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老了。
自那年夏季蝉鸣声最响的一天,我于普陀江打潮时透过江水看到天边残阳的一刻起,已经过了九十年了。足够垂髫长到形同朽木的鲐背之年。
那天我越过万仞境界由采明直入天人。世人不明白我为什么可以跳过自身影响万物的阶段达到天人合一,就像稚童没有学会走先学会了跑。
他们什么都不明白。
当时他们不懂我为何可以越境,二十年后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可以折断昆吾剑,三十年后他们不明白凭什么一个刀客可以压的天下剑仙抬不起头。
现在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天下无对却要自封天下第二。
他们懂个屁,如果他们什么都懂,我怎么坐得稳这天下第二。我看向脚下巍峨的城池。
城墙上插满断剑断刀,内城的人们大多佩戴武器,哪怕从城头看上去人小的像虫豸,刀剑敲击腿甲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好,谈什么武道。
我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一甲子前工布城立,工匠头子看天下用剑的都败于我手,非要刻“压胜”二子在城门上。至今我都不明白打败一群废物算什么“压胜”,虽然那些用剑的喜欢自称“剑仙”。
不过三十年前确实出了个用剑的,厉害的紧,算个“半仙”。
那年我自断一臂,胸中之气如洪水直泄三百里,天地变色,所有采明都“看到”了我由天人跌境。
“天下第一”确实是个好名声,一时间万仞境来了七八个,都想尝尝天下第一的滋味。
他们永远失去了再次步入万仞的机会。
时人都惊叹我跌境之后还能坐稳“天下第一”,其实自那时起,我才有一丝信心自称天下第一。
在那七八个白痴来寻死之前,一个年轻人先找到了我,他让我印象深刻。剑客为了方便行动,要么把剑斜背在背上,要么系在腰间。他不一样,他把剑横背在腰上,远看就像一个十字,还是横长竖短的十字,他的剑足有两米半长。
我当时觉得他和一般的白痴不一样,一般的白痴只是不自量力,他是真的脑子有问题。这种剑根本拔不出来,因为他的手显然没有两米长。当他被剑别住进不了房门时,更加深了我的判断。
我本欲将那傻子赶出去,继续修养伤口,毕竟我斩断的是自己拿刀的左手,一时间不好适应。但他一句话就让我用生疏的右手拔出了刀。
他说,恭喜前辈登顶。
坦白说,这是我一生中有限的几次差点因为手臂颤抖握不住刀把,因为我没想到人的眼睛可以这么“好”。
你他娘的放得什么屁,我说。
年轻人鸡贼地笑笑——别问我为什么用鸡贼这个词,因为他实在太他娘的猥琐了——我说,恭喜前辈成为天下第一。之后还自以为英俊的眨了眨眼,看得老子快吐了。
我直盯着他看,一会这白痴就绷不住了,冷汗直流,站都站不直。
前辈,他说,就算我长得帅,你也不用一直盯着我啊,我没有龙阳之好的。
我差点抽刀把他砍了。
不过我还是咬牙忍住了,他人虽然傻了点,但眼睛很亮很亮。
不过前辈有点急了,他正色,前辈本可以不用跌境的。
在等下去,老不死们就要动手了,我说,如今我舍气入意,也不见得差了。
等前辈用左手握刀时,才是真正“无双”。
我已经没有左手了,蠢货。
老不死就是天人。
天人境一直以飘渺虚无著称,从古至今达到这种“天人合一”境界的也没有多少,所以我当初越境入天人才那么轰动。在我之前,已经有五百年没出过确凿无疑的天人了,也只有四百年前的高树露和现如今普陀寺的还俗和尚堪堪摸到天人境的边。
扯远了,人老了精力就是不集中。
天人合一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长生,肉身会腐朽,但留下的“气”会一直存在,其实与正常活着没多大区别,天人境的“天人之身”源于自然,一开始就已经“无漏”。因其可由万物构成,“气”又与自然联系紧密,难以消灭,所以天人几乎不可能被杀死。阻止他们长生的唯一因素是,哪怕已经与天同寿,但普通人一生不过百年,就算入天人,精神的进步也难以摆脱“时间”。只要还有时间观念,人就没法长生,最终会发疯,精神的载体“气”就会在紊乱中散去。
我至今仍记得年轻人找我的时候,城外的瀑布上若隐若现的彩虹,水滴穿过雾气打在我挂在崖边的刀上。
在那一刻我才真正了解我自己,直至那天——已经在天人境待了四十年——我才真正“定踪”,虽然“定踪”不过是武道的起步。
我很感激那个年轻人,既使我不善于表达,我还是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了谢意。
我走出城墙上的房间,俯身拔出一把断剑。年轻人,断剑在我手中嗡鸣,你上了我的城头,留下你的剑。
我有些得意地看到他有意装得高深莫测的脸垮下来。他说,前辈,这剑是我刚铸的,能不能让我换把剑。
这把剑叫什么,我问。
巨阙,他的眼角吊起来,看起来很傲慢。
他是我的了,我说。
年轻人不过采明境,但那天之后,工匠不得不重新修了一面城墙。不过“压胜”二字还是好好地的待在城门上。
我看着笔直插在面前的巨阙,心里想着这些年把剑或刀留在这里的年轻人们。
每个人登城前都会带着最好的刀剑,毕竟他们挑战的对象的我。我会留下他们的武器——虽然有些实在太脆弱以至于只剩下半把——失去了趁手的武器总是让他们很沮丧,打兵器需要很多钱。他们会很长时间拿不到神兵利器,普通刀剑因为材质原因很难支撑繁复的“术”,这会让他们转而研究“意”。
他们都是天才——虽然天分远不如我——只需要有人轻轻一推。
这是武道最繁盛的时代,七国并立,武夫成为各国追逐的对象,顶尖武夫在战场上可以做到“千人敌”。
这是以往任何时候都没有的,想到这里,我得意的吹起口哨。
多少年了,年轻时候的破习惯还没改好。我恍惚间听到老婆的声音,猛的转过头去,只有风铃在门上发出声响。
我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烦躁。她已经死了八九十年了,我告诉自己。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从城头跳下,砸在河中打潮,我听到岸边的惊呼声,没去理会。
工布城位于七国东方,昆仑河入海口就在城下流过,江面宽如沃野。每年的两次大潮,会有很多武夫在这里打潮,这一风俗还是在九十年前我入天人时兴起的。
只会模仿的蠢货,我想,武林只有寥寥几人不求外物,只观己身。只有那些人能在“定踪”境上走的远些——虽然没有我远。
只有一个人,没有走“意”却几近登顶,她没来找过我,我听说是个女孩,只有二十多岁。她“剑意”一般,但“剑术”还说的过去,每年晋国观星台的闲人们都会评出天下十大一共九人,没错,因为我是天下第二,没人能排在我前面。那姑娘坐八望七。
我收拳及腰,一次一次地拍击面前的水面,周身一丈没有水流。从城头往下看,就像镜子上的一块黑色污渍,没有美感可言,但就是有人乐此不疲地模仿,好像其中隐藏着什么秘密。
忽然我感到一股沛莫能御的“气”自海上来,直逼工布城。
他们来了,他们终于来了。我手一扬,崖边的刀飞到我手中,我已十年没有和我的老朋友握手了,再次握住他,我很兴奋,想来他也一样,因为他都快从我手中跃出。平戎札,平戎札,我低声呼唤他的名字,他把剑鞘震得铿锵作响,用蜂鸣声回应我。
哪怕是个普通人,也能在城里看到那股气。它破开海面就像用滚烫的菜刀切豆腐,一丝海浪也没有溅起,平滑干脆。水面分开三丈,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海床。绵延数十里,经过后的水面结冰,在海中留下笔直的“一”字。
我知道顿笔处就是我的城,就是中原的江湖,我的江湖。
他娘的,那些年轻人才刚刚上路,一群杂种。我侧立在海滩上,向右转头看着前方,看着那道逼近的剑气。
这是我一生中从没遇到过的对手,我把刀系在左腰,右手握住刀柄,这一刀我等了十年。
分海一剑来到我面前,我拔刀出鞘!转身横切!
平戎札在碰撞的瞬间兴奋地颤抖,我感到一座山,不,是天幕低垂,压向我的手臂。我退后一步——这是我一个甲子以来第一次后退——长吸口气,瞬间收刀,出拳。
一拳,两拳,三拳。在我后退三步后,剑气不再凝炼,四散的剑气犁开土地,打在身后的城墙上。震断了等着年轻人们来取的剑。
一股热血直冲顶门,心脏泵出大量血液,全身的肌肉在收紧。九十年我再没体验过愤怒的感觉,现如今又尝到了滋味。畜牲。我大喊。一袖青蛇自刀尖涌出,扑向莫测的大海,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四周安静下来,我看到城头上站满了人,有些年轻人想冲下来。
海风拂起浪花,打在我的小腿上。
我“看”向远方,意念跟随着“青蛇”向前飞去。只一瞬,伴随我成名天下的青蛇剑气就烟消云散,还没等我看清是什么破了剑气,一只拳头,一只爆着青筋的金色拳头已经递到眼前。
来不及了,体内的气机瞬间流转六千里,太快了,我刚刚抽出刀,拳头已经
击中了我的胸口。我听到肋骨断裂的脆响和攻城锤撞击城门的声音。
这一次我退了五十三步半。肋骨就像脸颊下的舌头一样动来动去,在皮肤上留下扭曲的形状。
我没去理会我的骨头,刀意已经贯穿全身,我飞身向前——
刀不像剑,剑可以劈可以刺可以撩,刀的脊背虽然弯曲但更厚实,刀存在的意义是“劈砍”。
刀锋与手掌相碰发出金铁交击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
就像回到七十年前,他们说我用刀就像砍树,单调乏味没有美感,但他们不知道这样最快。
收刀到身后,手臂微微弯曲,以身体为轴划出半圆。手臂的长度再加上刀的长度,这是我的领域,没有人能在我的“域”中战胜我,没人。
画圆,画圆,画圆!
他的“气”越来越弱……
红光一闪,早已恢复肉色的拳头飞向城头。
水中浮起一团阴云,我来不及去管刚刚断手的家伙,将刀举过头顶,用力劈下,刀只有三尺,刀上青蛇长达七丈。
手下一空,阴影裂成两半,但没有停下,反将我困在其中,巨大的水压迫使我松开了刀。
我被一团水困住了,水中覆盖着柔和且瞬息万变的气。“眼睛”被遮住。远方有一根针刺过来。再没有比这更刚烈霸道的针了,不是针在动,是世界在向针的方向移动,天地在这一击面前黯然失色。
一杆长枪刺中我的胸口,贯穿了我。
原来不是针,是气息凝炼的长枪,我感叹,如此锋锐,如此简练,如此……美。
面前的海变成高耸的墙,那墙又在飞快缩小,我正疑惑,后背却撞上了什么东西,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我撞碎了刻有“压胜”二字的城门。
不是一个人,我把含在嘴里的血咽下,看向海岸线,七个“无漏金身”在发光。
七个天人。
此时海中的冰碎了,水流撞击发出声响,我忽然意识到我要死了。
我拔出胸口的长枪,听不到金属摩擦血肉的声音,感觉不到砭骨的疼痛,恍惚间我想起年轻人说过的话……
左手,左手握刀。
气机在流转……
有一个红衣姑娘在说话,不,不是红衣,是青衣,只是姑娘淌出的血太多了,太多了……她在说什么,我努力听却听不到,我只好困惑的看着她的脸。
左手,左手……
我忽然意识到她是我的姑娘。双腿失去了支撑,我委顿于地,现在我能看到姑娘的口型了。
她在说……
“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
左手!
一道闪电劈开了我的头盖骨,我全身战栗,我懂了,我深吸一口气,用力吐出,带着我修武道百年养出的浩然气。
我的境界跌到了“定踪”,感到自己耳聋目瞎,仿佛深处深海,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远处的微弱的光,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
我站起身唤来巨阙。用我早已不存在的左手握住它。我盯着那群懦夫,觉得他们发着金光的脸很滑稽。
我感到一百二十年从未有过的畅快,放声大笑,笑声压过滔天巨浪,海潮逆转奔向大海深处。
城墙上的刀剑震颤着离开墙体,锈迹脱落,明亮光洁的刀身剑身映着夕阳。
锋芒直指对手。
再来!我用“左手”摩挲着剑柄上的老牛皮,老子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他娘的叫天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