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天赋的画家的遗作

当这枚看起来没有任何威胁的透明薄膜向太阳系飞来时，生活在地球北半部的吴江子正坐在庭院的画架前，给昨天晚上刚构思的画打着线稿。从背后望去只是潦草的几笔，但凑近几步就能分辨出是一位法国十九世纪的贵妇，头戴檐帽，依墙而靠，已隐隐地透露出女子的风情。这是他专门为近期颇有影响力的一个画展准备的，因为不少知名艺术家的作品也会一同展出，吴江子分外用心，为这系列的画已经有一个月没睡好觉，气色却显得愈发好起来。

吴江子出生在标准的绘画世家，爷爷曾就任中国书画家协会副会长，父亲在圈内也有不小的名气，他从小耳濡目染，在一群孩子中显得格外出挑。跟父辈祖辈不同，从七岁开始，吴江子就表现出对法国野兽派画风狂热的兴趣，痴迷于奔放的线条和鲜艳浓重的色彩。但随着年龄增长，迟迟没有代表作诞生。因此几年前，他搬到这小村庄里潜心作画，因为性格孤僻，不喜与人交谈，村里的人基本没见过他几面，唯有隔壁的马路一家人和他偶尔有些来往。

吴江子拿起脚边的颜料盘正准备开始调颜色，忽然庭院的门被猛烈地敲击了几下。打开门，马路神色慌张地一把抓住吴江子的袖子：“老吴，你怎么还在这里发愣，快点收拾行李，晚点可就挤不上飞船了！”看着吴江子一脸淡定疑惑的表情，马路更是急得话都说不清了：“哎呀，我不跟你说了，你自己去看电视，我先走了！”说完拖着大包小包匆忙地离去。

这时吴江子才发现周围似乎有点不大对劲，从四面八方隐约传来吵闹的声音，汽车发动机声、家犬吠叫声，混杂在一起，这个往日安静的村庄在片刻之间变得躁动不安，似乎潜藏在地底下的野兽正在蠢蠢欲动，想要破土而出。

他回到屋子里，打开已经蒙上一层灰的电视机，所有的频道都在播放一条相同的新闻。神色严肃的女主持人面对镜头重复着一段话：“正在逼近太阳系的透明薄膜已被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及物理联合会确认为二向箔，是一种来自宇宙高等文明的维度打击武器。目前距离海王星被二维化还剩十分钟，请全球人民即刻前往最近的飞船发射基地，听从工作人员安排，飞离太阳系。”

“看来地球的末日真的来了啊。”吴江子望向窗外混乱奔跑的人群，感叹了一句。他对于末日说法一直持无所谓态度，即使从几年前开始，这流言以比想象中快很多的速度扩散开来，所有人都陷入惶惶不安中，他还是钻进这村庄里，全心沉浸在自己的画中。毕竟对一个画家来说，放下画笔才是他真正的末日。

虽说吴江子内心并没有感到很大的恐惧，但他可不想让自己喜欢的几幅画作跟地球一同被毁灭。于是他也开始加快手里的动作，整理出那几幅要跟着他飞向茫茫宇宙的画。

被放在柜子最角落里的是他刚迷上野兽派艺术风格时的处女作，才七岁的他仅仅是迷恋那夸张的世界，尚不懂得什么是色彩的表现力。现在看来这幅画相当的幼稚而粗糙，但吴江子一直舍不得丢。即使后来陷入创作的泥潭，看不到希望时，他还会记起父亲看到这幅画时说的那句话：“你和我真的不像，你的内心太过炽热了。”

新闻台仍在循环播放着女主持人的警示，大概她在录完这段视频后，也匆忙地踏上了逃亡的旅途。

《科利尤尔小镇》也是必须要带走的。这是吴江子的毕业作品，为了能够更好地解读当地风情，他特地前往这个法国南部的小镇，用磕磕巴巴的法语愣是生活了一个月。扔掉了能塞满一个小房间的废稿后，画下这幅海岸边渔民们乘着帆船归来的热闹场景。

如何去评定一个画家是否有艺术前途，真的很难说。就像吴江子，论基本功的熟练程度恐怕全中国没有几个人能跟他比。但在毕业答辩会上，一个导师这样评价《科利尤尔小镇》：他的画少了一种活的气息，这孩子，恐怕是难有突破了。

一语成谶。

吴江子一边赶紧将画用布包裹起来，一边用余光关注着电视上的新闻。此时新闻台已经开始转播由太空监测站拍摄下的画面。二向箔朝着海王星的方向以光速飞来，但在没有参照物的宇宙中，它看起来像静止漂浮在黑色背景前，显得安静而无害。屏幕右下角是二向箔抵达地球的倒计时，留给人类的时间不多了。

最后是一幅人像画。那时他已三十出头，每天除了画画，还要奔走于前辈和画廊之间，为自己的画争取更多展示机会。几年下来，也算是在圈子内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在参加一次国际比赛时，吴江子凭借这幅女子人像画一口气闯到了决赛，但最后拿下冠军并被博物馆收藏的画作却是出自一个比自己年轻很多的男子，普通家庭出身，之前也没什么名气。那次的打击几乎让他放弃了画笔，可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服，那人的画，有种让人内心震撼的力量。

其实不用旁人说，吴江子心里也明白。他其实从很早开始就感觉到，自己可能已经触碰到绘画领域的天花板了，那种被束缚的无能为力的感觉，他花了这么多年，费劲浑身力气也无法挣脱掉。承认吧，承认自己没有天赋，即使从小培养，即使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在画画上，没有天赋，就永远登不上那个梦寐以求的巅峰。

此时的村庄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少了些人的说话声和吵闹声。吴江子叹了口气，直起腰，抱着三幅作品准备离开，眼睛却忽然被电视上的画面死死地吸引住了。转播画面上，二向箔飞入了太阳系，几颗绕着太阳运行了数十亿年的行星已经完全跌入了二维空间。正在被二维化的是木星，因为降维的关系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在平面上扩展开来，变成了一幅向四面展开的宏伟的画卷。在这幅画卷中可以依稀分辨出，那片蓝色区域是海王星，那片黄色区域是土星，那片黄白相间的是木星，真是一个壮丽而震撼的世界。

太美了，这种色彩，只有上帝的手笔才能描绘出来。吴江子的脚底忽然像是窜上了一股电流，不自觉地浑身战栗起来，他的手开始在电视屏幕上来回抚摸，嘴里喃喃地说着些什么。忽然他的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我也能参与这幅画的创作呢？”

从想到做决定只花了他三秒钟的时间，吴江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放下打包好的画，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了下去。遥远的天空正有一艘艘飞船飞向神秘的宇宙远方，那是逃离太阳系的人们乘坐的生命之船。而他，也将获得重生。

五分钟后，二向箔抵达地球。

这幅由全太阳系绘制而成的最伟大的画作，徐徐展开在整个宇宙面前。画作的角落里，似乎传来了一声满足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