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曼谷的最底层

前言:本文系流亡芬兰的异议人士李方2013年12月所写的一篇自传。经他许可在此转载。


 活在曼谷的最底层

 ——泰国流亡纪实录

           李方


我的“顶层”生活

应该来说我不算最底层,我是住在五楼的——我所在的这栋贫民楼的顶楼。可是曼谷在热带,顶楼是泰国人最怕住的,所以住顶楼的反而是最低层的。顶楼租金也最便宜,6平方米的屋子,月租1400泰铢,加上水电费约1600泰铢,合人民币大约300元。

我的屋子长约3米,宽约2米,睡我一人倒是足够。刚搬进来时,贪图便宜,觉得价钱很合算,在纳差达辉煌一带,相信再也没有这么便宜的屋子了,所以还有些庆幸。房东这屋子设计得很经济,6平米的小隔间,面对辉煌一带众多的打工仔、打工妹,十分好租,极少有空屋子;一旦有屋子空了,三两天内一定被人抢走——有的是打工夫妻合住,有的甚至是几位打工姐妹合住。

这么小的屋子怎么合住?这就是泰国人的便利之处了。这国家热,底层人喜好睡地板,又凉快,又省了买床、搭床。晚上屋子一收拾干净,几个人并排躺,这么小的屋子也可以睡两三个人。

但是真正住下来后,才慢慢品尝到“顶层社会”的难言之苦。白天太阳将墙面晒得滚烫,屋子里有如蒸桑拿,如果要呆在屋子里,得时刻不停开风扇,帮房东挣电费。一些老难民朋友告诉一个好办法——白天去商场里坐,免费吹人家的冷气。晚上可就没办法了,五楼好像蒸笼的顶层。大家知道,热气是往上升的,所以蒸笼顶层的馒头最先熟。我躺在热烘烘的地板上,好像睡热炕。

我是自己做饭吃的,因为自己做饭比买快餐吃至少能省一半。那么中午时分我去接自来水,自来水往往是烫手的。用这种水来洗锅碗,容易净,但用它冲澡的话,很容易得皮肤病,大约是因为暖水里细菌含量高,什么疮啊、癣啊、红眼病啊、头皮上的黄水疮啊,时常伴随左右。

找房子

朋友介绍一份网络上的工作,可叫我犯大难了。我常用的网络是每月100泰铢的3BBwifi,信号非常差,时常一断就是半小时,无法工作用,只能偶尔拜3BB所赐,在信号勉强许可时看看文字新闻——仅仅只是文字,视频是绝对不可以的。所以我的电脑里只有平面二维世界。

要工作就必须得拉有线网络。向通信公司申请有线网络,要么得有护照,要么得有泰国身份证,这两样我都没有。和房东商量了多次,她不肯借用她的名义。她的楼里住的都是底层民工,基本不会用上电脑,她可不想费事拉有线,那我只好另找房子。

我希望——新的屋子既便宜,最好也是1400铢,又能拉有线。这真是个大大的矛盾,就好像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我在曼谷那可以烤面包的烈阳下奔走,寻找可以满足这两方面苛刻条件的屋子。

人被晒得和泰国人差不多颜色,这样的两难的屋子还是没有找到。我又托朋友四处打听,这样,便得空去了另几个来自中国的难民的家。

姜野飞的顶层生活

姜野飞来泰国4年了,光是在泰国人的移民监狱里就蹲了3年,可是现在还没有拿到难民证,仍在漫漫无期的艰难申请和等待之中。我找到他那里,爬完四层楼后,发现他也是住顶楼的。他的顶楼独独就他一户,实际上是遮盖顶楼出口的亭子,所以要连爬两道铁架梯,从“屋子”正中间的方形出口,爬到他的“房间”里。小是不用说的,关键是热。白天里,烤面包的天火毫无遮拦地照顾着他的“屋子”,就像蒸笼。

但是姜野飞的屋子有个好处,两边是敞开的大窗子,地板中间又有一个一平米见方的出口通风,居然时常凉风习习。热带并不可怕,只要有风一样可以很凉快。所以,姜野飞的“房间”晚上一点都不热。

因为姜野飞是“过渡政府”的成员,在监狱里时,大家都叫他“总统”,常来往的几个熟人,便把他的屋子叫“总统府”。“总统府”虽然四周框框亮,但安全还是有保障的,因为有一道铁板“门”,可以封住地板正中间的出口。“总统”出门时,踩着铁架梯,下到方形出口下面,再拉上铁板盖子,封住出口,锁上,“总统府”便铁将军把门了。

这样的“总统府”,但“总统”晚上要“方便”的话很不方便。要知道,洗手间是在3楼的。我在“总统府”里发现了秘密——角落里有一只容量大约3升的水瓶,是装瓶装水用的,许多泰国底层人士用它去投币水机打水,3泰铢可以打满这样一桶。这只桶里此时装着大约1升左右的黄色液体。不用说,那一定是来自“总统”龙体的尿液。

姜野飞坐牢,唯一的原因是他签证过期,在泰国没有合法身份。现在,因为没有合法身份,他得继续掩藏在繁华的曼谷。幸运的是,他入教会,遇上了好人,现在住的这屋子虽然简陋,却是一位教会姐妹免费提供的。能有免费屋子居住,是许多难民梦寐以求的。

超生游击队的五口之家

胡汉民、周小萍是湖南人,因为生了3个孩子,顶不住不断逼来的巨额罚款和拘留压力,逃亡到泰国来,成为计生难民。胡汉民在泰国坐牢的3年中(原因也是非法滞留),周小萍一个人带3个孩子,在曼谷苦苦求生,一度流落街头。

听说他们家搬到龙披尼公园附近,感觉应该不差,大公园,又紧靠曼谷中心商业区——Silom。那里有一家可以对难民免费的英语学校,我也想在那里找间屋子住,好方便去人家免费学校里蹭点英语学。于是,去他们的中心区找屋子。

可是去了才知道,贫民窟居然也好意思盘踞在首都CBD(中央商务区)和中央大公园的两三百米之处。这里到处都是乱七八槽的木屋、铁皮屋,巷子好像羊肠小道,在阴暗的破屋檐下艰难穿行,往往就找不到下落了。周小萍的屋子还算好的——居然是水泥的。她家在三楼占据了罕见的一间。之所以说罕见,就是稀罕得再也找不到了。2000泰铢一月,在这里,胡汉民和他懂泰语的大女儿陪我一起寻找,却再也找不见这样价钱的水泥屋子了。

五口之家的小屋子,大约七八个平米,只比我那小蜗居大一两平米。屋里没有床,摆放了些锅碗瓢盆之类的厨具,以及被子、枕头等杂物。我问他们晚上怎么睡,周小萍说,晚上把锅碗瓢盆收拾好,码放起来,腾出来的地方,一个挨一个地躺下睡就得了。他们的孩子大的15岁了,小的也六七岁了。我在想我老家的一个形容说法——“就像下苕母子一样”,一个挨一个。他们家里有部旧电脑,可是收不到wifi,又拉不了有线,孩子们只好用它放游戏碟。好在孩子们找到了免费的学校可以读书,因为年纪小,姐弟三人竟都学得了一口纯熟的泰语,吵架都用泰语,父母竟然没办法调解——因为听不太懂。

省钱和蹭饭

曼谷难民中心(BRC)每月援助我2500泰铢,批准了难民的大体都可以申请到这笔援助。但是怎么够啊,每月交了房租、水电、电话费,就剩几百铢了。还要去Silom学英语,每月公交车费得600铢哪。还有,最关键的——饭钱呢?算来算去,每月至少得花4000多铢。

我设计了计划——每月从自己账上拿出2000铢,另加BRC援助的2500铢,每个月限花4500铢之内。如果当月有剩余,可以考虑改善顿伙食,或去买件短袖衫、大短裤。

那么,我每月的饭钱就得控制在1000泰铢左右。平均每天30余泰铢,除去米钱和油、盐、酱、醋、大蒜、豆瓣酱、洗洁精等等的费用,每天我的菜钱必须控制在20铢。这个水平,我就选择买黄瓜。两条新鲜的黄瓜,超市里一般要20到26铢,次鲜的在15到18铢,蔫的10铢左右。

我每天买两条次鲜的黄瓜,在胶盆里拍碎,做凉拌黄瓜当菜。两条黄瓜做的菜分两顿吃,蒸一次米饭也分作两顿吃。泰国虽热,饭菜放上大半天,居然不变味。买黄瓜时,必须一条一条捏着选,软的是蔫的,选那相对还坚挺些的,吃起来比较脆活,能够混着下饭。因为老是买黄瓜,我就学会了黄瓜的泰语说法——deng gua。菜里面,我就只会说这个。

我的预算里没有买肉的钱,所以基本不吃肉。基本到何等程度,要看月底能剩多少,有结余便可以考虑去吃顿猪手饭、鸡肉饭。有一次,和一位条件稍好些的难民大姐聊天,我说长期不吃肉会有个后果——头晕,但有办法代替,买鸡蛋吃,鸡蛋相对便宜,可以两天蒸一个。那位大姐竟听得心酸了,摸出1000泰铢要送我。我根本没想到,一时很惊讶。可是她也不宽裕,时常还去教会领取人家馈赠的瓶装油、大米、鱼罐头,我硬是没接那1000泰铢。

不时会收到难民朋友打来的未接电话,以前老老实实回电话过去,然后就心痛地听对方谈事,心里只着急一件事——伙计啊,长话短说,快些说完挂电话吧。电话费是常常叫人头疼的大事,作为难民,没有电话难民署无法联系你,不用电话哪行。后来,便学会两个做法,一是基本不打出,手机基本只当接话机用,二是也学别人,尽量打未接电话,让人家付电话费。这样做是有些卑鄙,要心里平静些,那就尽量少打,让别人也少付电话费。

圈里朋友有几个条件稍好些的,一旦相聚,就蹭人家的饭吃。但这样蹭饭往往得不偿失,朋友走后一掰划,居然每回都超支了——超出了每天的预算。原因在于面子问题,朋友请你吃了有肉有汤的好饭菜,你总不好意思一毛不拔,于是总得买点饮料、水,抢着支付坐车的小钱。这么一回下来,会干掉几十泰铢,甚至上百泰铢。吃完白食总得悄悄后悔。

国内一朋友千里迢迢赶来泰国,会面前,我先到那家大超市的饭厅。地主之谊我总得尽一点吧,可是我的开支预算哪经得起请客吃饭?思索良久,下决心决定买两瓶水。去柜台取了两瓶冷冻纯净水,每瓶10铢。转回头一看,那里还有不冻的瓶装水,每瓶7铢,略加犹豫,又退回冻水,换成两瓶不冻的水。我想,等朋友来了,或可以这么解释:1、等得太久,我买了冻水,但变温了;2、怕冻水会喝坏肚子,所以专拿了不冻的水。

寻找抽风大巴

在Silom免费学英语,但车费得自己负担。曾有学员在难民培训会时询问BRC的官员,可否支持一些车费给去Silom学英语的难民朋友,BRC官员很为难地摇摇头。这是笔不小的开支。

从我住的辉煌到Silom,只有514一路公交车。塞车我就不计较了,遗憾的是,它竟然只有空调冷巴。冷巴单程15铢,一次来回得30铢。太贵!我想寻找没空调的“热空气”大巴——这种大巴一般单程六七铢,来回才15铢左右,省了一半!另外,这种大巴两边的车窗全打开,行驶中风呼呼吹进来,相当凉爽。我称这种大巴叫“抽风大巴”。

选定这所学校后,我的当务之急是寻找可以通往Silom的抽风大巴。我从Silom大街的头走到尾,大街两侧的公路、巷子都去了,没有访到可以直达辉煌的抽风大巴。再扩大范围,去几百米外的街道寻找,也没有找到。倒是有可以转车的抽风大巴,但一转车,费用又和坐冷巴一样,何必这么转呢?

一位姓唐的难民大姐也在这里学英语,我和她一家人认识。大姐是基督徒,热心,带我步行近半个小时,从Silom硬是走到另一个中心商业带——水门,在那里可以坐54路抽风大巴,直接回到辉煌。可是这么一来,时间是个问题,我还有点工作要干哪,赔不起“慢”字。

胡汉民曾好心带我穿过美丽的龙披尼大公园的林荫小道,去另一条大街,等待13路抽风大巴。车是等到了,可很难等,一等就是半小时,甚至一小时。而且,光是走这段路就要差不多半小时,到了终点站我还要走二三十分钟才能到家。时间仍是个大问题。

最终,我也许只能接受现实——很不舒服地乘坐舒服的514路冷巴。

想起两件小事来

每回去BRC领救济金、救济米,总发现一对难民夫妇慢吞吞,不肯早些回家。

后来知道,BRC有供难民子弟学员的免费午餐,大人也可以免费去吃。他俩常吃了这个午饭才回去。后来想想,也是,能蹭一顿就省一顿,人家有四五口人哪,不比我单身一人。人家负担比我重得多,需要算小帐,认真计较的地方,自然也比我多得多。

我也想去吃这顿免费午餐,可是竟不好意思在那个人堆里去挤、去抢。抢的人多,往往有些人根本抢不到饭,或抢不到菜。为了孩子们吃得安心,我想我还是别去蹭BRC了。

另一位难民朋友批下来后,和我一道去上难民培训课。课还没完,他得先回去接孩子。BRC承诺每位来上这节课的难民,给50泰铢路费。他于是留下媳妇,等这每人50泰铢的路费。

挺了约一个小时,课终于讲完。但临到领取路费时,竟给他作家庭算,就是一个家庭50泰铢。为这50泰铢,难民们差不多都等到全课结束,尽管这课十分无趣。

大约是人民币10块钱,但其实这也是每个难民都不愿轻易放弃的。

我们不如曼谷大街上的流浪汉

我们生活在曼谷的底层,因为这个王国不承认难民地位,我们得过着半地下的生活。我们不能获得合法工作机会,有人就打黑工,有人也因此被抓去坐牢。极度贫困,没有人身安全,漫漫无期的苦等,语言障碍,是我们每一天都要面对的伙伴。

我们不敢和泰国人争执,受了欺负不敢和人家打官司,不敢报警,更不敢打架,我们只能选择忍气吞声。街上的警察是保护合法泰国人民的,这些人民里不包括我们。我们不如街上的流浪汉,那些有公民权的流浪汉们,无须担心被警察抓进移民监狱。所以,流浪汉们可以放心大胆睡他们国家的公交车亭,睡得鼾声如雷,我们却不敢,我们无权睡他们的大街。

这里的难民们,因为痛苦来到泰国,抱着希望来到泰国。在这里,他们最大的愿望全都一样——尽快尽快离开泰国,离开一个没有公民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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