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4点左右,舅母给大表舅打电话,让他送他们去镇上,小敏和王帅明天要上学。舅母一般每周五下午带他们上山来,帮外婆干活,也陪陪外婆。这山上人已不多了,年轻的都搬去镇上,或去打工了。平时外婆只和二外婆聊聊天,隔壁幺外公家和外婆家一直有矛盾,很多年没说过话了。舅母劝外婆搬去镇上住,房间一直为她空着,可外婆不愿意下去——她住不惯,这山上空气好,水好,一草一木都是她熟悉的。舅母劝不动,只好作罢,有时下面有事,忙不过来,外婆才会下去帮忙,但也是快去快回,因为山上还有庄稼、牛和猪需要照料。自从王帅出生这几年,外婆天天忙个不停,也不见累,精气神还是那么足,总是笑眯眯的,只是头上的白发增加了一些。
舅母和小敏、王帅沿晒坝边的斜坡走到公路边去等车,不一会儿,大表舅开车过来了,载上他们,向山下开去,孟河和外婆在晒坝边看着,直到面包车转过山脊,不见了踪影,才回到屋里。孟河见时间不早,该去定国表舅家了,就让外婆一起下去吃晚饭。外婆说自己一个人煮点面就行,让孟河自己下去,孟河拗不过,只得同意。外婆去客厅柜子里拿出一个手电递给孟河,让他带着,晚上路不好走。孟河接过手电,拿上手机,由前院左边的石阶下去,定国表舅家在坡下一处空地上,周围是水田,左边有条小河流过。
孟河走到门口,首先见到的是三外公。他坐在屋前一个木凳上,嘴里叼着叶子烟,正聚精会神地用竹篾编背篼,他的动作熟练而灵巧,篾条在他手里翻动着,背篼就快成型了。见是孟河,三外公停下手中的活,笑着让他进屋坐,同时招呼王娴,让她快倒茶。王娴正在厨房忙着,孟河进屋闻见饭菜的香味,灶台上正炖着什么东西,就笑着说道:“不用麻烦!你先忙!”他在客厅的竹椅坐下,三外公去里屋拿出杯子和茶叶,为孟河倒茶。孟河显得很不好意思,忙说道:“三外公,不用麻烦!”三外公笑着道:“先喝茶吧,等会儿吃饭。”孟河接过茶水,问道:“三外婆和舅舅呢?”“哦,你舅舅在你胜国公公家打麻将,三外婆带王高峰去赶牛了,等一下就回来。”“王高峰?是舅舅的小儿子吗?”“是的,你不经常在家里,没见过,——现在4岁了。”三外公一脸慈祥,说起自己孙儿,语气更加柔软了。
孟河本想问舅母在哪儿,突然想起定国舅舅已经离婚了,庆幸自己没多嘴。他捧着茶杯用嘴吹冷,小口喝着。三外公让他先坐,自己又到门口编背篼了。客厅里桌子已摆好,放着几碗菜,用碗盖着,王娴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盘梅菜扣肉,热热地散发着香气,她把菜放到桌上,笑着对孟河说:“招呼不周!要不然我把电视打开吧。”“嗯,行,我看会儿电视。”
孟河拿起遥控器,切换到体育频道,正播放着他最感兴趣的羽毛球赛事,还有一局就会产生冠军,他目不转睛,关注着赛事进程。过了一会儿,三外婆带着王高峰回来了,孟河站起来道:“三外婆!”三外婆道:“孟河,几年不见,变成大小伙子了。”说着,拍拍身边的王高峰,“快,叫哥哥!”王高峰叫到:“哥哥!”“诶!”孟河答道,“真可爱,现在上学了吗?”“还没有,年纪不够。”“哦,那不急,先长两三岁。”孟河看着王高峰,王高峰把脸转过去,看向厨房那边,他身材瘦削,似乎有点营养不良,一双眼睛充满好奇,不知在关注什么。
三外婆让孟河继续看电视,自己去厨房帮忙,王高峰去门口缠着爷爷,三外公丢下手中的活,牵着他不知去了哪里。不久,比赛结束,孟河看看手机,快6点了,又看见同事发来微信,是工作上的事,孟河简单回复了。
表舅几分钟后也回来了,手里还提着几瓶啤酒。他将酒放到桌边,让孟河坐。菜已上齐,表舅到门口喊一声,不久三外公带着王高峰回来了。大家坐上桌,表舅拿出啤酒开了,给孟河倒上,孟河不好推辞,只得接了。孟河端着酒杯道:“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先干为尽!”说罢一饮而尽,大家也喝了,气氛活动起来,王娴让大家吃菜。
三外婆道:“你和小娴,怕是十多年没见咯。”“差不多吧,我一直在外面,回来的少。”孟河道。
“还是认识的,脸面没变。”王娴说道。
“那个时候,你们经常一起放牛,满山跑,我还记得。”三外婆笑道。
“就是,我记得很清楚。”孟河回道。
三外公喝一口酒,抿抿嘴,说道:“你现在在哪里上班?”
“我在杭州,修高铁。”
“那是国企吧?”三外公问。
“是的,算国企。”
“我问过了,待遇很不错的,就是回家麻烦。”表舅说道。
“嗯……”三外公一副认可的表情,“年轻人,多在外面闯闯,不是坏事。”
大家边吃边聊,表舅见孟河就喝完了,又开了一瓶给孟河倒上,孟河不胜酒力,说这是最后一瓶。外面天色黑下来,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孟河有些醉意,脸又烫又红,思维变得缓慢,好在表舅终于没有继续劝他,不然他多半要失态了。
王娴手艺很不错,一大桌子菜,大家吃得干干净净,吃完饭,孟河一看手机,已经八点半了,就说要回去,三外婆让他再坐一会儿,喝点茶醒酒。孟河坐到竹椅上,看着电视里的画面,意识飘忽,喝了点热茶,过一会儿果然清醒不少。见时间不早,就拿起电筒,道过谢,沿水田边的石阶一步步上去,四下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孟河怕掉到田里去,尽量靠里走,好不容易才回了家。
外婆正和二外婆在火边聊天,见孟河醉醺醺的,赶忙让他坐下烤火。孟河拿拳头支撑在额头上,闭着眼睛深呼吸,仿佛在回忆一件很重要的事。良久,孟河抬起头,说道:“好久没喝这么多了……”说罢吃力的笑笑。
外婆笑着说:“水烧好就可以洗脚了,等会儿早点睡。”
二外婆接道:“你舅舅也是,没个数,这么晚了,路又不好走,摔了怎么办!”
孟河笑道:“没事,只是头有点晕,走路还是没问题的。”正说着,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同事打来的,有些事要处理。孟河到客厅去接电话,说了好一会儿,也没说清楚,就说明天再打过去,挂了电话。回到灶房,二外婆已回去了,外婆正在倒水,准备洗脚。
孟河想起一件要事,去客厅包里拿出钱包,取出一千元钱,过去递给外婆,这是他孝敬外婆的。外婆不肯要,孟河说到:“外婆,这是我一片心意,你就拿着吧。我现在已经工作了,孝敬你是应该的!再说我几年没回来了,下次回来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外婆推不过,只好收下。
孟河洗了脚,再也支持不住,就过院子去睡觉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屋后鱼塘水面上行走,水面纹丝不动,他的倒影完整而清晰,外公正在鱼塘边给地锄草,孟河无论怎么叫他,他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低头劳作,孟河却觉得这是正常的,于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倒影,继续向前走去……
孟河醒来,天已大亮,光线从墙缝钻进来。他头疼欲裂,坐在床上,闭着眼回忆昨晚的梦,让意识逐渐苏醒。那些我们生命中重要的人,即使他们逝去了,也将以该有的方式影响和鼓励我们,孟河这样想着。他起床收拾好床铺,走过院子,外婆已经准备好早饭,吃了饭,再洗漱完毕,孟河就该下山了,山下奶奶那里还有些事要他处理。
孟河给定国舅舅打了电话,让他送自己下山。他背起包,出后门沿斜坡下去,去公路旁等。外婆跟在后面,不发一言,走到晒坝边,孟河转过身,让外婆别送了,外婆笑着说好,却仍跟在后面走了一截。孟河眼睛有些酸涩,没有回头,直直地向前走,直到身后没有脚步声了,才慢下来。他下了长长的斜坡,走到平地上,回头看站在竹林后的外婆,外婆似乎还是微笑着,可是看不清楚。他大喊道:“外婆,我走了,明年再回来看你!”外婆也喊道:“好的,路上注意安全!”
孟河走到路边等着,不一会儿表舅就过来了,他坐上车,车子发动,风吹在他脸上,这熟悉的山石树木,往他身后抽离,如同匆匆流走的时光,孟河轻叹一口气,离了那杂乱的思绪,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