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转眼已是深秋。
平南府王公子弟们因着南召国主的号令,日日在府内的学堂研习,陈遇也便跟着一同修书习字。每逢月末,还能去军营待上一阵,练练骑术与兵法。平南国主只木聆枫一子,将来必是要继承大统,因此更是严以律己,以身作则。
原本,南召国人人尚武。自从国主木照继位以来,便大刀阔斧推行文字改革,从本国到周边各国的史书朝纲尽数搬进平南府,由木照携文史官主持编纂,在全南召推行官文与中原语言。一时间,文化交流之潮在民间兴起,各国通使往来频繁。
陈遇自小便跟着义父在四通八达的交界城浑水镇居住,那里是南召与北方各国通向燕国的必经之地,因此对于陈遇来说,便有了学习多国语言得天独厚的条件。由此,他便也成了木聆枫最好的语言学伴,而义父陈风因一身高强武艺,便被国主木照指派协助木聆枫整顿军营,筹练新兵。一时间,父子俩成了平南府风光座上宾。
如今,平南府郡主木聆伊随夫君回高丽省亲还未归,府里国主一脉便只剩木聆秋和木聆芝两位县主。三夫人怕南召国师先生不如学堂夫子懂中原学问,便央求主君木照安排八岁的聆芝在学堂旁听,木聆枫便就计也将木聆秋带进了学堂,同他一起学习中原文化与文字。
一日,学堂内,学生们皆摇头晃脑的跟着夫子读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夫子负手而立,走近木聆枫问道,:“世子研习中原文学已有五年之久,对这大学之道,可有何见解?”
木聆枫不假思索,“学生愚钝,学生以为万物皆有其秉性,应当以明镜做仿,至诚,至善,思虑周全,以求精益求精,泽沛天下。”
“世子这番话,是站在君主的角度去读大学。若是为臣为民,应当何解?”
“学生以为,君主之道应与为臣为民之道别无二致。”木聆枫答。
“甚好,为君为臣皆以谋求万民之福之真心为道。”夫子似是对木聆枫的回答甚是满意,复又对着陈遇问道:“陈君子熟读中原典籍,你有何见解?”
陈遇虽自小读遍万卷书,但时刻记得陈师傅的教诲,不可锋芒毕露。起身扶了扶手,说道,“学生惶恐,君臣看世,学生以为应有别。君,臣,皆为民,诚然不假,且应当将此奉为金玉良言。然则,君之见,为国,臣之见,为君。若人人均得明镜,能为至善,那么便少君臣之误。修己治人,宏图大略,当是君为,而臣,修家齐身,格物致知,是善也。”
夫子捋了捋下巴的胡子,点了点头,便允了陈遇坐下,“老夫虽只是一介家臣,但得了国主嘱托,定是好好教书育人,无论治国还是齐身,公家子弟与平民百姓都各有其位,均如世子与陈君子所言,仿明镜之德,修己平天下。”
下学后,木聆枫本急着携陈遇一同去军营操练,却见聆秋一人坐在帘后发呆,他便走过去,支了旁的女侍,只留塔塔一人在一旁侍奉。
“我的二妹妹,可是今日课上枯燥,往日里还能听到你默默跟读的声音,今日却安静得似是不在这屋子里呢。”木聆枫笑道。
木聆秋晃了晃神,却见大哥携着陈遇已在她面前立定,她慌忙站起身,“大哥又取笑我了,近日来夫子都讲的你们男子修家齐身的道理,却不曾讲女子应当如何在这男子为尊的世道自处。府里请来的嬷嬷也只教中原女子的礼数,我以为,中原女子可怜,纲常伦理,竟不如南召礼法宽容。”
一旁的陈遇听了,眉头皱起,问道:“县主这话,若是放在中原,可谓之大逆不道。”木聆枫知晓陈遇素来不易与人交锋,想来是故意吓唬聆秋,便任由两人争论。
而聆秋却不如木聆枫熟悉陈遇,只以为这中原少年郎被她的话冒犯到了,连忙解释道,“陈公子有礼,英姑姑近日来总教我们,在中原,女子不应辩口利辞,不应工巧过人,是为娴静德善。我本以为,女子也应与男子的道理一般,女子虽弱,为人行事,却不该有性别之分。虽说少有女子为官,但天性允诺我们女子能做的事,却不应当受礼法压制。即便男女有别,但众生平等,男子既为尊,女子却为卑,好无道理。”
陈遇自小从英姑姑那儿学习正统宫廷礼法,也知晓这礼法止于中原,异族自有异族自己的礼制。他原以为聆秋老实安静,不善言谈,现下却觉得这县主虽看着是个本分的女子,实则有些隐匿的乖张,但却不得不让他也跟着反思,为何中原礼法里,女子从来都附属于男子而存在。想来是习惯成自然,权力社会里,从来是男子角逐,少有女子崭露头角的例子,而那些大名鼎鼎的巾帼英雄,却多是以她们如何扶持男子为颂歌。
他倒是能理解聆秋说的这番话,可嘴上却辩驳着,“不想县主竟认为女子与男子最大之别是为尊卑之分,陈遇倒是受教了。”在陈遇的眼里,他尊良师益友,也尊善尊情谊,这与性别无关,无外乎男子更擅长筹谋,而女子或柔情,或张扬,皆比男子更擅长细腻之处。就如义父主导大局,所有人都依他之命行事,求得安稳,而英姑姑细致周到,在安稳之外,又给了陈遇温情。
木聆枫倒是觉得看了一出好戏,出声解了围,“好了,你俩莫争。聆秋你又不是第一日学习中原礼法,怎会到今天才如此纠结。不妨说给大哥听听,你心里究竟在烦忧些什么?”
聆秋想着,费一番口舌与陈遇争辩些男女尊卑之事,本也只是她自尊心作祟,又想要以理服人,又不甘于人后。
笨蛋大哥终是问到重点,“知我莫若大哥。”
木聆枫跟着坐下,陈遇在一旁看着这兄妹俩谈心,也收起方才的一本正经,取了塔塔奉上来的热茶,绕到邻桌坐下,把弄着手里的笔墨。心想,一番争论,倒是有些口干舌燥。
“是明年春天的马会?”
聆秋与大哥自幼便有默契,她坐下,两手合拢撑着下巴,眼巴巴的望着木聆枫,“明年马会上理应由我跑头马,父王前日里又安排了人手教我骑射,可我似乎在这一块一点长进都没有。”
“现下宗亲与邻国使节的拜帖均已送到父王手上,往年还可借口称病,如今倒是不得不参加了。”
木聆枫安慰道,“你上月既已及笄,眼下平南府只你一人适龄,你自然是要出席的。不过你放心,改日,我帮你挑一匹宝马,再从我军营里挑些骑兵陪你练习,哥哥像你保证,不出三月,你必定可以惊艳父王。”
聆秋无奈的撇了撇嘴,大抵是躲不过了。
“我呀,就希望能看到我这个平时乖巧的妹妹在草场上大杀四方,把那些求亲的王公贵族都吓跑。”木聆枫眼里闪着光,这个二妹妹从来也不是个胆小的人,独独却不敢骑马。南召人的祖先可是马背上的民族,他再怒其不争,也舍不得硬逼她去学骑马,于是这么多年下来,每逢赛马节,聆秋都佯装体弱,而木聆枫也护着她不让旁人知晓这其中真正的原因。
这个妹妹,从小不争不抢,木聆枫知她原本是个伶俐的人,却因为自己非嫡母所出,隐忍度日。旁人只道是这二县主同那二夫人一样不受宠,却不知为了这平平淡淡的日子,母女两人举步维艰。二夫人娘家薄弱,无财无势,当年,因二夫人阿爹战火中险中求生,冒死救下南召国主木照,临终之时又将自己女儿托付给木照,才有了聆秋。那时木照还在边境征伐,聆秋到了五岁才被带回平南府。他和其他姊妹,还有各自阿娘的母家可依靠,但聆秋唯一的依靠是平南府。他一想到聆秋不久也将择定夫婿离开平南府,心中顿生不舍。
驾马去军营的路上,陈遇问道,“南召王族的婚姻,可是都在春天的马会上定下来的?”
木聆枫收了手上的缰绳,迫使马儿慢了下来,说道:“南召的子民从六十年前还在北方做游牧民族的时候就以善骑射为荣,一代一代传下来,因此马会便成了南召国的婚嫁传统,适龄男子都可来参加。谁若是在马会过关斩将第一个活捉了穹山林中的硕鹰,拔得头筹,谁便能得到南召第一勇士的封号,不光赏赐爵位黄金,还能求娶南召国最珍贵的女子。”
“若是那公主不想嫁与那求娶之人呢?” 陈遇心想,方才在书院,县主聆秋似是不想参加马会。
木聆枫答道,“若真是如此,那么两人三年内都将被禁止参加马会。若不是男女双方都已有了些心意,向来也不会有人唐突行事。”
现下南召适龄的女子中,属木聆秋身份最珍贵,若是被人求娶后又拒婚,怕是会耽误好长一段时间,陈遇不禁为聆秋担忧起来。
可他转念又想起了初到平南府参加的婚宴,“可大郡主为何能与赵公子结缘呢?恕我冒昧,赵公子看起来甚是文弱,不像是能夺得马会第一勇士的人物。”
木聆枫长吁一口气,“我这同胞姐姐当年可是好一番折腾,拒了那吐蕃大王子的盛情,宁肯自残,也要嫁与赵元,父王无可奈何与吐蕃商议各退在南召与吐蕃边境的五万驻军,吐蕃王子才勉强接受不再相逼,毕竟被拒婚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好在那吐蕃王子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父王这般让步,边境之地,吐蕃人又可以与南召恢复通商,他何乐而不为。”
陈遇诧异,“那这马会岂不是轻易就成了别国威胁南召的弱点,但凡是南召的公主到了挑夫婿的年龄,别国有能耐之人皆可一试,若是拔得头筹,便可以与公主不和为由挑起两国争端获利。”
“的确是,虽我父王是南召国主,可这祖辈定下的规矩,为了稳定民心却改不得。生在王府,却是有诸多身不由己。除了我那胞姐肯以性命相逼,自古以来,还未有公主在这马会上拒婚过。当年我阿公的小妹,也就是燕国的贤太妃,也是在马会上被燕国彼时的世子求娶,而后却。。。。。。”木聆枫不忍继续说下去,他若有所思,一来,木真与燕国王室的纠葛多说也无益,二来,陈遇虽是燕国王室流落在外之人,却不应该将木真的遭遇强加给他成为负担。
“世子见谅,我唐突了”陈遇觉察出木聆枫欲言又止,抱拳对木聆枫说道。
木聆枫摆摆手,示意无妨。
陈遇以为燕国也会派使臣前来马会,心情复杂,“如此,明年燕国是否也会派人来?”
木聆枫嗤笑一声,“陈遇你放心吧,燕国使臣岂敢明目张胆的踏进南召国土。陈师傅应当同你提及过,贤太妃殁了之后,老南召王可是写了血书,永不与燕国皇室再通婚,哪怕燕国铁骑踏平我南召。燕国如今应当庆幸,我南召不是背信弃义之族,现下虽不通婚,我们南召也一直遵守与燕国太祖王上签下的百年契约,为燕国守护正统江山。”
陈遇自是有些错愕,他知晓南召与燕国的约定,也知晓贤太妃的遭遇。而义父却从未在他面前提及南召王室与燕国王室不再通婚的决裂。想来,初次见到木聆枫时见过的和亲文书,应当也是绝笔了。
陈遇无言以对,“南召恩德,陈遇没齿难忘。”
木聆枫无奈的笑了笑,说罢,两人扬着马鞭,驰骋奔向军营。
翌日晌午,侍卫携着塔塔慌慌张张的跑向世子殿里,正巧被出门的陈遇撞了个满怀。
“陈公子,世子呢?快帮帮我们,县主不见了”
木聆枫闻声而出,“怎么不见的?”
塔塔胡乱抹掉脸上的眼泪,“奴婢从今晨便陪着县主在马场练习骑马,但那马儿突然发狂,驮着县主朝着后山西面奔去了,国主向来不准我们任何人进后山的,只有请世子您想想办法了”
后山是平南府的禁地,那里虽直通平南府府邸,但据闻常年浓雾笼罩,人迹罕至,普通人走进去便会迷路。木聆枫知道,那里养着南召死侍,还有捉来供死侍训练的野兽,他们只听令于南召国主,纵是木聆枫走进去也难免会遭误伤。聆秋只怕是凶多吉少。
“备马,我去找县主。”
木聆枫的贴身侍卫辉夜拱手上前,“世子,国主现下不在府上,我们没有御令,是没法从王府进入后山的。”
王府紧接后山南面,但后山的北面与西面,地势险峻,山路崎岖,少有卫兵巡查,“既然聆秋的马最后出现在后山西面,辉夜,帮我带一队人马从西面出发,另派一队人马在北面听候指令。”
“是” 辉夜说罢便立马着手安排起了进山搜寻的队伍。
“世子,陈遇愿意到北面去蹲防,总归多个保障。”
木聆枫看了陈遇一眼,即便是以后王府的死侍会为眼前的少年冲锋陷阵,眼下也不可让这中原王子陷入险境。“陈遇,你来府上数月时间,我知道你待聆秋亦如同姊妹,只是我不能让你身处险境,你切记,只在北面山脚守住,听候我的指令,不可深入山林。”
天忽降大雨,天色骤暗,风漱漱地刮过,聆秋牵着马循着光亮朝前走着。
方才被马颠了一路,仿佛丢掉了一半的魂,凭着求生的意志,她朝着叶子繁茂生长的方向走去。阿娘说过,南面向阳,靠南边生长的树叶便会更加稠密,平南府就在后山的南面,一直朝这个方向走应该就能更靠近有人的地方。好在已是深秋,已没有流窜的蛇鼠,平日里聆秋也怕极了这两种动物,只是寒气逼人,又淋着雨,让她止不住发抖。大哥应该会派人来寻她吧,聆秋心想,山神呀山神,求求你给我一些指引,让我早与大哥相见。
忽然间,马儿不再向前走,警觉的竖起了耳朵,聆秋一惊,难道是有野兽?
草丛里似是有东西在移动,发出沙沙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聆秋不禁攥紧了手中的缰绳,侧身退到了马鞍处,准备取马鞍上绑着的匕首。她还未来得及仔细观察周围,突然马儿一跃而起,她毫无防备,便被马带着摔到了地上,手上的缰绳却将聆秋的手臂缠住,挣脱不得。马受了惊吓,在丛林里疾跑,山路上的砾石划破了聆秋的衣裙,她迎面撞上一根树桩,片刻便昏死过去。
就像做了一个梦一样,梦里她一直在下坠,忽然一双坚实的手臂将她接住,将她带离了黑暗,来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那人唤她小秋,为她止血,包扎伤口,守在她身边片刻不离。她却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一身黑衣,胸前似有物闪烁,可她却怎么都睁不开眼……
“县主,醒醒”
“聆秋,你能听到我吗?”
头好重,眼皮也好重,她知道有人在唤她,可是身体却像浮萍一般,任水流托着,动不了丝毫。是谁在唤她的名字?
聆秋努力的凭着气息发出了一点声音。身边的人却给她拿了水壶一灌而下,她被水一口呛住,猛的咳嗽起来,扯着额头上的伤口疼痛难忍,立马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人突然不知所措,只好将她的头摆向一侧,好把呛住的水吐出来。
是陈遇。
聆秋被呛到涨红了脸,久久缓不过来,陈遇只好侧过脸伸手拍了拍聆秋的胸膛安抚。
良久,
“陈公子,可以把手拿开了。”陈遇这才满脸歉意的收了手把视线落在聆秋涨红的脸上。
“县主可还好?”
聆秋浑身酸痛,抬起手看到了手臂上缠绕的布带和布带上渗出的血渍。而陈遇一袭白衣正挪动着火堆向她走来,腿上满是泥泞。
“是你救了我?”
陈遇愣了一下,放下树枝,扶她背靠在山洞的内壁上。“我是在这山洞里找到的你。世子本来吩咐我在北面等你,可远远地我看见你的马冲了出来,便猜到你必定是出了事,等不及你哥哥回来,便径直和侍卫们进山分头找你了。”
“我以为你是被野兽叼走了,便循着动物的脚印走了好几个时辰一路找寻。一直到这洞口不远处见着你掉落的发钗,我便寻到了这儿,见你一人躺着,身上的伤口都被包扎好了,想来是这密林里的猎户先发现了你。”陈遇说罢,将自己烤干的外衣覆在了聆秋身上。
“马受了惊,拖着我在地上撞来撞去,我昏了过去,之后发生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哥哥呢?就你一个人吗?”
“我还没来得及通知他们,一夜过去,外面还在下雨,现在出去太危险,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儿。你若是还能坚持,我们等雨停了我再带你出去。”陈遇掖了掖聆秋身上他的衣服,生怕有风顺着聆秋裸露的脖颈灌衣服里。见聆秋撑不住要往旁边倒,又靠过去让聆秋倚着他。
突然,聆秋的肚子发出了咕咕的声音。聆秋有些尴尬地望向陈遇。陈遇立马翻出了随身袋子里放着的肉干,一点一点撕开就着水喂给聆秋。聆秋从小到大,从没有与除哥哥和父王之外的男子如此近距离相处过,而现在她虚弱的靠在陈遇肩上,咫尺之间,还能感受到他的呼吸的起伏,让她极不自在。
陈遇似是也感受到她的不适,索性开口问道:“你若是这样靠着不舒服,我再去外面寻些草甸。”说罢便准备起身,聆秋看了看洞外豆大的雨点,还伴着轰轰的雷声,连忙应声叫陈遇不必再出去了。
陈遇想到了什么,定力坐下,“为什么你好像一点也不害怕?”
聆秋看了看他,说道,“因为,我相信山神会保佑我的。”
“这里有山神?”聆秋想着,终于有一件事是她知道而眼前的中原小子是不知道的了。
“很久很久以前,南召的神女与爱人私奔,来到了这座山林定居,可有一天,她的爱人消失了,日日夜夜,神女怎么都找不到他,便化作山上的每一寸泥土,每一片树叶,等待着爱人的归来,守护爱人的土地。”
聆秋很是羡慕这故事里的人,爱人,也得人爱,至死不渝,便是人间佳话。
“中原楚地也有一个同样的故事。”陈遇说,“天真烂漫的山鬼,与情人约定相见,可情人却没有如约出现,风雨来袭,她还是没能等到她的情人,抱憾而归。”
陈遇接着便念到,带着浅浅的音律,“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聆秋跟着陈遇默念,“这好像一首歌。”
“当然,这是楚人的歌辞。”
陈遇侧过头看着聆秋闪烁的双眼,说道“我教你。”
聆秋听着陈遇的歌声,双眼看着山洞外,“雷填填兮雨冥冥,风飒飒兮木萧萧”
她回过神,附和着陈遇,“思公子兮徒离忧”。说完她蓦地对上陈遇的视线,却感受到了他的一丝悲伤。两人视线交汇,又各自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良久,聆秋复又抬眼,“陈公子,是想到了什么了?”
“山鬼这首歌,我小的时候,娘亲时常唱给我听。一唱到这首歌,我总会想起她。”
聆秋知道,陈师傅并非陈遇的亲生父亲,“你的阿娘在哪里?”
“她在中原。”
“有多远?”
“从南召出发,往东北方向行进,要坐三个月的马车才能到。”
聆秋从没有出过南召,她的天地就只有平南府那么大,只在书上读过,知道南召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土地。
“你离家这么远,一定很想她吧?”
“是的,我想她,我想她抱着我唱歌,我想她教我写字,我想她,唤我阿玉。”可是我再也听不到了。
“阿遇?陈遇。是阿遇。”聆秋突然想到陈遇名字里面带的遇字,以为应该是阿遇。
陈遇望着她浅浅一笑,“对,是阿遇。”
聆秋的中原话还说的不太好,念起他的小名来还有些滑稽,他转念一想,便不自觉说了出来,“不如,你也唤我阿遇。”
“啊?”
“好歹过了今晚,我们也是生死之交。”陈遇自觉这话说的颇有些夸张,一改之前阴郁的面容,像个阳光少年般绽放出爽朗的笑容。
聆秋虽觉得她与陈遇平日里没什么太大的交集,但如今却是陈遇先于哥哥找到她,想来是受了山神指引,引他救她于水火。
“好,阿遇。”两人突然地亲近,她竟默默低下了头,不敢抬头看他。
“谢谢县主。”聆秋听着这个称呼倒觉得不适应起来,一番闲聊,两人也比之前更加熟络了,“你既然让我唤你阿遇,那你也不必继续唤我县主了,我中秋刚满十五岁,你十六岁,就和大哥一样叫我聆秋吧。”
“是,聆秋。”陈遇很是开心,眼前的少女,好像终于对他放下了戒备。
“其实,聆秋是我的中原名字。平南府的人都有一个中原名字,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聆秋说道。
“如此,你还有一个南召名字?”陈遇好整以暇,他早猜到木家的姓应是源于六十多年前燕国太祖王对南召开元国主穆赫丹哥的赐姓。因穆赫丹哥在燕国开国元年立下的赫赫战功,穆赫一族得到燕国太祖王上的封邑,北方靠天吃饭的游牧部落得以在南方富庶的南召一带安居,穆赫的贵族们也因此得了木姓。
“是弥沙,南召话里秋天的月亮的意思”
陈遇起了兴致,怪不得,近日总有人时不时的提到弥沙这两个字,中原的中秋节快到了,那轮皎洁的明月在南召,原是称作弥沙。
“弥沙听起来像个安静的男娃娃,聆秋倒是更称你。”陈遇说出口之后,倒是又有些后悔自己图一时嘴快,他看向聆秋,却没见聆秋脸上任何愠色。
聆秋自然不会恼,“阿遇说的和我小时候遇到的一个哥哥说的一样,弥沙确实像男孩子的名字。后来,大家叫习惯了中原名字,也没什么人叫我弥沙了。”
两个人似是终于放下包袱般嬉笑起来,互相分享着童年的趣事。
由于聆秋对于中原的文字还没有掌握的十分好,陈遇便一个一个字教她背下山鬼这首歌。
终是雨过天晴,陈遇将聆秋包裹的严严实实,一会儿背着,一会儿把她放在马上,牵着马慢慢走下了山,半路遇到木聆枫的队伍两个人才松懈下来。
府里医师说,聆秋腿上和手臂上均有骨折,幸好包扎的好又及时,不出三月,应当是能够痊愈,只是这额头撞出的伤口要看造化了。木聆枫一气之下,把马场的守卫和驯马师都关起来治罪,幸而聆秋头脑清醒,恳求木聆枫留下众人性命,风波才平。
“明年三月便是马会,你如今受这一身伤,可如何是好?”木聆枫坐在聆秋床前,小心翼翼的喂着汤药。
聆秋微微一笑,“方才医师不是说了,不出三月就可以痊愈。眼下还有快六个月的时间,我最后两个月努力努力定是能把骑马射箭学会的。”
木聆枫看着她又气又好笑,气自己没有保护好她,笑她还能反过来安慰他,就像小时候一样。
大门骤开,一个妇人踉跄着奔到聆秋床前。
“秋儿,我的儿,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聆秋双眼顿时噙住眼泪,“阿娘”
“二夫人,是我没有照顾好聆秋,您责罚我吧。”木聆枫将药碗递给塔塔,跪坐在二夫人面前,低着头。
二夫人捧着聆秋的手渐渐放下,想轻轻抚摸一下木聆枫的头表示安慰,却突觉不妥收回了手,只道,“聆枫,我怎么能怪你。”
“哥哥,你且去休息一下吧,顺道也看看阿遇,他照顾了我一晚上,怕是会染上风寒”聆秋故意支走木聆枫,想来是阿娘见着木聆枫总会有些不自在。
木聆枫却有些诧异,“阿遇?”
他看到二夫人关切的眼神,觉着暂时也没自己能做的事了,便抬脚离去。
二夫人摸着聆秋额头的纱布,眼泪止不住的流。
“我的秋儿,这可如何是好?要留疤的。”聆秋突然也止不住红了眼睛。原本她是不在乎的,可阿娘在乎的,就是她在乎的。
“我的秋儿这以后可怎么议亲,可不能像阿娘一样孤独的守个宅子过一辈子”
聆秋伸手拂去了阿娘脸上的泪水,说道,“阿娘不用怕,我即便是嫁不出去,也不会孤单的。我有阿娘,有塔塔,有哥哥,还有小尾巴,总归还有你们陪在我身边。女人不嫁,也不尽是坏事。当个老姑娘,闲来无事还可以四处周游。”
妇人破涕为笑,捏了捏聆秋的脸,说道,“你平日读的书,尽是教你如何当老姑娘的吧!”
这边,木聆枫转到了陈遇的房中,却瞧见陈遇泡在木桶里闭目养神,帘子里热气氤氲。
陈遇似是没有察觉到他,木聆枫便故作严肃的走过去,随从想要通报,被他抬手拒绝。
木聆枫清了清嗓子,说道“阿遇好闲暇。”
陈遇这才似突然惊醒般回过神来,“世子怎么来了?”
“我受妹妹嘱托来看看阿遇是否染了风寒。”
陈遇似是不好意思的抬手抹了额头上的水,“聆秋醒了?”
“我自是感激你救了她。不过这短短一日的功夫你们俩到变得比往日更亲密了,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是为了寻她淋了一夜的雨,她却只问你好不好。”
陈遇以为木聆枫是来责备他作为外男与聆秋在山洞共度一夜的事,“世子莫要见怪,聆秋应当是见世子安好,才会问上我的。”
“聆秋多你一个朋友,我自然是欢喜。只是你作为外人擅自闯入后山,父王外访回来后,怕是免不了责问”
木聆枫一脸正色,“你可有发现后山什么异常之处?”
陈遇摇摇头,复又想起自己找到聆秋时,她的伤口就已被包扎妥当,身边还燃着火堆。
“我一路上循着像是动物的脚印找到聆秋躺着的山洞,确实没有碰到任何人,连只动物也没有碰到。只不过我赶到时,聆秋身上的伤口均已被处理好,应当是有人提前发现了聆秋,但后来看着我来了便离开了,应当是不愿意被发现身份。”
“如此说来,这后山里还住着会医术之人。”虽不是十足的把握,但木聆枫大概也猜到了是谁。幸好,陈遇没有碰见其他死侍,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你且好好休息吧,不必深究,父王那儿我自有主意。”说罢,木聆枫便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