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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落落记得那天自己做出的决定，并为之感谢自己。中考成绩出来后，方落落考的一塌糊涂，但不至于连个高中都考不上，家门口那所有成绩有钱就能上的高中在晚韵区是出了名的乌烟瘴气，父母不愿让女儿去那种学校上学，不断努力托关系找人，终于联系上了槐南区鹿远一高的招生主任。鹿远一高离晚韵区有段距离，高中学业繁重，每天起早贪黑跑家是个大问题，父母想让方落落住校，去征求她的意见。要么就地读高中，环境差，前途堪忧；要么去槐南区读书，住校，没准能一跃而起。方落落不想住校，她害怕一旦住校自己就和手机说拜拜了，可是她想到忙于读书很少回她消息的唐晚儿，几经权衡后，咬咬牙做出决定——去鹿远一高读书。
鹿远一高是鹿远最好的几所高中之一，从一高走过两个路口就到大名鼎鼎的鹿远财经。远南主路车流滚滚，一边是林立的高楼，一边是宽阔悠长的天河，鹿远地标建筑鹿远天幕坐落于天河上，旁边的可离梁与平咽拱充满了浪漫色彩，桥下长满芍药。高中之前的方落落很向往去槐南区游玩，因为那里好玩的地方很多。
开学头一天，方落落去了趟外公家，外公说没什么好给的了，随后就往她手里塞了五百块钱。那个安静的午后，方落落发现外公说话有些口齿不清。多年以后，她想起那天陪外公在外面散步，外公兜里时装着各式各样的糖果，梧桐树撒下密集的影子，空气中漂浮着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开学那些琐事早就被时光抹去痕迹，方落落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开学发生的事情，她只记得自己拖着大包小包在宿舍楼爬上爬下，女生们聚在一起的叽叽喳喳，父母临走前的絮絮叨叨，厕所干燥的酸臭。
军训，摸底考试，中秋节放假像电影一样过的飞快，记忆中的过客是默片电影的群演，她只记得他们的动作，想不起来他们的声音。他们的面容和名字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失在记忆的深处。但是她记得鹿远一高的传说——何语。方落落一到学校就开始听说关于何语的各种事迹，仿佛所有人都在宣传她。方落落听到班主任王老师点名念到何言，下意识地想到了何语。在后来的学习生活中，她知道了何言何语是姐弟。
没过多久，何言就和班里的学生打起来了，那天的课间，方落落下楼正打算去操场，白奕一下子把何言推出去好远，正好撞到了她。方落落对于何言的事情有所耳闻，她不敢相信他的父母出意外双双去世，白奕的辱骂和何言的表现使她相信了这个可怕的事实。
方落落听舍友展颜念叨，鹿远一高的春天是最漂亮季节，教学楼前的海棠花盛开，春风扫过，粉色的花瓣漫天飞舞。不止是室友这样说，就连王老师都这样讲，方落落看着楼下光秃秃的树心想真有那么好看么？
转眼间，开学一个月过去了。方落落身边依然没有朋友，不过对于她来说这种情况已经很不错了。方落落懒于交友，只想在自己一亩三分地生活。她偶尔和同学说话，上课时互相传纸条，体育课上在同一组踢毽子，可是没人主动叫她一起去食堂吃饭，去小卖部买零食。姑娘们手拉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小伙子们一波又一波打打闹闹。他们偶尔和方落落聊会天，扯上几句八卦，方落落也乐于回应他们。在这样一个若即若离的状态中，方落落平静地渡过了高一上学期。
期间，一个短头发的女生引起她的注意。记忆中她总是笑嘻嘻的，说话轻声细语，乌黑的短发干净清爽，不过方落落注意到，她一直都是独来独往。
毕业以后很久没有和鹿然然联系过了，但是在学校的时候，方落落和她关系很好。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方落落也这样和鹿然然说过，鹿然然托着腮帮子说我们都是小人，但是在小人之间口耳相传中，我们是君子。方落落懂得她话语中的含义。
第一次了解鹿然然是通过一阵传的很广的流言中听到的。舍友夜话的时候偷偷谈到鹿然然的事情，展颜大肆讲述鹿然然的过去，脑子有问题，而且行为不检点。方落落好奇，向展颜追问鹿然然曾经干过什么事，展颜说不知道，完全都是听别人说的。又有一个女生告诉方落落，咱们班的苏慕慕和寿儒煜正是鹿然然的初中同学，那些事情都是她们说的。
那晚是方落落除了想家以外第一次因为其他原因失眠，原来在遥远的槐南区，在这所数一数二优秀的学校中，不切实际的话语同样存在。方落落庆幸自己离开了素商区，庆幸自己躲到远处的槐南区，流言追不上她。而那个不眠之夜，方落落梦到自己回到初中的操场上，体委高大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矮小无比，松树的叶子硬化成针，扎进传播流言者的喉咙，刺破他们的鼓膜。
或许是同病之人惺惺相惜，方落落主动找鹿然然聊天。鹿然然对于愿意接近自己的人很好奇，她表现的很友好很正常，至少没有传言中那么疯癫。那天晚上方落落恨自己不争气，同样是体会过流言伤害的自己为什么会任凭内心把鹿然然的流言当成真事？方落落教育自己一番，倒头睡觉，调皮的思绪把她的思想带到晚儿身边。
每天想念晚儿似乎成为方落落的必修课，这种必修课是不受大脑控制的，一旦闲下来，她就想念晚儿。由于是一个月一回家，想念晚儿的时间比和她说话的时间还要长，有时候她放假回家都找不到晚儿。两个人靠着相互留言维持联系。
一种奇怪的依赖感从方落落心底油然而生，有时回家发现晚儿没有回复她留言，她就难受的一天吃不下饭，而晚上晚儿包含歉意的消息发来，即便没有关于最近生活的分享，方落落也捧着手机笑开了花。有时她与晚儿都有空，像初中那样你发一句我回一句，一问一答调皮扯淡好似你我都在彼此身边。方落落洗脸刷牙的时候都捧要着手机回消息。
直到有一天，她和鹿然然聊天提起了晚儿，鹿然然一语道破天机：“你该不会喜欢她吧？她可是女孩子哦，同性相爱很难被世人接受。”方落落俏脸一红轻轻拍了一下鹿然然的脑袋说：“哪有。”
后来王老师重新安排座位，把何言调到最前面，后面是鹿然然，然而没有人愿意和鹿然然同桌，鹿然然对班上的女生有意无意的孤立心知肚明，方落落早就看出这一点，于是自告奋勇坐到鹿然然身边。
时隔多年，方落落才明白为什么不爱说话的何言对鹿然然那么照顾，更不明白鹿然然为什么会给何言记笔记而不是给她。一次课间，三人在外面玩雪，鹿然然与何言走的很近，方落落很识趣走在一边，她看着雕花路灯下两个裹着棉衣颤抖的身影，自己在一旁抓了一把雪细细碾碎。记忆中，鹿然然戴着卡其色棉帽，帽顶是上一颗雪白色的小球，长长的帽绳像披肩发一样垂过肩膀，煞是可爱；何言穿着一身灰黑渐变的棉衣，衣领围着一圈长长的绒毛，整个人看上去有几分冰冷的帅意。方落落恨自己没有照相机不能把两个人背影拍下来告诉他们二人有多么般配。
期末考试结束，方落落回到家里度寒假。她每天都想着和晚儿分享生活琐事，可是晚儿忙于高考，只在周末晚上才有时间回复她。方落落朝思暮想了晚儿这么久，终于忍不住问她真名。过了一整天晚儿才回复方落落，她告诉她叫苏儒香。
好一个充满书生意气的名字，虽然几年后本人承认苏儒香是假名字，但是不妨碍方落落每次想起都忍不住感叹这个名字的气质。刚知道晚儿名字的方落落更加控制不住脑补的欲望，想象着冠以这么儒雅的名字的女生该是什么样。
如今她的模样只能停留在方落落的脑海中，永远不会成为现实。时至今日，方落落想起苏儒香这个名字，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穿着浅绿色汉服的女子，眼角犀利，眉弯如刀，手执青伞，立于桥头。小雨儿纷纷，桃花儿舞舞。她总是在天河附件出现，有时立在画船中，有时立在大暑梁上。她笑，天河随之而笑；她叹息，天河随之叹息。
后来，二人互换地址，彼此都留了一个心眼没有写楼牌号。直到这天她们互相感叹彼此之间的距离这么近。一个在鹿远一个在长海，两地之间隔着一个枫红川。此后每一个秋天，方落落都会向南望去，先是鹿远入了秋，随后便是枫红川。我先替你感受秋意的寒冷才能时刻提醒你天凉勿忘加衣。
二月二十一日那天早上，方落落被快递小哥的电话叫醒。她迷迷糊糊得取快递拆快递，看到盒子里面夹着的明信片才恍然大悟。
“落落，字丑勿怪，生日快乐，学习加油。”
明信片上短短十四个字让方落落抱着欣赏了好久，她这才想起自己告诉晚儿的生日是假的，没想到她当真了。方落落看着明信片上隽永锋利的笔迹，心想晚儿一定是一位果敢干练的女生。方落落激动的表达谢意，还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见一面。
短短寒假过后迎来开学，方落落把晚儿寄来的明信片塞进日记本里。以后在学校的日子再也不用害怕想念晚儿了，只要看到明信片就能感觉到晚儿在身边。新学期的每一天，方落落都会把明信片拿出来反复看着，鹿然然凑到她耳边说：过于沉迷爱情的人会像飞蛾扑火般悲伤。如果从头来过，方落落一定会听从鹿然然的告诫，可惜当时的方落落什么都听不进去，一心一意思念着南方的晚儿。
四月末一天早上，方落落走到教学楼前，意外发现海棠树开花了。她好想把这一幕拍给晚儿看，粉嫩的花瓣挂在树上摇摆，整个楼下一阵清香。鹿然然路过她说：“等五月花落的时候更好看，那时漫天飞舞的海棠花会染上思念的颜色。”
这段时间，方落落发现何言喜欢坐在海棠树下吃午饭。一天中午，方落落和鹿然然二人都没有去食堂，各自拿了一袋面包，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吃。走廊一边是栏杆，学生们可以很好地从上面欣赏海棠。鹿然然小口小口嚼着面包盯着下面的何言，方落落打趣着说过于沉迷爱情的人会像扑火那样巴拉巴拉……鹿然然故作生气白了她一眼说是飞蛾扑火。她望着何言，轻轻摇头小声念叨着她不会成为飞蛾。
忽然一阵风起，地上的，树上的花瓣被风卷起，漫天花舞遮盖了何言的身影，方落落察觉道鹿然然的脸蛋微微泛红。庭前飘起海棠雨，一朵坚毅，两朵纯洁，三朵怀念，四朵哀悼……方落落至今都记得鹿然然那句没来由的话：“花资动人，楚楚有致，倘若别离，何日再见？”
五月底放假回家后，方落落把这件事情分享给晚儿。晚儿告诉她海棠花又称为断肠花。
方落落没有把晚儿说的话放在心上，盼望着明年还能看到海棠花开。方落落趁这次放假回来买好生日礼物，晚儿还有几天就要高考，还有半个月过生日。挑选生日礼物使他花费不少时间，选来选去最后挑中了钢笔。
六月匆匆忙忙过去，太阳一天比一天火辣。庭前的海棠树只剩几朵坚强的花挂在枝上，微风偶尔扫过，再也掀不起漫天花雨。高考那两天，方落落心神不宁，一心想着晚儿。她想迫不及待和晚儿说话，问问她考的怎样。高考结束，晚儿的时间就多了起来，下一步就是大学了，那时她每天都可以用手机，方落落想到自己不能天天陪着她心里忽然好难过。
好不容易挨到放假，方落落回到家如饥似渴般和晚儿聊天。爱情可以使得一个人隔着网线，思念着遥不可及未曾谋面的人。方落落想要和晚儿表白，却害怕晚儿拒绝。如今的方落落觉得这种事情根本不靠谱，如果她被网络上的一个人表白说爱，她一定会拒绝，甚至觉得可笑。
晚儿的拒绝是情理之内。当时的方落落无论被爱情冲昏的头脑有多么不可理喻，却还是保留一丝理智的。她不知该向谁求助，任谁听了她爱上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孩子都觉得可笑，况且高中的爱情很难受到长辈的祝福，高中生似乎不能正大光明表现自己的爱意，他们像虫子一样背地里偷偷诉衷肠，提到“爱”这个字会被父母老师进行苦口婆心地劝说。开明的长辈选择疏导，不开明的长辈选择堵截，而无论开不开明，一个在网络恋爱并且爱慕的对象是同性的人，在长辈眼里多半是个笑话。
方落落把晚儿当成自己的秘密，就这么过了三年。自从上了高中，方落落回家的次数少了，去外公家里的次数更少了。整个暑假只去了外公家两三次，每一次家里都准备着几块炸糕。那年外公八十大寿那天说：“我得好好活着，得亲眼看着我家落落结婚。”方落落心头一阵刺痛，也许以后她真的能放手吧，那个爱而不得的人，终究要还给人海。
高二，方落落习惯了住校生活，觉得住校没有那么枯燥，只不过生活中缺少了晚儿的身影。有时候方落落觉得鹿然然蛮可爱的，现实中有鹿然然陪着她就够了。王老师似乎觉得她们两个很合适，重新调整座位时没有将她们分开。
方落落从来没有见过晚儿真实的模样，却每天都能看到鹿然然的脸庞。多年以后，当她再次回想起这两个女孩子时，晚儿早已被充满魔力的想象渲染成美丽无暇的女子，方落落无法将她从支离破碎的回忆中分离出来，即便是看着她发来的信件，在聊天软件上日复一日焦急地等待她的回复，所有的闪光点都是方落落臆想出来的，近乎完美的晚儿永远住在桃花盛开的三月，渐渐地成为方落落脑海中难以磨灭的印记。而鹿然然一直生活在现实中，是高中生涯陪伴她时间最长的女孩子。每每想起鹿然然，时而她在漆黑的雪夜里孤独行走，时而她趴在栏杆上望着夕阳发呆，日记本里夹着早已干涸的花瓣，过往的岁月化成文字永远停留在纸上，在那个硝烟弥漫的高中日子里，她记录的午后两点钟的太阳和纷纷扬扬的海棠花中她隐约的轮廓，无论时间流逝她总是记得鹿然然微笑的模样。鹿然然不像晚儿那样完美，有着爱上课睡觉的缺点，额头上点着几颗痘痘，耳边有一道长长疤，正因如此，鹿然然比晚儿真实。方落落分不清自己爱上的是晚儿还是心里的影子，如果没有晚儿，她或许可以不用按捺心中对鹿然然的燃烧起的爱情之火。方落落也见过隔壁班姓桃的女孩子，她与方落落印象中晚儿的模样有着巨大的差异，桃姑娘极尽温柔宛若海棠，晚儿凌厉英气，好似剑兰。她们的样子，方落落都喜欢。
时光飞逝，转眼间到了高三。过去的一年太平静了，以至于方落落想不起来发生过什么事。晚儿发来明信片时没有了第一次的激动，日记本里反复出现名字变成了鹿然然，上课时精力大部分都放在听讲上，很少走神想晚儿。方落落劝自己说晚儿到了大学要找男朋友，努力给自己做心理准备，以至于那一天来临时自己无法接受。方落落想和晚儿通电话，想要听一听她的声音。没见过所爱之人的容貌，没听过所爱之人的声音，一想到有朝一日她必须把晚儿还给人海，心里就有所不甘。方落落看着校园里的情侣，虽说很难有几修成正果，却不影响方落落羡慕他们。痛苦之时有爱人陪伴，迷茫之时有爱人指点，高兴之时有爱人分享，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她也羡慕那些暗恋着他人的人，所爱之人就在身边，每时每刻都见所爱的模样，听到所爱的声音，可以像旁观者那样看着所爱的一举一动。方落落很难逃过自嘲，她这算什么，初恋吗，暗恋吗，单相思吗，即便是在一起了，该怎么说服家人她爱女孩子呢？
自从被何言调走后 ，他与二人的联系就少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何言渐渐沉迷学习无法自拔，他不是年级第一，却比年级第一更刻苦。家长会那天，何语出现在班里时引起不小的轰动，班主任和何语攀谈好久，把前来询问自己孩子的家长们放在一旁。也就是那天，方落落见到传说本尊，何语那双弯刀眉下的眼睛像极了脑海中的晚儿，鹿然然发现方落落盯着何语看了好久说：“放弃吧，何语喜欢男生。”何语这次出现只是参加家长会，没有做任何表演，王老师想让她上台演讲，何语把这个机会留给班里第一的老妈。开会时，何言何语坐在一起。姐姐亭亭玉立，弟弟仪表堂堂，姐弟才貌双全，人尽皆知。方落落凑到鹿然然耳边小声叨叨她快去给姐姐留个好印象，鹿然然暗地里掐了一下她的大腿，然后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