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林冲,此前我一直有三个疑问。
一是林冲号称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为何落草之前一直窝窝囊囊,多次遭到陷害也不敢反抗,直到最终被逼上梁山?
二是如果林冲奋起反抗,有没有可能命运反转,不但不用落草为寇,还能一洗前耻,继续风风光光做他的朝廷命官?
三是为何《水浒》直到第十二回,林冲落草梁山泊时,才第一次真正写到梁山,干嘛不痛痛快快一上来就写?
一切先从林冲出场说起。
第七回,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时,林冲正陪着夫人去庙里进香。他不愿呆在香气缭绕、摩肩接踵的寺庙里,便一个人跑出去四处溜达,不想巧遇鲁智深。两人一见如故,正把酒言欢,婢女锦儿慌忙来唤,说夫人在庙里遭人调戏。
林冲大怒,赶到现场,一把将那流氓扳过肩来,正待下拳打时,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林冲尽管气得火冒三丈,也只是干瞪着一双眼,再无别的动作。等到鲁智深提着铁禅杖,抢入庙来要去厮打时,林冲又立刻拦住了他。
林冲说,原来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内,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权且让他这一次。
其实这句话,就已经把林冲当时的两难处境,包括始终忍辱负重的思想根源,以及最终的悲剧命运袒露无遗。
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又岂会只让这一次。此后对方步步紧逼,从白虎堂到野猪林,从沧州道至草料场,用尽阴谋诡计,不杀决不罢休。而林冲自然步步退让,一次次身处险境,一次次被突破底线,直到忍无可忍,雪夜怒发冲冠。
是怪林冲懦弱吗?跟鲁智深相比,他的确是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但更重要的是,他真的不想惹事,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哪怕明知被人陷害,心中总还有个希望。他觉得这一切都会过去,只要顺顺利利地把刑服完,还能回家讨一份生活。可要是当真反了高俅,哪怕只是有所冲撞,所有的一切都再也无力回天。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份希望,直至对方彻底把它毁灭。
林冲是否只是个特例,换了别人会不一样吗?
我觉得想要更深刻的理解林冲,就不能不提陆谦。
陆谦是林冲同乡,曾被林冲所救,感激之余和林冲结义。在林冲岁月静好的前半生里,陆谦也是他唯一的朋友。但就是这么个“如兄若弟”的人,为何要多次出谋划策,非得置他于死地不可?
且看为杀林冲,他都使过什么坏。
为讨花花太岁高衙内欢喜,他不顾朋友的交情,请林冲到酒楼喝酒,趁机把林冲夫人骗到自己家中。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陆谦认为只有“害了林冲性命,方能勾得他老婆和衙内在一处”。于是他向高太尉献上一计,差人把刀卖给林冲,又差人叫林冲进入高府,说是带刀来府里比看。
林冲被判刺配沧州,临行之前,陆谦又买通了两个监押的公差,让他们在沧州道上伺机结果了林冲。
到了沧州牢城营内,陆谦再次买通差拨和管营,设计陷害林冲。
直到最后火烧草料场,陆谦不仅要烧死林冲,还想拾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好到太尉和衙内跟前邀功请赏。
以前看他的行径,觉得就是个趋炎附势,不惜卖友求荣的小人。他打林夫人的主意,满足高衙内的淫欲,归根结底是为了讨好高太尉,为了眼前能安身立命,日后能飞黄腾达。他恩将仇报的嘴脸,和挖空心思的手段,实在要比高府上下的人更加可恶和阴险。
为了一己之私,有很多人信奉这么一条规则:为上司干十件好事,不如为上司干一件坏事。因为干好事是理所应当,大家都这样,自然显不出你来。可要干了坏事,那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是真正的心腹知己了。正是抱着这样的行为动机,陆谦才如此恬不知耻,才有恃无恐,甘当高府的爪牙。
这就是我以前对这件事的认知。
现在重读,注意到陆谦死前有句话:太尉差遣,不敢不来。这句话究竟是怕死的求饶,还是真实的告白呢?
把书往前翻,还是第七回。
高衙内从庙里回来,怏怏不乐。有个叫富安的手下知道他的心思,就给他出了个注意,大意便是说,太尉手下的陆虞侯陆谦,和林冲关系最好,明天你去他家里躲着,让他请林冲别处喝酒,我再骗林夫人去陆谦家,到时不由得她不肯。高衙内一听立刻喝彩,好计,今晚就去吩咐陆虞侯。次日,商量了计策,陆谦一听也没奈何,只要小衙内欢喜,也顾不得朋友的交情了。
可见陆谦说“太尉差遣”并非撒谎。可他说“不敢不来”是不是实情呢,他敢不来吗?
那富安在给高衙内出主意之前,其实还有一句话:衙内怕林冲是个好汉,不敢欺他,这个无妨。他现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轻则便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
富安是在虚张声势吗?从之后一系列的情况来看,当然不是,这都是些板上钉钉的大实话,而且还说的这么轻描淡写、稀松平常,没有一点做作和掩饰的痕迹。
那这个意思,陆谦会不知道吗?他当然知道,混迹官场这么多年,他怎么会没有这点起码的“职业素养”?
所以可能在他看来,做了,会有一份功劳,不做,高府照样有实现的手段,只是到了那个时候,他陆谦的下场恐怕就跟林冲别无二致了。
就这样,他几乎想都没想,就已在心中下了决心。并且既然要做,就一定要做的最好,要在高俅面前展现出自己绝对的忠心和高超的能力。况且既已跟林冲撕破脸面,难以相见,就必须要斩草除根,否则一旦留下活口,日后必是心腹大患。
这个逻辑一路推演下来,真是让人手心冒汗,命运的叵测和人心的阴暗,于此体现的淋漓尽致。
但是还可以更进一步,再深推一点。
这次倒霉的是林冲,为虎作伥的是陆谦。如果两人的位置换一换,换做林冲去害陆谦,林冲能顶得住上峰的压力,坚持做一个清白的君子吗?
倘若念及陆谦是多年好友,林冲一时下不去手。那要是换了张谦、王谦,这些素昧平生的路人,林冲是否还能守住自己的原则,坚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一路想去,真是步步惊心。或许人性真的经不起考验,否则深不可测,毫无底线。
不管怎样,从故事本身的角度来说,林冲很惨。他原本有家有业,有稳定清闲的公职,有貌美贤德的妻子,况且又已年届中年,他真的不想折腾,他害怕失去这一切。为了维持这种表面看来风平浪静的生活,其实他在险象环生的官场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才有了这么点外人看来艳羡不已的生活积累。他哪里敢“路见不平一声吼”,不顾一切地以卵击石?
在沧州大营管草料场时,荒郊野外,无人看管,可他走到哪里都要把钥匙带在身上,哪怕大雪把草棚压塌,使他不得不栖身在山神庙里。当他终于忍无可忍,盛怒之下杀掉陆谦,收拾随身物品走入风雪之夜时,他的钥匙不见了。他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他只能踏上那条不归路。上梁山。
想到这里,我的第三个疑问也已经了有了答案。因为林冲就是梁山好汉的一个代表,他的经历体现了很多好汉的心路历程和命运走向。简单就是四个字:逼不得已。所以,循着林冲的线索写到梁山,也就为之后其他好汉的上山故事描绘了一个大致相似的轮廓。
此后,林冲真的成了一条好汉,这场冰和火的磨练彻底改变了他的心性。他开始变得冷酷如铁,甚至在战场上表现的心狠手辣,彻底抛弃了曾经的怯懦。
譬如初到梁山,就斩杀了寨主白衣秀士王伦。这哪是那个被小小的差役害得满脚长泡、背上流脓,却还能笑脸相迎的林冲?
林冲变了。
三打祝家庄,高唐州救柴进,消灭高廉神兵,大战呼延灼连环马。同关胜五十多回合不分胜负。后来又打曾头市,救下晁盖。作为主力之一攻打大名府,二攻大名府救出卢俊义。在东昌府之战中收了张清,活捉副将。等等等等,他冲锋陷阵、威猛无比、屡立战功,完全没有了从前畏首畏尾的样子。
因为他无牵无挂,变成一介草寇了。因为他愤恨难平,心中怨毒极深。因为他终于明白,人生处处不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与其常受奸佞小人窝囊气,莫如枪下尽显英雄本色。
关于林冲的谜团渐渐开朗。其实仔细一想,梁山好汉有哪一个心甘情愿落草为寇,哪一个不是逼不得已、走投无路?以为寻得梁山便是世外桃源,可以尽情地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从此过上快活的生活。
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外有朝廷的兵马围追堵截,内有投降的势力日渐坐大,经过北上抗辽、佂剿方腊等几场恶战,朝廷采用借刀杀人的策略,使一百零八人折损大半,战场归来仅余二十七人。然而,即便这些寥寥的幸存者也未能逃脱厄运,在封官进爵后次第被朝廷加害。
以前读水浒故事,只看到快意恩仇,只看到生生死死,却不明白这每一个行为的背后都是自由意志与现实困境的抗衡,都是个人追求与时代沉疴的碰撞。
随着年纪渐长,阅历渐多,这才慢慢懂得,很多时候,善有善的艰难,恶也有恶的坎坷,人的天性总要在各种各样的阻挡和压迫面前迂回曲折、蜿蜒潜行,最终展现的喜怒哀乐无不是“欲哭不成还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其心情的无奈和辛酸,其举止的反常和疯癫,唯有局中人才能刻骨铭心,岂是外人所能体会?
最后回到林冲。
打下方腊,他不想受招安,作为一个被体制彻底榨干的人,他一点都不想回到体制中去。施耐庵便让他生了一场重病,留在杭州六和寺静养,由武松照顾,后终于不治,追封忠武郎。
金圣叹说: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只是作者写的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出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
林冲对自己的评价是: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东。
谁是谁非,见仁见智,后人自有评说。
但那个手舞丈八蛇矛,身着战甲披风,在马上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豹子头林冲,将永远留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