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之事尽是莽荒。
米老头抬头望天,双手背在腰间,眼睛死死的盯着枯木枝丫上的乌鸦,它似乎也认同米老头的经世之言。
货车从刚被推土机碾压的新山路开出来,碎石路卷起了一堆往事如尘。它进入了一个黑洞般沉浸在黑色里的村庄。这里空气干燥,似乎都能听见牛马的哮喘。木头搭着木头,鸡鸭互通一气,乌黑的灯泡挣扎着暗黄的光,试图给村庄一个温暖的气。人们黑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对货车的憎恶,连地里的蚯蚓都会在货车隆隆而来时将身体拱起,货车走了,又弹开,钻进土里。
米老头说:蚯蚓都憎恶这地上的人。
他们将生活的气都撒在货车上。只有货车会每天如约而至,人们找不到任何一个比它更有存在感的东西。
一
米店村。
在离县城一百多公里的深山里,这里没有集市。人们一般都是托货车司机从城里带来生活品,或者跟随货车司机进城购置。
货车司机是村长的儿子。拉人,拉货,拉牛马。
村长两眼冲顶,浓眉架在眼皮上,就似两把锐刀砍在人的脖子上,肚子就像一个粪池,将村子里的大小事务都放在里面,胡乱绞着。
米香,是村里唯一的女大学生。米老头的神气绝对来自于作为一个大学生爷爷的骄傲。
货车刚刚进入村庄,米老头已经等候在村长家的小卖部里。村长的小卖部就在公路修到村头的时候在公路边拔地而起。人们都在那里下车,下车后都在那里买东西,不论多少。如果偶尔有人不买东西而去,村长家的老母鸡都会咕咕咕大叫,飞起来像看家狗般狗仗人势。
米香坐在货车车头里,车头可以挤五个,后兜用绿色的篷布密封的盖着,里头放些木板凳,泛着黑色油量的光,这里平常运送牛马,没有牲口时,偶尔也会挤几个人出去。
米香坐在司机后座,五个人挤在三个人的位子上,货车就像磁铁般若有似无的吸附着她,货车摇晃得很是厉害。米香早晨胡乱吞进去的米线,原样喷洒在了货车的门上,有些还稀稀拉拉的挂在门把上,粘连着,分离着,就像上演一场混战。
“你最好把它清理干净。”司机说,“要不,你会弄得整车的人都想呕吐。”
米香被夹在中间,就像夹心的饼干,恨不得马上蹦出来。她反着起身弯着腰艰难的挪到车门口,可车子太颠簸了,她怎么也拉不住车把。司机猛地一刹车,米香的手一下子拉住了车把,身体却滚落到了门边。
“你先下车把自己清理干净吧。”车上的一个老人说着催促她下车。
货车在一个深谷旁突出的空地停了下来。车厢里面的牛低声叫唤,那是村长从城里引进的肉牛,车厢外面的松树林笼罩着阵阵的乌鸦啼叫,树荫显得诡秘。车里的呕吐物导致空气都带着酸菜的臭味,人们飞快的走向了空地。
那是一个中转站。人们会下车透气,没有人会去欣赏风景,那里满是凄凉的冷气。
司机先给车子加水,然后洗车子。米香拿起接着山泉水的塑料管子,将门清理干净,又下车用手沾水拍掉了衣服上的污秽和灰尘。
环顾四周,只有一间铁皮搭的小屋子。在山泉口埋着一根塑料管,塑料管在车路边爬了出来,裸露在外面。它裸露的部分,可以随意拉拽,洗车子,加水,来往行人吃水。管子旁边,立着一根木桩。木桩上绑着一片硬纸板。纸板上的字大小不一,弯弯扭扭,仿佛山高水阔。
“加水一元”。
加水的汉子,猛壮,虎力。伸手要了两元钱。
洗车门一元,用水洗手及沾水拍身体一元。
他说,免费了一元,本来洗手以后米香又用水拍了身体。
车上的人都在调侃他太会做生意了。
他瞅了米香几眼,转身对车上的人说:“晚上,在这寂静的山谷里,我想的都是怎么搜刮这来来往往的人民币。”司机在他两只脚刚离开车子落地一刹那,灰溜溜开走了。人们在心里估量,也就是为了讨生活,不然谁会在这山谷里,不知与谁为伴?
人们又开始讨论司机的开车技术精湛。
米香在小卖部,买了一把打火机。
米老头眼皮堆积着如山褶皱的皮子,他身材矮小瘦弱,身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肉,身上的衣物就像欠债的布料,仿佛稻草人的衣衫褴褛。要说他在这村里,年过九十,却上山下田,显得神气。他一直瞅着米香手里的钱,没有多一点,更不能少一点,只够买一把打火机。
充满人情味的打火机可以打破黑暗,可以在清晨唤醒在夜里颤抖的公鸡鸣叫,可以保证这个家里的人接下来不会处于风口浪尖,走在路上被人戳脊梁骨。
米老头在这里像青蛙一样蛰伏了将近百年,他没有一天过的顺畅。青年丧偶,膝下只有米香的爸爸一个独子。米香的爸爸又继承了他的手艺,做了一个泥瓦匠。整天和泥土打交道,似乎也变成了泥土的坚硬,不善言语。
“以后,你一定要变成米店村唯一吃吃公粮的人。”
米老头说着,走在前面。他拿过米香手里的行李,自顾自的言语,说话间不觉加重力气,仿佛在使劲的挖坑给别人跳。他坚信、执拗的认为他会翻身农奴做主人。
米香想,用“唯一”这两字的事情都说不准,自己吃皇粮也不能保证别人吃不上啊。
“村里的人还是不和气吗?”
米老头听见米香的话。“呸”的一口吐在路边的干草垛上,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巴。他的一只手拿着草帽煽着风,不觉豆大的汗珠从头顶生出,密集。那汗珠似乎要把老人的额头侵蚀干净,丝毫没有流下来的痕迹。
米老头活了九十几年,在这里从没感受到真正的和气。他一直坚信这弱肉强食的村子,总有一天会吃尽老实人的骨头。
村长的老婆是一个厉害的角色。嘴皮子就像那尖瓜子,挖苦别人是她不算长处的优点,句句准狠,活像那母夜叉出了土,入了世。
她一手策划着全村上下的事情。包括谁与谁交好,谁的地里长了瓜,谁的娘们卖弄了姿色。
米老头前些年栽倒在了村里选举的大事里。
米家的邻居是村里世代统治着村庄的村长家。每次选举,都像是赶集。大家聚在一起,全票通过。
今年,米老头似乎看到了一丝曙光。终于有人要来竞争了。
两家似乎势均力敌。村长家有五兄弟,两姐妹。另外那户人家还有五兄弟,三姐妹呢。两家都侄辈众多。人们都在心里比较,似乎选举时要打架一样。
从选举开始的几个月前,村里就开始明争暗斗。
米老头深受村长的挤压,他一心想要拔掉这门口的大牙。当然也是因为那户人家偷偷给米老头塞了钱,也就是用钱买了票。
一张票五十块钱,米老头想想,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吗?一共四张票呢!
他跟着那家人奔走,暗地里拉票,买票。
他自己心里有数,绝对完胜,钱这东西如果不管用,那只是给的不够多。
他睡不着觉,半夜里起来数星星,数了又数。
米香在村道上走着,心里想着在车上发生的事情。货车司机那后背的纹身,在汗水的浇灌下似乎活了一般。她听说了,前几天他参与了碾压村庄盐水洞的事情。
米老头说过,那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人们把它当成圣物,在苦难的缺少油盐的年代,它哺育了反噬它的人们。
那是村尾的一个空旷地。风一吹,尘土飞扬,牛马嚎叫。米香的爸爸妈妈,小的时候经常去盐水洞里背盐水。盐水洞里的盐水是从土里冒出的,冒出的水有极高的盐分。
家里没油下锅,用盐水当成油水,炸成粑粑。家里没盐,盐水就是盐。
老人经常怀念吃盐水长大的日子,即使现在的生活用不上它了,但是却时时怀念。然而,新修的车路掩埋了它。
村里的老人不同意,认为可以稍微让开一点。即使人已经用不上它了,但牛马终归是需要它的。散养在山上的牛马总是成群结队而来,在盐水洞口休息。秋来,牛马每天喝盐水,才可以保住春夏就养好的肥膘。
村长,带领他的侄辈。带头致富,致富先修路。修路修到了自家门口。村里人让步,只要不埋洞口,那也就可以了。
结果一夜刷白,推土机将开山挖的土全都倒进了洞里。
洞被埋了个严严实实。
开山挖的土,如果用大卡车运走,费时费力。那是村长家的亲戚包的工程。
人们除了争先恐后变成他家免费劳动力,似乎看不到任何的损失。
米香在从自家门口延伸到邻居家的村道上,遇见了货车司机的小女儿。远远地看小小的她仿佛一只高傲的小天鹅,趾高气昂的走进院里,然后将大门重重砸在空气里。她是有名的小妇人模样,经常给过往行人吐口水,骂人,甚至还会对着别人拳打脚踢,对大人、小孩都如此。人们都是绕开而行,仿佛他们家里养了一条疯狗一样。
米香在路上也注意到,过往的人们似乎都分成了两个派别。一些人像往常一样问候她,一些人不理人,目不斜视。米老头也是如此。
米老头的翻身战在选举的前一夜被威胁。
夜里,村长带着那些血气方刚的侄儿们,冲击了村里的每一户人家。
他们打着电筒,双手拿着电筒不时地在人家的院里打着圈圈,那些交叉分开的圈圈就像眩晕的霓虹,响着警示的告诫,那些人仿佛豺狼虎豹,所到之处,皆是叫声。后来,村里还有人得意子女众多的好处。
米花家是村里的弱势家族。米花的弟弟疯了,她讨了一个外地上门女婿,男人也不成器,酒肉袋子,脾气都是打老婆孩子的主,对外不吭气,不理人。
他们先是问明天投给谁,农村都是熟人社会,有人在那一夜倒戈相向,有人持理坚持。有人势力弱小,只能弃权。米花是个胆小的人,她答应了给钱的那户人家,可是,她的确谁都不能得罪。
她当场弃权。
那些人摔门而去,只留下一句:明天选举你不要来了。
米花想着,这人不能得罪,钱不能得罪。她的命本就如此苦涩。
只能把钱退还了。
米老头是被重点整治的对象。
邻里之间长期的内斗有了一个泄洪的出口,外表的破碎揭开了早已内乱的惨象。从村长的爸爸那一代起,两家人都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
村长的爸爸是当时的生产队队长。
米老头像供着菩萨一样的供着他们一家。他们家扩建,米老头往后缩自己家的围墙,他们还顺带把米老头最爱的苹果树圈进了自己家里。
米老头自己都数不清,这辈子他到底过的有多窝囊。那些事情,一件件,都是吃他心肝的恶虫,他憋着一口气,活着等那么一天看尽他家的衰落。
他想好了打这一战,只是他还没清醒到如何迎战。
“邻里之间,总是应该互相帮衬。”
村长还是村长,即使他还没有正式成为这一任的村长,但是上一任是他的位子。他等着把那把椅子坐热,甚至到了棺材里他都相信那是他的,米店村无异于他家的小卖部。
他说话,从来都是命令。
米老头心想,只有我帮衬你们家的分,你们家那是吃人的狼。偷吃了别人的粮食,心里想的都是别人应该亲自送来喂到嘴里的事。
米香的爸爸只是憨厚的老实人,他不是米老头用来对抗的工具。米香是最有可能成为锐利的尖刀,刺中那人的心脏。他对米香的感情超过了祖孙情,更像一个指挥官和士兵。
米老头从屋里拿了板凳,他安静得像一碗水。板凳放在院里,孤零零的,没有人坐在夜里的板凳上,他们站着,手脚挥舞着。他们只是冷而搓手,米老头看到他们手指指节松动,似乎是要动手的模样。他们动一动身子,米老头往后倒退几步,让来人都惊讶于米老头的反应。
村长打破了夜晚虫鸣的躁动,他开口,万阑俱寂。
“别来哩,票子不来,你也别来。”
米老头不吭声,沉默是待宰的羔羊,此时的沉默无疑是一种抗争。米香的爸爸在厨房的门口对着已经走出家门的人说了一句:“吃了饭再走吧,领导。”
米老头不耐烦的看了一眼板凳,又默默的将板凳抬回去,仿佛此时板凳重的就像泥砖砌在了墙上,他用尽了力气也蹒跚难行。
第二天,米老头病倒了。
他说,晚上起夜跌倒了。
脚肿的像个馒头,软趴趴的。他用绷带缠住了脚踝,拖着一条腿,在院里晒太阳。
既不能退钱,也不能投票。这可把他愁坏了。他还没开始打的这一战,未战先败下阵来了。
他越想,越头疼。他觉得自己的脚踝真的肿起来了,阵阵痛感袭上心头,一阵阵的抽着,眼睛也一闪一闪的跟着跳动,似乎在很有韵律的做着眼保健操。左眉右眼配合挤压,鼻孔微动,嘴角一边向下拉长,手扶着头,嘴里不时发出“哎呦,哎呦”的呻吟声,小鸡使劲的啄着他裸露的脚趾头,那一个个似土豆般鼓起肚皮的脚趾,常年扎进土黄色的地里。
米香的爸爸当即将突然病倒的米老头送到了村里的卫生所里。
心病。
米老头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事闹腾到卫生所,就不愁了。
村里人聚集的地方,就像装了一个高音喇叭,传来传去,终归就会听到了。还省了自己亲自去传播消息。
那天,是一场恶战。
不看僧面看佛面,人人都有自己的家谱。何况交战双方的确势均力敌,从人口来说。
然而,狡诈之人自有他的妙计。
村长在双方的票数持平的情况下,胜出。
那张榜的红纸上写的是他的名字,贴在他们家的墙上,那是村委会办公的地方。当双方准备明日再次投票之时,村长早已准备好了红纸,他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连夜贴在了张榜墙上。
村里有个老人是专门替人写挽联的,也只有他会写,他的毛笔字是最拿得出手的,方圆十里八乡,没有人会写毛笔字,他是唯一的人选。但是,此类绝密事件,村长决定身体力行。
这也成了日后人们诟病文盲村长的一件事情,当然人们不会当面指着他说事,人们更加享受在背地里嘲笑他的欢乐,而且各出奇招,越演越烈。
那家人看已成定局,也就泄了气。刚开始准备告官,大张旗鼓的设宴拉人,后来,却悄无声息了。他用钱买票的事情拽在人家的手里,那可是犯法的事情啊。
尽管两人都是那天底下的乌鸦,黑的彻底。但是,也不至于闹得两败俱伤,什么都捞不到。况且暂时的后退,以后或许还可以迅猛的前进。
村长,又成了这一届的村长。人们似乎都很平静的接受了现实。
米老头偷偷的将钱塞回那家人的手里,他满是愧疚。反而,那家人安慰他,村里和谐最重要。他们把钱塞到米老头的口袋里,坚称米老头生病了,本应该来家里看望,就当是一点心意,买点葡萄糖水补充体力。
村里的人都那么相信葡萄糖水的强效能力,每家都备有一定的数量。
米老头病了很久。全村的人都来家里看他,只有村长一家人,没有踏进家门半步。甚至在路上遇到,也是互不搭理。米老头心想自己那么大年纪了,何须去讨他们的欢心。
刚开始,村里分成了两个派别。曾经跟村长作对的人是不被接受的,全村人都开始孤立他们。当初实力相当的两家,明显变成了寡不敌众。见面,互相让步,但互不搭理。甚至还有些亲兄弟因为各站一队也反了目,亲姐妹见面也互吐口水。牛马见了都哀嚎。
村长设宴邀请了他的虾兵蟹将,包括与他竞争的那一家人。而米老头等一干跟着凑热闹的人被隔绝在他们的世界之外,仿佛被圈养的羊子,看着外边狼群虎视眈眈。
这样的日子整整过了两年,才开始有了缓解。米老头在心中打着算盘,父母离世,都没有那么长时间的缓冲期,人生不都往前看嘛,到了这事,整整两年全村人都没有缓过这个山头,一路都在喘息,还不带大声出气的,都成了蹩脚的小女人。
米香,一路走着,一边将打火机放进口袋里。她都忘记了,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米老头又恢复了到村长家买东西。那段时间,还真是过得漫长啊。
米老头的耳背最近有些许严重了。但是他坚信他的眼睛是全村最亮的,因为他是活的最长的。他的眼睛就像院里的那口深井,睫毛就似那枯木浸水,越发往眼珠靠拢,活像那原始森林逢了春,茂密而似针尖。
“我们村里的人大都没有眼睛,我算有半颗。”
他每一次宣告别人没有眼睛时,就像是拔地而起的竹笋,用力往下蹬,使得自己往上蹭,用尽力气,使得鼻梁的褶皱层层叠嶂,活像木塔着了魔,爬进了误以为是山峦的脸庞。
他只有半颗眼珠,也算是没有眼睛。
有些爱抠字眼的人觉得总算也是占了米老头口头上的一点便宜。
米老头想,我那是闭着,老子不乐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