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


姜琰拉着霍晓莞的手,一路上没有太多话。“晓莞,慢点。”“晓莞,来,跳。”此时的姜琰,俨然一个母亲的模样,举手投足间全是对身边这个孩子的爱。

六年来,每到这天,她都会带着霍晓莞去看霍天宇。然而,对于霍晓莞来讲,霍天宇这三个字仅仅是被刻在石碑上的一个名字,他同“爸爸”这个词,几乎没有一点联系。几年前,当这个男人的名字被铿铿锵锵地凿在这块石头上的时候,这个名叫霍天宇的男人也就被深深地凿进了姜琰的生命。她伸出手,轻轻摩挲着那些字的凹凸纹路,眼泪便顺着两腮滑向脸颊和鼻翼,蜿蜒着钻进嘴里。微微涩苦的,像她这些年来的生活。

“妈妈。”霍晓莞拽了拽姜琰的衣角,“妈妈别哭,晓莞听话。”姜琰俯下身去,将霍晓莞深深揽进怀里。六年前,这个还未出世便险些被自己扼杀的生命,如今却成了她的宝。

遇见霍天宇那年,姜琰19岁。

三年前,父亲再婚,母亲再嫁,无处落脚的姜琰跳上火车,来到这个不大不小的北方城市。

霍天宇停下手中的筛盅,示意姜琰关掉音响,以便接听那个他无数次挂断又无数次响起的电话。轰隆巨响的音乐声骤然停止,失聪般,姜琰感到两瓣鼓膜伴着尖锐的耳鸣从太阳穴两侧突突地往外跳。

“别再打来了,我不会回去。就这样了。”

姜琰嘴角扬起一抹轻蔑的笑。

类似的对白,她已不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声色犬马的场所,淤积着太多令人不耻的感情生活,交杯换盏中萌生,灯红酒绿中熄灭,一切都不足为奇。

霍天宇光着黝黑的膀子,波澜不惊地讲完电话,除了眉头略紧,没有其他表情。

头顶的聚光灯清冷打下,煞白的光束裹着袅袅烟雾,将蜷缩在沙发一角里的姜琰静静笼罩。几分钟前,落进姜琰眼中的,无非是霍天宇握着筛盅时骨结清晰的手指,以及他手背上宛转延伸的如同山峦般起伏的蓝色静脉。然而此刻,姜琰莫名地想要知道电话另端的女子,想知道眼前眉目清朗的男子,会娶怎样的女子为妻。尽管这一切看起来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开始打量坐在对面的霍天宇,失神般,抬眼望见他左臂上那个藏蓝色的图腾纹样。

“喂,看什么看,有想法啊。”他甚至还叫不出她的名字。

“很多想法。”姜琰借着酒意,说话间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霍天宇分明一怔。

姜琰心里清楚,尽管秀色可餐,但眼前的霍天宇终究不是可以染指的男人。他看似放荡不羁的外表下,必定有着不为人知的深切内里,这是姜琰嗅得到的气息。也就是这气息,令她感到亲切熟悉,像有某种磁力将她卷入一场轮回里。无法抗拒地,就像此刻被酒精麻痹的身体,闭上眼睛,便向着深不可测的黑暗洞穴坠去。

关于霍天宇,除了有妇之夫,姜琰几乎一无所知。她从不过问,天亮后的霍天宇去了哪里,就像霍天宇从没问过自己从哪里来。

可是,只要她想见他,他便会出现。他们拥有这样的默契,互相信赖却又相对独立。

回想起来,霍天宇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更愿意和姜琰整日地混在一起。他在她这里,来去自如,无拘无束。然而那时的姜琰也似乎并没有把霍天宇放在眼里,至少,没有放在心里。她需要他,需要的是他在床上对她的彻底颠覆,需要的是霍天宇时而兄长时而父亲般的疼爱与呵护。

她承认自己是脆弱的,有缺失的,她一度疯狂地索取他的成全和庇护。他所能给予她的,无论是物质还是感情,尽管已丧失了爱情应有的娇柔与做作,却意外地令她感到真实。

姜琰永远不会忘记,伏在自己身上的霍天宇,抵达高峰时颤抖的身体,汗水混合雄性荷尔蒙在空气里弥漫腥腻气息,以及,耳边霍天宇乞求般地,我爱你。

他爱她。于是注定要将所有人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去。

认识姜琰的时候,霍天宇26岁。

一年前,他娶何芳为妻,因为何芳纠缠不休的爱,更因为何芳的那笔存款。

她愿嫁,他愿娶。简单至极。有时就连霍天宇自己都弄不清楚,他娶的究竟是何芳这个人,还是何芳那张四十万的支票。

婚后,霍天宇依旧放荡不羁,花天酒地。

如果真像他自己喝醉时说的那样,姜琰也许真的是他唯一爱过的女人。

他爱着姜琰,就像何芳爱着自己。

不,是恨。她对他,有多爱,就有多恨。

“霍天宇,钱我不要,肚子里的孩子我非生不可,你别以为离婚就能把事情摆平,我就是死也要让你们今生今世不得安宁。”

霍天宇在何芳的追骂声中一次次摔门而去,谈判便被一次次搁浅。

若不是协议书上的一纸签字,恐怕连霍天宇自己也不会相信,姜琰这个女人,已经深深地驻进自己的生命里。七十六万,他宁愿舍弃那笔钱,也不愿失去姜琰。

做掉孩子。何芳答应了姜琰的条件。

说实话,当何芳躺在手推车上,腹部那块巨大的白色突起从她眼前缓缓经过时,一丝不祥的预感便从姜琰心底迅速升起。

何芳死了。留下一个没有死成的孩子。

“钱我不要,孩子非生不可,我就是死也要让你们今生今世不得安宁。”

姜琰看着怀里的孩子,何芳的话一遍遍犀利地从耳边划过。咒语般。

咒语般,仅三天之隔,霍天宇意外地死于一场车祸。

如果你是来讨债的,我还,霍晓莞。

六年来,姜琰像换了一个人,将霍晓莞视如已出,含辛茹苦。

也许只有姜琰自己心里清楚,唯有听到霍晓莞脆生生地叫自己妈妈时,她的内心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她甚至想,等晓莞再大一些的时候,要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就在这里,霍天宇的墓前,她还会告诉他,旁边石碑上刻着的,名叫何芳的女人,才是你的亲生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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