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从古至今,究竟在怕什么?
我之前从未思考过这一问题。如今,我闭上眼,漫步在雨中的原始丛林。我看到古时的先祖畏惧猛兽的袭击,砌墙筑篱,建造了最初的建筑。我看到现今的人类,高楼林立,清一色的黛瓦白墙、石灰水泥。房屋本身已足够坚固,里面连蚊蝇和蚂蚁都很难见到,可我们还是害怕,因此对亲近的人产生了戒备。我们宁愿对着空无的网络倾诉心底的秘密,也不愿在亲人面前吐露一两句虚假的祝福。我们把自己和外人隔离开来。就连我们在外人面前展现时,也带着一张面具。我们或许没有伪善,但我们隐藏了最真实的自己,这便有了精神隔离。上下几万年,我们终于筑好了囚禁自己的牢笼。
这样,我们似乎可以不再害怕,因为我们有了自己的世界。生命本就是自我的,这样的结局无所谓是好是坏,在成见没有形成之前,人心都有自己的评判标准。为了找回自己的心,我又一次踏上未名的路。
同好友去公园赏花,本在“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的景色里徘徊神游,却不曾想好友无意此举,打算离去。我心中惶恐。看草间新芳,橘黄点点,溪边有人垂钓,树下有人用竹竿扫果。这初春生命的叮咛细语、浅唱低吟,好友竟感知不到!我痛心。他转身离开,我陪他行至半路,而后决然地分道扬镳,一个人去往未知的远方。人活一世,会遇到很多人,有幸成为朋友,也很少会有知心的交情。我不怪他,他是我生而为人的好友,却不是我灵魂渴望的知音。
余秋雨在《行者无疆》里有这么一句话,讲的是欧洲陵园:“其实,时间智者的归宿处,正是后人静坐、静读的好地方。紧靠着伟大的灵魂消闲半日,即便默默无语,也会使人的生死观更加健康。”我家小区附近就有一处坟岗,在图书馆后方的荒地上,近来政府在那里栽了大片大片的小杨树。不知从何时起,我有了想在那里静处一宿的念头,这样做能帮我探寻很多事情的真相。这些真相一直在和我玩捉迷藏,时不时地会在我的记忆力隐匿或者逃离。
同好友分别后,我来到此处。在河沿上遥望。那片杨树林没有将视线全然挡住,它的地势较低,从枝桠间的缝隙看去,只见垒垒的坟冢静卧在浅河对岸。扭头北望,却见碧树参天、流云恬然,真是生命与死亡的鲜明对照。由此想起,万物归于虚无之地,往往有着迹隐的生命气息,如果善于发现,就会明悟生死相依,“生命是在路上的死亡,死亡是活过的生命”,博尔赫斯这样说。
但我终究没有去那里。
倒不是因为恐惧,对我这么一个虚无的人来说,恐惧好像早已不复存在。我回避是因为我的心对我说了一句话:“现在不是时候。”好,既然时机未到,那就暂且将它搁置,先去别处看看。对于我来说,在灵魂处于空明的时刻,它说的一切都是我真正想要的,我毫不怀疑。
现在不急着回家,钥匙落家里了,回去也没用。我想起一个去处,先去那里转转吧。我看了看西斜的暖阳,骑着伴我旅行多次的单车,再次踏上灵魂的征程。
这里应该算是城郊,面前的空旷大道应该就是国道。平时这里的车辆很少,偶尔有大货车驶过。我沿着大道骑行了一段时间,眼睛时不时地四处探视几下,直到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窄窄的泥土小路,才收回目光,停下车来专注地凝视。
陌土浅浅,隐匿在荒草丛里,不易发现。我下坡行驶,风在耳边叮咛,拂起额前刘海儿。我抬头,看见夕阳在前方下沉,便铆足劲儿,一路西去,再逐落日。
当时身上衣衫单薄,东风微凉,熏染得心头一阵清明。小路七拐八拐的,绕来绕去,渐渐远离繁华都市,进入偏远的村落。村落里林木茂盛,瓦舍排列地错落有序,路边的田野新绿吐露,荒凉中有生命气息萌芽。我旅行在这样的路上。
穿过和故乡颇为相似的街道,清明中更是浮泛起一种悠远流年的韵味。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寻找什么,那是一种不可描画、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东西,许多文人雅士、多情词客、漂泊游子、流浪孤人都曾把它当作一种寄托,它是这个世界上一种空无的妙体。再往西去,心里波澜乍生。小路水泥地,旁侧的小店和外婆村里的一模一样呢!我的眼眶开始有些发酸,在这熟悉的街道上,我情难自已地询问自己的灵魂:“我今年几岁?”
是啊,我今年“几岁”呢?我不是两三岁,因为父母怀着妹妹躲避计划生育的时光我已经历过,在爷爷奶奶身边。那时老家的院里尚有三棵种类不一的树,不粗也不细,却都笔直挺立。我曾在树间荡秋千,绿荫下小黑狗在午后休憩,慵懒地打着哈欠。我一用手抚摸它的毛发,它就会睁眼看一下它毛躁的小主人,轻哼几声便继续睡下去。那仲夏的记忆被我紧锁在脑海,我不愿将它拿出,因为回忆是用几遍就会消散的东西。它是我生命的港湾,只有耐不住狂风暴雨的摧残时,我才舍得住进它的城堡。
我也不是七八岁。十年前小黑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了它眼里的留恋,它比我还大,我自幼就和它一起玩耍,它知道我所有的秘密,我舍不得它离开。但它眼里的光芒终归暗了下去,我轻触它冰冷僵硬的身体,阳光铺洒上去不带一点温度。最后是母亲把它埋在了村后的坑里,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再也不是一个成天去坑里玩“滑滑梯”的小孩子了。我还记得爷爷去世的前一天下午,夕阳西下,我站在他的躺椅上跳着去抓空中低飞的红蜻蜓。黄昏的街道上,不见行客。
此时的景况,与过去何其相似?恍若烂柯一局棋、黄粱一枕梦,不知不觉回到了过去的岁月,那些忘不掉的河川就在眼前一一浮现,人生,像极了一场大梦……
大概是风太凉的缘故,我的眼角被吹出来了几滴泪,我用冰凉的手背揩拭。继续忐忑地向西,安然地行进,我看见了一大片火烧云。呵!又是一件儿时的坐标,我果真回来了。
广阔的原野,坡丘荞麦起伏不平,一条蜿蜒的黄昏小路迢递向远方的时光。天边被粉色的晚霞晕染,夕阳淡红,半身没入未来的地平线。两支火箭拖着长长的白尾在粉底上划过,我驻足看着过去和未来在此交汇,时光流转之间,还是上苍的艺术最有风味。
山洞里,我睁开眼,有人对我说:“超脱之外独立的灵魂,非卑人,直探万世本源。”
小路上,我闭着眼,有人轻声说:“万世之内有情的个体,无意人,深陷人情冷暖。”
我纠结不已,很难抉择。心烦意乱之下,索性不管不顾,一直加速。路边一闪而过的破旧老屋,麻木地看着我的小村老人,都使我的心跳加速。我心头发凉,像是沉浸在寒月下的深潭里,泥底杂草荒芜,寂静无声。枯败的春风吹来,落日已经完全沉入昨日的大地,只余残辉在今晚黯淡,白尾也不知何时在时间漩涡里没了踪迹。我从过去回来了。
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前行了很久,最后,我看到了那座破庙。庙里黑漆漆的,从外面往里看看不见任何东西。再看天空,濒死的余辉竟像天的伤口,慢慢淌血。我心里发怵。前方的景物变得奇怪,小路上摆放着一座破旧的沙发,红色的沙发正对着不远处的庙门,像是在等待着谁的归来。灰暗的世界里,我听到几声尖叫,并感觉到了几束玩味的目光。
我心慌了,仔细往前看,红沙发后面走出来几个穿着邋遢的小孩。他们笑着看我,叫嚷着一步步走来。我想起了小时候看的恐怖片,以前独有的恐惧感再次袭来,我调转车头……
“回去吧。太阳完全消失之前,回到有人的国道上。”刚刚重逢的老友对我说。
我迟疑片刻,终于狼狈地离开。走出山洞。
我害怕了吗?我在怕什么?
按理说一个行事虚无的人不应该有恐惧,因为即使拿死亡对虚无来比,也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难道这世上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吗?
我想起《千与千寻》里,白龙对将要离开的千寻说“千万不要回头”,嘴角扬起一抹疯狂的弧度,我挑衅地扭过头去,朝身后空无一人的景色吐了一下舌头。来啊,我安稳惯了,活着就要经历一些不同寻常的怪事,它能带给我不一样的感悟,找到存在的意义。
骑到了一个来时经过的村庄,看到黑暗一点一点向我裹挟而来,砭骨清寒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仿佛严冬又再次降临大地。人呢?我想来时街上站的那些人,现在都应该回家了吧?我脑中涌现出一幅家人其乐融融的温馨画卷。这时,一个骑着电车的少女与我擦肩而过,我一惊,赶紧回头。那道倩影,似乎有些熟悉。但我慢了一步,当我回过头时,少女已经消失不见,仿佛昙花一现,或者——飞蛾扑火?
我怕了。我知道我一直在怕什么了。
我害怕失去。失去自己温暖的家庭,失去自己的一生所爱,失去自己的天命意义,失去对死亡的不屑一顾……原来我一直追忆的,是梦里的故乡;一直追寻的,是家乡的远方……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或者说死亡并不可怕,死亡的后果才可怕,它与失去一切融为了一体。
宫崎骏对人生的理解是“我们都是流浪的孩子,只想着有一天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只是希望,当我一个人流浪去寻找生命的栖宿时,不会失去心里过往的宝藏。
我怕,我真的怕……
写于
二〇一九 三月 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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