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里有个穷书生,姓谭,叫谭进文,爹娘取这名自是盼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奈何文曲星就是不照他家祖坟,一试二试三试屡试不中。后面爹娘死了,家里几亩薄田也让族人占了,他一个穷酸秀才空念一肚子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乡里是待不下去了,只好进苏州城谋点生计,在城隍庙旁支个摊,平日帮人写信解签,在城南赁了个破屋住着,饥一顿饱一顿,也没成家。
后来那谭进文认识了个书肆老板李四郎,便写些话本子在他那寄卖,许是该他吃这碗饭,每月总能卖个几百本,倒是得了些银钱,每顿也能吃上肉了,索性就收了城隍庙的摊,专门给李四郎写话本子。
一日,李四郎提着一瓶绿豆酒,一只烧鸡,腆着肚子晃晃悠悠上门来,一进来便问:“谭秀才,你那新话本如何了?”
谭进文行个礼请他坐了,将那烧鸡拿到厨下切了,又打发隔壁串儿去买了半斤花生毛豆,和绿豆酒一起端上桌,方才长叹道:“李老板,我思来想去,还是莫刊印了吧。”
李四郎大惊,烧鸡腿掉地上了也顾不得管:“这是做什么!刷板子都排好了为何不刊印?那高升书局的老东西如今眼红我们话本子卖得好,正找人仿着你的写哩。你现下撂笔不写了,可不正趁了他的意?”说着又上下打量谭进文,“我说谭秀才,你就歇了那科举的心吧!你如今靠着写话本好歹衣食不愁,莫非还要回去吃城隍庙的馊馒头么?”
“李老板!李老板!”谭进文连忙打断,“这一年来有赖李老板相助,方才得片瓦遮身,丝缕蔽体,进文实在感念不尽,又岂会做那等忘恩负义之事?只是昨日我去街上闲逛,进一个茶馆,就听得‘才子佳人相见欢,私定终身后花园’,去一个酒肆,又听得‘落难公子中状元,奉旨完婚大团圆’,竟是听了开头便把全本都猜得差不离了。便是有那么些改动,也是新瓶旧酒,左右不过是这些套路,实在无趣得紧。想来市面上,这等才子佳人的话本,没有一万只怕也上千本了,进文所作不过是辞藻华丽些,只是这又不是什么传世诗作,谁还去细品里头的诗作得好不好呢。说不得也是当那张三李四的话本一样买来闲翻罢了。”
李四郎皱着眉,也不说话,只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剥花生豆。半响才道:“是这么个理,可别的话本不好卖啊。那喝茶的,一听绝代佳人、升官发财就都坐过来了,一听刘关张结义就都跑了,要是讲孙猴子闹天宫,嗬,底下就两三个毛孩子坐着了。说书的都嘱咐我,除了才子佳人别的一概不要哩。”
谭进文也无法,两个人对坐着喝完了酒,他送醉醺醺的李四郎出门。李四郎路都不会走了,也没忘把底稿要过去。谭进文回屋收拾,扫了一地的毛豆花生壳,却发现李四郎掉地上的半个鸡腿没了。谭进文把堂屋里的地扫了一圈,也没扫出鸡腿来。他摇摇头,懒得找了,便去厨下烧水泡茶喝。一进厨房——怪事!桌上剩的半边烧鸡也没了!
谭进文揉揉眼睛,酒彻底醒了。他把所有的柜子都打开,锅也揭开,连带桌椅板凳都挪开,就是不见烧鸡。
“串儿,串儿!”
“谭秀才你叫我?”隔壁屋门里探出一个扎朝天髻的脑袋,是徐寡妇七岁的宝贝疙瘩。
“你有没有见到半只烧鸡?”
串儿摇头:“你给的钱买完花生毛豆就剩三文,哪里够买烧鸡,半只也不够!”
“我是说我放在厨房里的半只烧鸡,你有没有拿?”
串儿嚷起来:“我才没拿!我就知道你个铁公鸡今天多给一铜板打发我跑腿没安好心,原来在这等着,想赖我偷了半只烧鸡!我呸!”串儿砰地把门摔上了。
谭进文边转身边嘀咕:“不是串儿拿的,难不成白日里见鬼?”他说着也觉得好笑,“哪有鬼偷鸡吃的,成了精的狐狸还差不多……”他猛地顿住,嘴里喃喃着“狐狸”、“狐狸精”,然后冲进了里屋。
第二天,李四郎如约前来,瞅着谭进文眼下硕大的眼袋,嬉笑道:“秀才昨晚莫不是夜会佳人去了?”
谭进文草草行了个礼,把一沓书稿递给李四郎,自己坐在凳上边打呵欠边说:“四郎且先看看,我连夜赶出来的。”
李四郎翻开书稿,只见第一句就写着:洪武年间,某地某生进京赶考,适逢大雨,错过宿头,借宿一户殷实人家……
他笑道:“这又是哪个朝廷里退下来的哪个大官不是?家里必有个如珠似玉知书达理的小姐。这小姐必对那书生一见钟情非君不嫁,是不是?”
谭进文神秘一笑:“也是,也不是。”
“这却怎么说?”
“你往下看。”
李四郎一目十行随意往下翻着,慢慢地瞪大了眼睛:“那佳人竟是狐狸变的?”
谭进文得意一笑:“正是,才子佳人不新鲜了,我便写个书生与狐仙,却又不是寻常志怪杂谈里食人精气的狐妖女鬼之流,且那书生不能是才子,须得是屡试不第的。狐仙对书生痴情不已,不忍见他潦倒,便为书生偷来考卷,又托梦给考官,终于助得情郎金殿传胪。然当朝公主一眼就相中了书生,央得皇帝赐婚。书生因与狐女有情,便推辞已有妻室,触怒天颜,被下了大狱。狐女为救情郎,便自刎让位,香消玉殒,只留得一对碧玉珰。书生感念狐女恩情,便为其立碑追为正妻,辞官归隐去了。非是那烂俗的大团圆也。”
李四郎眨巴着眼,又端过茶盏咕咚咽了几口冷茶:“……这倒是新鲜。只是如今人都喜欢看大团圆,乍一听是个悲的,恐茶客们要闹哩。”
谭进文笑道:“四郎多虑了,自古以来,为人传唱的故事便大多是悲的,譬如那梁祝,譬如孔雀东南飞,譬如白娘子和许仙。正因其悲也,故而有憾,因而有念。若是处处圆满了,倒没什么人记挂了。”
李四郎捻着胡须:“有理,有理。只是却没必要设计个书生落魄,狐女偷卷的曲折来,看客们多是读书人,未必喜欢,倒不如写那书生才高八斗,之前乃是怀才不遇。”
谭进文高深地一摆手:“四郎这便是想浅了。试想,正经读书人会整日里坐茶馆逛书肆么?便是去书肆,也多是买经史子集,几个买话本的?正是那等科举无望的秀才童生,才有闲心去买话本听说书呢。我写的书生越落魄,他们读起来才越贴合自个儿,若有个美貌无双的佳人助自己取得功名,不知多痛快哩!”
李四郎建议道:“既如此,到那狐女自刎就极好了,何必非得辞官呢?招为驸马,入阁拜相,岂不更搔他们痒处?”
谭进文笑:“那算什么悲响?不过死了个狐女而已,没得官做才最戳读书人的心窝子哪。”
李四郎抚掌大笑:“是极,是极!”
送走李四郎后,谭进文一人在屋里踱步,越想越得意,想来此番定能一扫陈词滥调,刊印数千本定不在话下,若是坊间反响不俗,说不得还要改成戏,编了曲,传遍大江南北也。正思至兴处,梁上忽然传来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真不要脸!”
谭进文吓了一大跳,抬头四望,并不见人影。他正疑心是幻听了,半空里突然飞出一块鸡骨砸到眼皮上,他“哎哟”一声捂着眼睛蹲下身。响晴的天,屋里却刮起阵阵阴风,屋门噼啪被风摔上,桌上的黄麻纸也被刮得四处乱飞,就连盘盏也咯咯晃动隐隐有要掀翻之势。
谭进文抖索着放下手,大着胆子睁眼一望,只见半空里一团浓黑如墨的浊气,隐有风雷之声,缓缓凝成一个人形后,从里响起炸雷般的喝斥:“你这酸儒!镇日里写的什么狗屁东西!不是编排民间女子,就是意淫小姐公主,人间女子还不够你祸害么,竟连狐狸大仙都不放过!真是禽兽不如!”黑气啐出一口浓痰,糊了谭进文一脸,接着骂道:“书没读进几本,肩不能挑手不能扛,走几步就喘气,长得个脸白体虚的短命鬼样,莫说狐仙娘子看不上你,凡俗女子也没那等眼瞎,偏生净长些花花肠子,大白日的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谭进文只觉耳边嗡嗡炸响,眼前昏昏发花,顾不得脸上的臭痰,四下里一通磕头求饶道:“大仙,大仙!小生知错,不该猪油蒙了心,起了邪念,还请收了神通吧!”
黑气重重地哼了一声:“酸儒,一句知错就完了?”
谭进文打了个激灵:“不不,小生这便去找李四郎,把书稿要回来,今后,今后再也不写话本子了。大仙饶命!”
黑气忽地朝谭进文扑来,团团绕着他转了几圈,阴风扇上后脑勺,把他又拍到地上趴着,谭进文吓得闭着眼睛嘴里吱哇一通乱叫,连饶命都不会说了。黑气化作一个凶恶的鬼脸,斥道:“念在你诚心悔过,着你去办件事,便饶你不死。”
谭进文如闻天籁,顿时磕头如捣蒜:“大仙尽管吩咐。”
“去买只烧鸡来。”
谭进文灰头耷脑地逃到街上,烧鸡铺子的伙计认得他,惊道:“谭秀才这是在哪跌了?怎的这般形容?”忙请他坐了,又打盆水来供他洗脸梳头,“只是小店没得合身的衣裳,好在秀才家也不远,尽早回去换了才是。”
谭进文吓得连连摆手:“不打紧,不打紧。小哥替我打包只烧鸡就好。”他犹豫再三,“再加一两鸡爪。”
伙计快手地三两下用荷叶包好:“一百文,您收好。”
谭进文提着烧鸡,却没回家,而是拐去了昔日摆摊的城隍庙,那有个替人算卦看相的老道,往日里偶有妇人抱着丢魂的小儿来找他讨符水。
那老道如今仍在摆摊,见是谭进文就笑道:“谭秀才,我听说你谋了好差事发达了,怎的又回这破庙了?”待走近了看清手里拎的东西,忙站起来行礼,“谭老爷这般客气!发达了还不忘来探望贫道,实乃有心人。贫道当日就替老爷算过的,老爷命里毕星张星高照,是个大富大贵的命局……”
谭进文尴尬地拱一拱手:“王仙师身体康健?进文今日路过故地,便来看一看仙师。”说着把鸡爪放到桌上。
“哦。”王道士瞅了眼桌上的油纸包,又瞅了眼仍拎手里的荷叶包,慢吞吞地坐下,一扫拂尘道:“秀才如今有身家了,不似我等闲云野鹤,想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谭进文也顾不得许多,四下里张望无人,便凑到王道士耳边如此这般一说,王道士面色严肃起来:“恐是狐精作祟。”
谭进文一拍大腿:“我猜也是!”又深深做了个揖,“仙师救我!”
王道士捻须不语,许久方道:“听你所言,这狐精法力高深,等闲奈何它不得啊。”
谭进文咬牙:“若事成,必有重谢!”伸出三个指头。
王道士只是摇头:“非是钱财之故,能勾动风雷的妖物,几个好相与的?”
谭进文再咬牙,加了根指头。
王道士只是眼睛紧闭,把头一摇:“难也,难也。”
谭进文颤抖着伸出最后一根指头:“仙师若不救我,进文今日命休矣!”
王道士长叹:“也罢,贫道这就走一趟,只是成与不成,尽在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