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下

海棠花下

好像是前年了吧,有一阵子突然就把家里变成了杂货铺。

按道理来讲,也不算杂,因为绝大多数的物品,都内涵了一个共同的特质:绝不实用。

人生原本并没有什么回头路可走,岁月不过是空前绝后的落英缤纷。既然有满目绚丽的惊奇,就同样充满了无可挽留的孤郁。如果生命的坐标一定是拥有同一个面向的话,那么我必须得承认,跟大多数人不同,我不顾将来,只会偶然关心那些过去的你。

所以,我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比如家里的这些杂乱无章的陈设,横秋而老气,缺乏新意,貌合古意,不过是在弥补我与生俱来的习气而已。如果不是时代的有意成全,我极有可能陷入一片自己培植的沼泽,我无法真正靠近古代,更无法客观地走进现代。一生竟成了无从宣判的流放!自古为文,不过潦倒与失意。

即便如此,我仍旧要落拓而坚持。

一天偶然望见床头,墙壁上正挂着一副王武先生的垂丝海棠。横条上只斜斜地露出海棠的一枝,临风探望,数红深藏,有惊世骇俗的美却更有奋不顾身的平静。枝丫下似有梅雨初晴的波澜,一野的空旷,满溢的情思。

妙在竟挂在床头上。海棠花下眠,如此境界应许以美梦连篇。良宵更有多情处,月下芬芳伴醉吟。没有哪一种花可以像雨后的一束海棠,最艳丽然而又最不俗!

从未注意过它的落款,凑近一读,陶然良久:“子畏先生落花诸作为一时绝唱,惜乎未见取,图为千古遗憾耳。兹当梅雨大作,方塘秋涨,晚坐水阁,仿佛前人诗意,以破孤寐。”

如此性情,是千古文人共曾浇洒过的胸中块垒吧!那些乌啼月落下兀然自失的惆怅神色,那些孤舟自横野渡荒凉的幽幽遐想,那些梧桐点滴了寂寞黄昏的独醉尤醒,那些林泉月下的哀吟,那些烟草山川的感怀,以及那些浮桴江海的喟叹,飘逸泉林的潇洒,哪一样不是一脉相承?文心竞可雕龙,却必然一并携将夜夜孤寐。文化必然活生生地不切实际。只有超越了实际,才能回转来指导实际。文化始终是一种理想。

于是想起宋代。

可能没有哪个朝代像宋代那样对海棠倾注了特别的喜爱。对花的欣赏,已经定格为普通文士的必要修养。琴棋书画诗酒花,少了任何一样,都意味着文化基因的缺陷。琴乃心声,花乃心色。如果不是谴心于俗世声色的训养,宋代必然将文化引入孤标高邈的偏锋,最终坐等覆亡。

宋代人最有意思,在形式上,他们追求的是绝对删繁就简的简约主义风尚,然而在精神上,他们却要用海棠的艳丽张扬内在的富贵、庄严、绚烂、热烈。所以苏东坡为它夜不成寐,不惜秉烛赏花,竟不愿错过海棠每一寸春光。

无法预知,我们不经意的随手安排,会不会在下一个时间的节点上拓展现有时空的维度。就像床头的一束海棠,无端惹来岁月深处的阵阵遐想。

或许,这正是乐天中举时折花夸马的那一枝,或许又还是宋代月色中被一夜笛声唤醒的那一枝,甚而亦或是,大观园里大雪天气里前来报警的那一枝。但它必然是,一定锦绣灿烂而永不入俗流的那一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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