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沄希
1
我和林先生抱怨,“过年什么都涨价,芒果都快吃不起了”。
“院子里就有一棵芒果树。想吃的话可以摘几个,免费。”
隔着半个地球我猜,林先生每日走过芒果树下,肯定动了摘果的心思。
“放着那棵芒果树别动,我……”手机没电关机,信息憋回口袋。
雨点大颗大颗敲着窗户,推开窗,雨冲着头和脸砸下来,砸到地面搅得泥土不安,空气里的燥热似乎欲言又止,我看不清哪一棵是芒果树。
对于我的出现,林先生先是后退了半步,又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包。
“这么重,你怎么拿过来的?”
鼓鼓囊囊挤满一包,其实都不是值钱的东西,几袋火锅底料,连包方便面,老干妈辣酱,真空包装的鸭脖,还有几盒午餐肉。这些应该够林先生享用个把月。电饭锅空空如也,洗碗槽旁的碗筷是干净的。我擅自打开冰箱,不见蔬菜。
林先生去上课了,我在屋子里左看右看,像个游客,参观他的异国生活。
走到书桌旁想着林先生被月光笼着看书备课,月下的风吹草动都是陪伴。
轻轻坐在窄床边,摸到床单,触到枕头。床上躺着几件林先生的衣服,黑色T恤在照片里常见,花衬衫很非洲却眼生。
我不是故意要动那条沾了泥的裤子,或许在我眼里林先生从来不存在任何瑕疵。
没有洗衣机,只能动手。老电影里的浴缸可以做洗衣盆,偏偏花洒喷头认生,开始不出水,出水后又着了魔,对着墙面咆哮。我踮着脚固执的扳正蓬头,淋了一身冷水。
拧干裤子,我发现自己从头到脚都在滴水。镜子里的映射,不知是我洗裤子还是裤子洗我。
索性洗洗头发,我抓起一个紫色瓶子,闻着是花香,和着冷水揉在脑袋上。
2
我伏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睁开眼,屋里昏黑一片,听起来雨还没有停,滚雷和闪电的交响在屋外腾跃。
幸好,林先生回来了。门由外向内打开时,闪电兴奋地打造了一束白亮,像倾泻的舞台灯,照亮他脸上笑意生动。
“这里一下雨就会停电,我已经习惯了。”他说着找出几根蜡烛点亮。
吃火锅的计划泡了大雨,我们一人一碗方便面,我的配菜是榨菜,林先生则一连挖了好几勺辣酱,还加了一根辣鸭脖。
林先生素爱吃辣,这我知道。记得学校外有两家火锅店,他喜欢那家口味偏辣的川胖子。第一次去吃时,我对着一锅红油发怵,而他却很享受。
辣得我鼻涕眼泪齐下,废了半盒纸巾。店长送了两份冰淇淋,林先生都给了我。他劝我,不能吃辣就算了。
“我不……舍命陪君子”辣得失控的舌头词不达意。有时候我确实不听劝,他劝不了我,谁都劝不了我。
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感官是可以进步的。没想到,一勺辣酱就让我又在他面前出洋相。
“没有烧水,只有姜汁啤酒,你能喝吗?”
我一口气喝了大半水瓶啤酒。酒壮怂人胆,我的话马上多了一筐。
“你没想到我会突然来吧。这有酒有肉,还有蜡烛,你说这算不算一次特别的烛光晚餐?我们有几年没见了?林鲲,我……我想……吃川胖子火锅。”
烛光摇曳,映着他的眼睛,有些话,借我一个酒胆,我也还是无法当面说出口。
“嗯,我们是好久没见了。”林先生收走了剩下的半瓶啤酒,“川胖子后来换了个老板,旁边还新开了一家西餐厅。”
“听回去过的同学提起过,他们说老板换了之后,味道也变了。”
记忆里的旧人旧事,总是可以提取出新鲜信息。聊起物是人非,蜡烛消逝的飞快。
我的手机闹铃响了,北京时间八点,G国时间午夜零点。林先生收拾起床上的衣服和书,递给我一条毯子,“今晚你先睡这吧,我睡沙发去。”
“要不我睡沙发吧。那个沙发很小,你睡不下吧?”
林先生没有接受我的提议。他埋头工作并没有睡觉的意思。而我翻了几个身就是睡不着,眼睁睁盯着他的背影。
“你要是真不困就来帮我批作文吧。”他应该是感觉到我快把他的后背盯出一个洞了。
“好啊好啊!”我几乎是跳着蹦到桌子旁。
林先生说这些非洲学生学习中文已经有两年时间,大部分人能读写一些简单的句子。不能像母语者苛求他们,重要的是让他们保持学习中文的兴趣。每一份作业除了修正,林先生的评语更多是鼓励。
句子都很朴素,就像中国人初学英语,造句内容大多是家里有几口人和自己叫什么名字。我看到有一句写着,我爱我的中文老师。
是一个女孩子写的吗?林先生的好被外国学生喜欢这在情理之中。
3
雨过天晴,晴得直晃眼睛。脑袋里浮现出《动物世界》里的画面,在广袤无垠的非洲大草原上,狮子追逐鹿群,大猩猩背着小猩猩穿林嬉戏,长颈鹿仰着头咀嚼高冷。
蹩脚英语问了两个人,芒果树在哪里?有人指东,有人指西。趁着林先生洗澡的功夫,我独自出来寻找芒果树。在校园里兜转了一会,方向感失调,太阳直射脑袋顶,汗珠滴答蒙了眼,该走哪条路回去?棕榈树都长得一个样。
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不会是别人。“是不是担心我被哪个酋长抓走当压寨夫人了?”
“那倒不至于,你太瘦了。”
林先生领回走失的我,他在前面大步走,他的影子是真的比我想象中的要瘦。
“上午你就别四处乱走了,等我下课回来带你出去逛一下。”
我点点头答应,看起来不远处就是一颗芒果树,怎么走出去就找不到了呢?我推开窗子,“那棵是芒果树,没错吧?”
林先生端了两杯咖啡,一杯递给我,一杯放在窗沿边,“笨,不是那棵,是在东北方向的。”他将胳膊伸出窗外,指给我看。
他的左肩贴近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望向一颗西非的芒果树。它确实是站在那里。
“我要吃芒果。”
“你大老远飞过来就想着吃了。”
我回头想反驳,可是遇见林先生浮着笑。他一笑,于我而言,就是一个徒手变繁花的魔术。我克制住自己不去拥抱他,而是夸咖啡豆很纯正。
“要是喜欢喝,你回去的时候给你装两包。”
“我才刚来,不会这么快就回去。你呢,过年不回家?”
“今年我回不去”,林先生关上窗户,“别总站这吹风了,看你昨天就一直打喷嚏。”
那个紫色瓶子里好像不是洗发水。他在我身旁的时候,风一急,山花烂漫。
4
林先生带着我,我戴着草帽,参观完校园,准备去集市上逛逛。我们挤上一辆塞满了人的小巴士。
车门敞着,门口挂着好几个人,草帽随时可能飞出车外。我想起许多公路电影,想起《末路狂花》,想起《人在囧途》,想起《后会无期》……
属于我和林先生的公路片里有一辆少了一个前灯的小巴士,冲着前路不回头地前进前进。
始料不及的急转弯差点让我跌出去,林先生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我,像是拽住了小孩子不小心脱手的气球。
之后的路途,林先生把我放在他身后,我紧紧抓着黄底黑花的衬衫,偷偷地把头倚向他的后背。如此我确认,那紫色瓶子里的是沐浴露不是洗发水。
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品类众多的热带水果和海鲜随处可见,我完全不知道买什么,光顾着新奇。林先生提起午饭,我才感觉有点饿了。
去北京不能不尝烤鸭,到西安不可错过羊肉泡馍,到G国就要试一次“FUFU”。这种发音有趣的食物,是当地人用木薯制作的简单家常饭,长相有点像糍粑,不过需要蘸汤。浪费食物有罪,虽然不太习惯FUFU的味道,我还是吞了满碗,肚里顶饱。
毒太阳烤散了集,我和林先生收了不少食材。夕阳下班之前,我们踏上归途。到了巴士站,不知为什么,等不来车。
“我们改11路回去吧。”
“学校离这可不近。”
5
天空只有一片悠闲的云。地上的人走得慢慢。我呼了一大口气,像是把白云当做棉花糖吃掉。这里的慢节奏是稀罕物。
只是西非的太阳呦,真是太热情。林先生说旱季难得的雨好像都用在昨天了。
“那不如在我留在这,每天求雨可好?”我学着一副神叨叨又虔诚的模样,合手求雨。
林先生轻笑,我便觉得在沙漠里看到了绿洲。我也能当一株耐旱的仙人掌,不爱喝水,只要能天天看见这个人嘴角翘起。
路过一个加油站附近,几个非洲孩子围了上来,林先生分给了他们一些食物,孩子们雀跃着跑开了。有人挨饿,有人开豪车,贫富悬殊哪里都存在。
马路对面的综合商场算是一处明显地标,我记得来时看到过高大的广告牌。也就是说,回去的路已过半。
林先生说突然想起要买东西,让我等在原地。我独自在路边看着路上穿梭的车辆,看到肤色不同的人带着生活给的不同的表情。林先生的每个表情我都想珍藏,最希望他无忧无愁。
我明明知道林先生很快会从对面走过来,可才等了几分钟我就心慌。在心里的人更渴望在眼前。
“砰……砰……”
我来不及判断发生巨响的方位,被瞬间推过来的气流搡倒在商场门口。
好像听到有人哭喊是加油站爆炸了。人们尖叫着逃散。马路上顷刻一片混乱。
我爬起来,看见不远处加油站,火光冲天,腾起惊吓和绝望。夹在混乱的人群中,我的脑袋嗡嗡的做响,动不了腿。
有个人抓住我的手问我,“受伤了没有?”,他的另一只手捂在我的额头上,“忍一下,别害怕,马上就去医院。”
他掌心的温度让我回了神。是林先生?没错,是他!
再也顾不得别的什么,我必须告诉如实坦白:我吓死了,我真的害怕了,我怕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怕我自己快死了,我不怕死,可我怕再也不能看到你了,我怕从此你也再不会对我笑了。
感情的伪装者原形毕露。也好,反正我从来不是一个潇洒勇敢的人。
“傻瓜,我好端端的,你也不会死。还能走吗?”
到了医院我才发现,林先生的胳膊破了口,花衬衫染了半片,可他背着我也不说。
“怎么又哭了?”
“下次吃火锅,一半辣一半不辣,可好?”
5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就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难道你又匆匆离去,又把聚会当作一次分手。
很旧的歌,很久的回荡在耳边。
“姑娘,到了,下车别忘了后备箱你的芒果。”
“谢谢,祝您猴年快乐。”
“不对,今年都狗年了。”
是的,我还以为是猴年马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