚上都沉潜其中不能自拔,也没有睡意。
出租房的租期还剩最后一周,到一月份就结束了,宁川和马丁商量好了趁着圣诞和元旦出去旅游,等回来了再找房子。宁川和马丁从大学开始就认识了,后来一起奋斗,宁川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说家,刚刚有了一点知名度;马丁是一个野生画家,在一个高中做艺体生的老师,但那只是兼职,更多时间都把平时画画赚来的钱拿来旅游写生了,很多时候宁川都是跟着一起去的。他们决定来年一定不住这么简陋的出租房了。以这次外出旅游跨年为标志。
东南亚的那些小国家他们都去过了,这次他们打算去俄罗斯,去西伯利亚和贝加尔湖看看。这些都是马丁提出来的,马丁说,他想从这个南方城市去冰天雪地的北方,把自己裹的看不出高帅美丑,找找灵感。宁川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只不过是跟着凑个热闹而已。
宁川负责攻略,马丁负责订机票,住宿和交通。
马丁这几天出野外写生了。宁川在傍晚出门,打算去市中心吃一顿火锅然后去常去的那家酒吧。出门前给马丁发了一条微信:今天我先去酒吧坐会儿,明天开始准备攻略和收拾行李,你快些回来,你的东西太乱了,衣服上全是颜料,我下午已经拿去干洗了,希望三天的时间足够。
临近圣诞了,酒吧人自然多起来,宁川带着满身的火锅味儿投进酒吧里。狭窄的空间里放了些圣诞树,挂着彩灯,一闪一闪的,不仔细都看不见,光芒全被酒吧的闪光灯抢了去。二楼最里面的位置总是没人坐,之前他和马丁就习惯坐在那里,两个人说说各自艺术方面的见解,说说马丁学校的学生,说说宁川那些见着活生生的作家两眼放光的粉丝。酒不知不觉就去了一打,然后摇晃着桌上的灯叫来服务员再喊一打。
宁川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迷离的灯光把所有人的眼睛都镀上了一层光晕,看起来摇曳生辉。
大概要去待十天左右,三件厚重的外套,三间毛衣,保暖衣,保暖裤,还有马丁那件重得穿不动的军大衣也要带上。还有转换插头,一个小盒子,用来装国内的电话卡,明天起床还要去买两双厚靴子,马丁的脚码和我的一样。大概需要三个行李箱吧,还有我的电脑,马丁的电子画板,他不可能把木画板也带上吧,那样还要带那么多的颜料,决不让他带这些东西,太麻烦了。噢,还有那台用了两年的佳能相机,好像还没有坏,能用。
宁川一边小口小口地嘬着酒,一边把要带的东西在脑袋里面过一遍,重要的东西记在手机的备忘录里面,准备第二天起床后就一件一件的拿出来放在行李箱里。
从酒吧出来已经是二十三号了,一对喝得迷迷糊糊的情侣靠在酒吧门外的墙柱上接吻。有点冷,宁川裹紧了大衣,把手揣进大衣口袋里往回走。从酒吧回去从不叫出租车一直是宁川的习惯,马丁拦也拦不住。宁川喜欢在这样的良夜里循着昏黄的路灯一直往前走,往往这个时候马丁无聊得边走边跳,路旁的老榕树被他踢得轻微地晃动。
开门的时候房东刚刚好晨跑了回来,穿一件荧光色的外套,肩头搭了一张毛巾,一个耳机耷拉在肩上,另一个耳机还塞在耳朵里。见到宁川点头打了个招呼便进屋了,宁川也点头示意,然后开门进屋。房东早已习惯了宁川和马丁他们的作息时间,晚出早归。
下午两点的时候从窗帘缝隙里透进的阳光中醒来,马丁的房间在向阳的这一方,宁川的房间在背对阳关的一面,宁川不太喜欢披着阳光睡觉。早上不知怎么迷迷糊糊地就钻进了马丁的房间直到被阳光叫醒。醒来的时候打算清洗几双鞋子,便给马丁发了语音:你的哪些鞋子是要带走的,我稍微刷一下,晚上我要去买双厚一点的靴子,你也要吗?
把鞋子晒在阳台上,打算找些报纸来盖住,以免晒过度了。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便去找房东要些。房东在给花园里的花草浇水,水通过阳光蒸腾出冷冽的雾气。房东进房间里拿了一叠报纸给他。把报纸盖在鞋子上,那是很久之前的报纸了,城市日报版面上报道了一场交通事故,因为一辆货三轮二十多辆车相继追尾。
忙完了鞋子又开始整理衣柜里的衣服,找来了黑色的大塑料袋子,把不用带走的衣服全部丢进里面,马丁的东西也全部都丢进去,足足塞满了三个大袋子,他们之前就商量好的,把这些不带走的衣服都先送到朋友那里存放着,回来的时候再去取。要带走的衣服就挂在衣柜里,明天再收进行李箱。忙完了大概下午五点,给朋友打了个电话,朋友说明天没事,可以送过去。挂掉电话给某杂志社的专栏编辑发了一封邮件,表明未来半个月要出远门,无法供稿,明天补上个月的,回来之后再补这个月的。措辞严谨礼貌,毕竟那是宁川如今的饭碗。
出门去吃饭之前又给马丁发了一条语音:你说的那些衣服我都打包了,明天给我朋友那边送过去,你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东西,我晚上回来再清理一下,现在我出去吃饭了。噢,还有,你的画板我也一并收拾了,你不可能要带那些画板和颜料去贝加尔湖吧?你写生调戏小姑娘的时候别忘了看看机票,住宿和路线,签证好像已经下来了。
晚饭只吃了极简单的一碗面,宁川打算今天晚上早些睡觉,明天马丁就写生回来了,得商量商量相关事宜,还要一大早送他们的东西去朋友那里,赶在朋友上班之前。
时间是八点四十分,宁川打算先把护照翻出来,最近半年都没用过,还不知道在哪儿。书桌左边的抽屉里放满了各种宁川这两年来写小说得的奖状和奖牌,还有毕业证,身份证,驾照等各种证件,护照好像也是在里面。想起第一次把这些证件放进这个抽屉的时候,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么多的获奖证书和奖牌,宁川盯着马丁,指着抽屉,信誓旦旦地说,我今后一定用奖状和奖牌把这个抽屉填满,至少得做一个著名的滞销书作家。那时候马丁也还一事无成,在各个杂志社和报社之间奔波,把自己的作品送到各个编辑面前,然后回到出租屋等上两三个月,毫无音讯,也在犹豫要不要去那个高中教学生们画画。他不喜欢去。
关了客厅和厨房的灯,蜷在床上准备睡觉了,宁川伸出手拿空调的遥控器把温度调到25度,这是个让他感觉到最安全的温度。窗帘紧闭,屋内一片黑暗,如水流动,悄无声息。
这是近一个月以来宁川第三次做这样的梦了。
宁川因为一部小说与某个知名的小说家的框架很像,对方认为是宁川抄袭,但不想闹大,便找到出租屋来,想商谈此事。马丁刚好下课从学校回来,双方刚坐下不久,对方打算拿十万平息此事,以后不再出版宁川的版本,并且宁川自己发文声明是抄袭的。马丁从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就冲了出来,把刀立在茶几上,因为很久没用厨房的刀了,立了几次才立起来,宁川在一旁差点笑出声,马丁依然是一脸凝重,然后举起茶几旁的凳子在地上使劲一摔,说道,滚出去。对方吓得脸一下子刷白。宁川说,不好意思,我朋友就是这样,我也拦不住。然后对方几个人就站起来,畏畏缩缩地往后退,丢下一句话,咱们法庭见。
马丁知道宁川对于写作的热爱,就像自己清楚自己对于画画的热爱一样,不关乎功名利禄,不关乎钱财,他只是想写下去,让别人知道自己心中的小小的一方世界。所以,马丁在这种事上极为敏感,看不得宁川受到丝毫的伤害。他想让宁川继续这样无畏又纯洁地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这个世界。
从床上坐起来宁川一脸汗,稍微调低一点空调的温度,打开电脑写下:和你认识的时光里,你见过我最卑微的模样,见过我最具烟火气息的模样,见过我最努力向前的模样,如果,离开了你,我便再不能活成自己的样子,就像死于这个世界一样。
站在朋友家门前,宁川把三大袋东西递给朋友,朋友惊异于他有这么多衣物,宁川说,不只是我的,还有马丁的,一起放你这儿,你不介意吧。朋友站在清晨的雾气中重重地吸了口气,把东西放进房间门口的柜子里。
从朋友那儿出来,坐上公交车,宁川想到马丁可能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便给他发了一条语音:东西已经放到朋友那儿了,你回来收拾一下你的行李就可以出发了,下午去取干洗的衣服,攻略也差不多了。是买的明天中午的机票吧?
回到出租屋,宁川打算在这个房子里做最后一顿饭,等马丁回来一起吃。然后就出发去附近的市场买菜,他喜欢的排骨,牛肉,马丁喜欢的番茄,芹菜,鲫鱼,刚好可以做番茄烧牛肉,芹菜可以放进排骨里,然后一个清蒸鲫鱼。
到晚上六点都没接到马丁的电话,宁川想他可能又和哪个姑娘去过平安夜去了吧。便只是给马丁发了一条语音:你不是说下午回来吗?还没到吗,你不会又找了个姑娘去过平安夜了吧,那你晚上一定要回来,不然耽误明天的行程了。草草地吃了晚饭,宁川把剩下的菜放进冰箱,然后坐在电脑前打算把上个月剩下的稿子补完。门口放着下午买来的靴子,两双,尺码一样,颜色一样,翻毛皮。
宁川的朋友提心吊胆地上了一天的班,回到家,翻开三个黑色的大袋子,只有两个袋子放了衣服,另一个袋子塞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家用电器什么的,熨斗,吹风机,几张画板,一捆笔。还有一小撮报纸,十一月二十号的报纸,城市日报,最大的版面写着:一起二十七辆车的连环追尾,造成五人死亡,四十八人受伤。死亡名单里写着*丁,显然是为了保护同名的人。
房东给宁川报纸的时候没有发现上个月的这张报纸,然后随手把报纸给了宁川,宁川随手抽了一张,搭在刚刚刷过额鞋子上,又被收进黑色的塑料袋里面。
十一月十八号,马丁刚刚赶走了那个想用钱来收买宁川的知名作家,然后说,下个月我们趁着圣诞去俄罗斯跨年吧,回来就买房,你买我隔壁。那是周日,晚上他们一起去了那家常去的酒吧,坐在角落用手机大略地查了一下俄罗斯关于西伯利亚和贝加尔湖的旅游资料,马丁下意识地抖了一下,说道,真的冷啊!那天晚上他们喝七七八八,畅谈文学和梦想,马丁还谈到了今天拿刀摔凳子的勇气。
第二天为了去上班不迟到,马丁叫了一辆出租车,是连环追尾的第五辆车。
圣诞节那天,宁川登上飞往莫斯科的飞机之前,删掉了一个月没有回复的马丁的微信。背包里收进了两双一模一样的靴子,一张死亡通知书,姓名,马丁,死因,车祸导致内出血抢救无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