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猎犬（摘自聊斋）

山右卫中堂为诸生时[743]，厌冗扰，徙斋僧院。苦室中蜰虫蚊蚤甚多[744]，竟夜不成寝。

食后，偃息在床[745]。忽一小武士，首插雉尾，身高两寸许；骑马大如蜡[746]；臂上青鞲[747]，有鹰如蝇；自外而入，盘旋室中，行且驶。公方凝注，忽又一人入，装亦如前，腰束小弓矢，牵猎犬如巨蚁。又俄顷，步者骑者，纷纷来以数百辈，鹰亦数百臂[748]，犬亦数百头。有蚊蝇飞起，纵鹰腾击，尽扑杀之。猎犬登床缘壁，搜噬虱蚤，凡罅隙之所伏藏，嗅之无不出者。顷刻之间，决杀殆尽[749]。公伪睡睨之。鹰集犬窜于其身[750]。既而一黄衣人，着平天冠[751]，如王者，登别榻，系驷苇篾间[752]。从骑皆下，献飞献走[753]，纷集盈侧，亦不知作何语。无何，王者登小辇，卫士仓皇，各命鞍马；万蹄攒奔，纷如撒菽，烟飞雾腾，斯须散尽[754]。

公历历在目，骇诧不知所由。蹑履外窥[755]，渺无迹响。返身周视[756]，都无所见；惟壁砖上遗一细犬。公急捉之，且驯。置砚匣中，反覆瞻玩。毛极细茸，项上有小环。饲以饭颗，一嗅辄弃去。跃登床榻，寻衣缝，啮杀虮虱。旋复来伏卧。逾宿，公疑其已往；视之，则盘伏如故。公卧，则登床箦[757]，遇虫辄啖毙，蚊蝇无敢落者。公爱之，甚于拱璧[758]。一日，昼寝，犬潜伏身衅。公醒转侧，压于腰底。公觉有物，固疑是犬，急起视之，已匾而死[759]，如纸剪成者然。然自是壁虫无噍类矣[760]。

[743] 山右卫中堂：卫周祚，山西曲沃人。明崇祯进士，官户部郎中。顺治时，历工、吏二部尚书，授文渊阁大学士，兼刑部尚书。康熙间，授保和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康熙十四年卒，谥文清。《清史稿》二三八有传。山右，山西；以居太行山之右得名。中堂，内阁大学士的别称。

[744] 蜰（féi肥）虫：即臭虫，又名床虱。

[745] 偃息：躺卧休息。

[746] 蜡（zhà乍）：借作“蚱”，蚱蜢，俗称蚂蚱。

[747] 鞲：猎装上停立猎鹰的臂衣。

[748] 数百臂：犹言数百只。臂，指停鹰的臂衣。

[749] 决杀：决、杀同义；犹言杀戮、格杀。

[750] 集：停落。

[751] 平天冠：古代帝王所戴冠冕。平顶，前后有垂旒（玉串）。又叫通天冠。

[752] 系驷苇篾（miè灭）间：苇，苇片，所编为苇席；篾，竹篾，成条竹片，所编为簟席（竹席）。北方床炕常年铺苇席，夏日上又铺簟。句谓停车系马于二席相叠之边际。

[753] 献飞献走：献纳猎获的“飞禽走兽”——蚊虱之类。

[754] 斯须：须臾，片刻。

[755] 蹑履：穿上鞋子。

[756] 周视：环顾，四面观看。

[757] 床箦：床上的席子。箦，卧席。

[758] 拱璧：大璧，喻珍贵宝物。

[759] 匾：通“扁”。

[760] 无噍类：灭绝；无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