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六
第二天一早,她吃了两根红薯,跟着老叔家的二女儿,宁静(宁静本名叫秀琴,她不喜欢这个名字,上初中时自己改了)一道上山砍柴。宁静比陈玲大一岁,也是一个很美好的姑娘。人不但长得文静漂亮,还是一个知书达礼,多才艺的才女。父母很是痛爱,在父母的眼里,她样样都好,唯一不好的———她不愿嫁人。方圆十几里,那么多好小伙子,没有一个能入她的眼。人家都说她心大眼高,其实她的心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她不要父母为她操心,她说:“陪你们到白老后,我就落发修行去。”
父母拿她没办法,只有由她去。父母心里想:说不定哪天遇到她喜欢的人,就嫁了。
宁静跟陈玲很投缘,两个出类拔萃的人儿,一见面,都被对方的气质和模样给吸引了。
别看陈玲长得苗条文静,农村的活,一样也拦不倒她。一天下来,她砍了五百多斤柴,赚了两块多钱。
晚上她攥着那两块钱。靠在草堆上,激动地哭了,这意味着她有活路了。
陈玲跟着宁静砍了一个星期的柴,直到窑厂停收为止。
在这期间,老叔的一家人都要陈玲在他们家吃住。陈玲因考虑到一天三餐的伙食费,只答应晚上一餐在他们家吃。陈玲在心里打算,一定要交给他们三毛钱的伙食费。
老叔怎么也不肯收,陈玲说:“你们一家人是好人。在我落难的时候收留我,还给我找事做,这是多大的恩情。这三毛钱不单是伙食费,还有晚上的住宿费,算算还是我赚了。我一个女孩子孤身住在外面,实在是不安全。如果你们不收下这个钱,我怎么好在你们家住下去。”(那时候的农村人,纯朴,好客,乐于帮人。小时候我的父母也经常帮助受难的人。)
为了陈玲安心地住下,老叔收下了生活费,并说:“生活费我收下,从今天起就住到我家来,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陈玲激动地答应了。
从此,陈玲就在这个家住下了。窑厂常年需要请帮工,大队领导看她勤快,做事又肯吃苦,就把她留下了,给她一块两角钱一天的工钱。白天陈玲在窑厂上工,早晚在老叔家抢着做家务。自从她来到这个家,陈婶和宁静都轻松了许多,洗衣服的活陈玲都包下了,种菜做针线等家务活她也样样抢着干。因此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很喜欢她。
她深知九元钱一个月的吃住费是不够的,她就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给老两口买块料子做新衣,给上高中的陈亮一些伙食补贴。
眼看对李文两年的约定已经到了。一天晚饭后,她跟老叔和家人们说:她想回家,但又怕天赐还在等她,她心里十分的犹豫。
在这两年中,陈玲把她出逃的原因和她的生世都告诉了老叔的一家。
老叔见她如此的犹豫,就说他替陈玲回家去看看。
陈玲一听,很激动,眼泪就流了出来。
“你看看,怎么又哭了?”老叔说。
“你们待我这么好,我以后该怎么报答你们!”陈玲流着泪说。
“报答什么呀!你来我们家,我们又没吃亏。反而是你帮了我们不少忙。”老叔摆摆手又说:“好了好了,以后就别提这些了,你来我们家,也是缘分。”
老叔算算,两百里的路程,乘车两个多小时就能到,如果下午还有车子,一天就能来回。
临走时,陈玲对老叔说:“老叔,我只想知道天赐还有没有结婚,李文还有没有在等我,就行了。我暂时还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
“放心吧,孩子。老叔知道怎么做。”
老叔走了,陈玲的心也跟着老叔一起去了。
老叔在陈玲指定的地方下了车,他先去打听天赐的情况。得知天赐已经结婚了,他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又去找李文。这次老叔就直接去了李文的家,他想,天赐已经结婚了,他俩的婚姻没有障碍了,他要带着李文去他家把陈玲接回来。
但他在李文家看到永芳挺着个大肚子时,他的头轰的一下。接下来他又想:不会不会的,李文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结婚了呢?
李文问老叔找他什么事?
老叔说:“我是替陈玲跑这趟路的。她说她在走的那个晚上,给你写了一张字条,就放在你的窗户里。叫你等她两年,等她哥结婚了,她就回家跟你成亲。”
李文听老叔这么说,好似晴天霹雳。
他腾地站起来走到老叔的跟前,盯着他的脸问:“你说陈玲走的那个晚上,给我写过字条?你说陈玲还活着?现在在你家?”
老叔斜仰着脸对李文说:“是啊,给你写过字条,叫你等她两年。她还活着,现在就在我家。等着你去接她呢。”
李文听老叔这么说,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把他蒙住了,在他心里,陈玲早死了。为此他绝望,痛苦,心一直流血不止,幸亏当时有永芳百般的抚慰。在永芳爱的沐浴下,他心里流着的血才漫漫被止住。现在却说陈玲没死,命运为何这样的弄人?
这个消息对李文来说,太震撼,太撕心裂肺了。他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仰面对天喊道:“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的惩罚我?!”痛苦扭曲了他的声音,扭曲了他的脸形,他几乎站立不稳。
永芳看李文如此痛苦,心里特别难受,她从身后抱住李文,想给他一点安慰。她脸贴着李文的背,说:“我们都以为她死了。”
永芳的这个举动,让老叔确定了他俩的关系,老叔气愤地站起来说:“你们以为她死了,你们看到她的尸体了吗?在还没有真正确定她死讯的时候,你们就结婚了。小伙子,你没良心啦!陈玲瞎眼了。”
说着,朝门外走去,走到门边,他又回头说:“才多长时间啦。你们连孩子都有了,陈玲还在整天做着白日梦,等回来跟你成亲!”
第二天上午,老叔早早地就赶回了家。中午的时候陈玲回家吃午饭,看老叔回来了,迫不及待地上前问老叔家里的情况。
老叔镇定地笑着说:“不要急,吃过饭以后,慢慢告诉你。老叔饿了。”
其实,老叔是想陈玲吃饱饭后再告诉她。饭前告诉她,她就吃不下去了。
饭后,陈玲帮着婶子收拾好碗筷,坐到老叔的身边,笑着说:“老叔,可以说了吧?”
老叔说:“陈玲啊,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你听后都不要太激动噢。”
老叔点了一支烟猛抽了两口,就把她家那边的情况都告诉了陈玲。陈玲听后,脸色煞白。坐在那里就像木头人一样,没有反应。
陈婶子搬着她的肩膀晃了晃,问:“陈玲,你没事吧?”
陈玲闭上眼,做了一个深呼吸,将堵在心中的一口气哽咽着吐了出来:“婶子,我没事。”说着,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里滚了出来。陈婶子叹息地摇摇头。扶着她,怕她摔倒。
“老叔,那个孕妇叫什么名子?”
“好像叫永芳。”
陈玲的脸变得更白了。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叔,婶子,我想去睡一会。”
老叔叹了口气,婶子轻声地说:“去吧。”
坐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宁静,赶紧站起来扶着陈玲走进房间。
宁静下午不打算上工了,她要守着陈玲,怕她想不开。陈玲有多爱李文,宁静是知道的。跟她相伴这两年中,宁静常常看陈玲一个人发呆,流泪。晚上总是翻来复去地睡不着,经常在梦中痛哭,喊着李文的名字,早上起来两只眼睛肿得像个红桃子。两年当中她没有开心的笑过,总是以超强劳动的方式折磨自己,减轻心里的痛苦和思念,人也瘦成了皮包骨。两年好不容易熬到头了,李文却抛下她,自己结婚了,这样的打击谁能扛的住?
宁静看陈玲一直在流泪,也没去安慰她。宁静知道,此时无论用什么语言去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宁静拿起一本书坐在旁边看。三个多小时过去了,她看了一眼陈玲,看她还在流泪。
宁静想想李文这么薄情,心里生气。她开始说话了:“嗳嗳嗳,醒醒吧。苦海无边 ,回头是岸。什么狗屁爱情,完全是自找烦恼,自找痛苦。干嘛要相信男人?男人有几个靠得住?为这样一位薄情寡义的人伤心,值得吗?”话音刚落。陈婶子站在房门口对着女儿说:
“有你这么劝人的吗?都像你一样,世界上的人不就绝种了?”陈婶子又对陈玲说:“陈玲,不要听她瞎说,闭上眼睛睡一觉就好了。”
宁静回道:“世界上的人绝不绝种,我不管。人生短短几十年,我只要自己自由地活,快乐地活。反正我不会自找痛苦,自找烦恼,自己挖坑自己跳。”
“死丫头,越说越不像话了。”陈婶子说着,转身准备晚饭去了。
宁静又转过身对陈玲说:“反正你晚上也不想吃饭了。我唱一首歌哄你睡觉,睡着了,保你一夜安好,第二天的太阳会更灿烂。用心听啰,这首歌可难为我了,我学了好多天才学会。”
陈玲想:二胡,笛子都没把你难住(老叔也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早早地就把女儿就教会了)还有什么歌能把你难倒。此时的陈玲,哪有心情听歌。她只想把自己包裹在痛苦里,把心里的血流干,就这样地痛死。
宁静像以往一样将二胡音准调好,调好后,她把二胡靠在左肩上,旁边放一支画画用的铅笔。然后她又拿起笛子试吹了两下,开始吹奏起来。
房间里立刻响起清脆悠扬的笛声。吹了几声以后,她速度之飞快地又拉起二胡,弓弦在右手的拉动中,行云流水般的琴声又在房间里响起。琴声没落歌声又起,眨眼间宁静放下弓弦,又拿起了铅笔,铅笔在二胡的皮鼓和琴筒的不同处敲起。随着敲击,发出“哒,叮,咚”的不同声音,这“哒,叮,咚”伴着歌声,在房间里回旋。
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是一气呵成,尤其是笛声与琴声的衔接处没有丝毫缝隙,笛声没落,琴声又起。似乎两件乐器出至两个人之手。若是现在的双排键,弹出如此的效果,也不足为奇。可那不是双排键,是两件乐器。两件乐器在一个人身上演绎的如此完美,不知道宁静化了多大的功夫,才练成这绝好的境地。
南无喝囉炟那哆囉夜耶
南无阿利耶
婆卢羯帝烁钵囉耶
菩提萨埵婆耶
摩诃萨埵婆耶
摩诃迦卢尼迦耶
唵萨皤囉罚曳
数怛那怛写
……………………
陈玲很反感,觉得宁静打扰了她痛苦的心境,使她不能全身心地去痛,不能把淤积在心里的血,淋漓尽致地流淌出来。宁静不管这些,只顾自己唱。陈玲心烦,但又没办法,只好由她去唱。陈玲不想听,但歌声却像潺潺的流水,流进她的耳朵。她听不懂歌词,好像在庙堂里听过这首歌。曲调安静,平稳。曲子在宁静这天使吻过般的唇中流出,很好听。歌声伴着“哒,叮,咚”的敲击声,缓缓地渗入陈玲被痛苦撕裂的心。
宁静的歌声:
似妈妈怀中的温柔,
似舌尖舔过伤口的抚慰,
似甘露洒在久旱禾苗上的滋润,
是饥饿的乳儿捧着妈妈乳房的吮吸……
听着听着,陈玲的情绪慢慢地安静了,歌声荡涤着她的痛苦,滋润着她的心。痛苦,伤心,绝望都在这歌声中慢慢淡化。她没想到,这曲子有这么大的神力。
宁静也被这首《大悲咒》给陶醉了,她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陈玲眼里不再流泪。陈玲闭着眼,宁静不知道她是假睡,还是真的睡着了,她收起笛子和二胡,悄悄地退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