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南的雨季绵长而湿润，我撑着伞，推开了陈旧的木门。
听说，沈肃清老先生和他的夫人萧月女士晚年一直居住在这里。
沈老是抗日战士，他的夫人是战地护士，两个人相互扶持，一路走来经历过残酷的战争，经历过长久的分别，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
报社要我来给为抗战做出了贡献的老人做个专栏，我找到了他们二老。
说明我的来意之后，他们很热情地招待我。
沈老先生身体还很硬朗，听说早些年还当过教书先生，萧奶奶还是她的学生呢，所以他待人很是和善。由于年事已高，萧奶奶上个月被诊断出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很多事情都忘记了，但提起年轻的事，她倒是能记起一些来。
二
那一年，萧月十六岁，在女子学院念书。
那一年的沈肃清年华正盛，他的父亲沈教授也很受人敬重。后来，沈肃清也到父亲任教的学校当了老师。
他来之后，同学们都争着去问他课业。萧月从不和朋友们一起去，但是背地里不知偷偷去看过人家几回。
其实这个人，萧月在半年前的抗日宣传演讲上见过他。
时至今日，萧月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那天的演讲在一颗梧桐树下举行的，天空下着蒙蒙细雨，可是这并不能阻碍青年学生和老师们想要革命的心。
沈肃清在台上带领着学生高呼：“我们不做亡国奴！”
那个时候，看着台上情绪激昂的沈肃清，正值豆蔻年华的萧月暗暗对这个男子有了最初的印象。
沈肃清，从来都是一身正气。那个时候的沈肃清身边有一个温柔美丽的世家小姐。
沈肃清是怎样注意到萧月的呢？这个女生，上课走神，作业的字倒是写得工整，只是她上交的讲义本上居然夹着一张他的画像！
沈肃清欣赏了这副画着自己侧脸的图许久，嗯，整体画工还行，就是细节处有待完善。看来，观察还是挺细微的，模仿能力也不错，连黑板上的字也能一字不漏的临摹下来。
沈肃清叫来萧月，拿着画问她这是怎么回事。萧月低着头，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别紧张，我就是问问你，这是你一贯的学习方法吗？”沈肃清看着连耳根子都红了的萧月，开口解释：“还有，我就是和你说一下，你这边画得不太细致……”
萧月拿起自己的画，说了一句“先生要是没什么其他事，我有事就先走了！”说完便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沈肃清摇摇头：“这孩子……”
在当时的沈肃清眼里，萧月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而他的心里除了温柔大方的林家小姐，还装着他的家国情怀。
三
那个年代，文士风流，师生之间经常传出佳话。
“沈肃清就是个榆木脑袋！”萧月心想，“我都这么明显了，他居然还是无动于衷。”
不行！喜欢就要主动争取！
放学后，萧月趁着四下无人，偷偷跑到沈肃清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涨红了脸，鼓足了勇气：“先生！我有事和你说！”
沈肃清正在整理学生的作业，他被突然出现的萧月惊到：“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先生，我…”
“你怎么了？”
“我知道这话说出来可能有点儿…不过，我还是想说出来，先生，我……”
“肃清，你好了没有？”突然，一个温柔的女声传来。
萧月转头一看，是师姐。
师姐长得可真好看，明眸皓齿，肤白胜雪，谈吐间尽是端庄之态。萧月默默低下了头……
沈肃清站起来，轻声问了一句：“萧月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
“没有的话我就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沈肃清说完，便和师姐一同撑着伞走进雨幕中。
萧月撇了撇嘴，有点失落。
她回到家去，问奶奶：“奶奶，您当初说我爷爷当时喜欢的是别的姑娘，那他后来为什么娶你啊？”
奶奶拿起蒲扇轻轻拍了拍萧月的头：“你个小丫头，你还小不懂，老话都说了，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
女追男隔层纱，嗯女追男隔层纱，古人都这么说了，一定没错的，萧月你不能退缩，现在沈肃清不喜欢你，不代表他以后不喜欢你啊……
萧月终于又找到机会向沈肃清表明心迹了：“沈先生，我，我喜欢你！”
沈肃清笑的时候露出两颗虎牙：“我知道，谢谢你喜欢听我上课，那你以后可要认真听讲，不要走神了。”
好像有什么地方错了？萧月连忙解释道：“不不不你误会了，我说我喜欢你，不仅仅是喜欢听你上课。”
“嗯谢谢你的喜欢，我也喜欢同学们。”沈肃清摸摸她的头，还是笑着。
萧月有点急了：“不！我喜欢你，是戏本里小姐对书生的喜欢！”
“你还太小了，我当你是小妹妹呢，以后不要看那些戏本了，有时间多读读有用的书。”
“我只比先生小三岁！”
沈肃清看着萧月着急的样子，有点无奈：“可是我，喜欢的是别人啊。”
“没关系，等你不喜欢她了，你再来喜欢我也不迟，反正我比你小，不吃亏。”萧月一直记着“女追男隔层纱”。
沈肃清笑了起来，这个丫头，一点也没有个姑娘家该有的矜持，但给人的感觉确是那样可爱。
四
最近，同学们都在议论师姐要远嫁的事，听说因为家族的强硬要求，林小姐和沈先生被拆散了。先生以后也不会来代课了。
萧月背着包，找到了沈肃清的家，想去探个究竟。
萧月机灵活泼，很讨沈父沈母的欢心。沈母拉着萧月的手：“好孩子，你帮伯母好好劝劝他，别去前线，那儿危险，留在这里当个教书匠多好啊，虽然平凡，但安稳啊。”
“什么？他要去前线？”
沈母叹了口气：“这孩子就是一根筋，我知道他喜欢林家小姐，可人家哪是我们能高攀得起的啊……”
沈肃清正在楼上的房间收拾着行李。林小姐要嫁人了，他黑着一张脸。
原来心情不好的沈肃清是这副模样啊。
萧月站在房门口，恭恭敬敬唤了一声：“沈先生。”
看得出来沈肃清情绪低落，连头也不愿意抬，只是回应了一声：“嗯。”
萧月走进房里，抓着沈肃清的手：“听说你要去前线了？”
沈肃清抽出自己的手，仍然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对。”
“非去不可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
“如果你是因为师姐，那你也太脆弱了，逃避才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沈肃清转过头来，直视她：“谁和你说是因为她的？”
“我…你…”萧月突然结巴起来，竟不知如何接下去。
“国难当头，我现在没有心思想那些儿女情长。”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无比诚恳。
见她没有说话，他清了清喉咙：“好了没有事的话，你可以出去了。我还有事要忙。”
萧月缓缓地走到了房门口，突然转过身，笑了起来：“沈先生，我要和你一起去前线。”
五
三日后。码头。
虽然舍不得自己的儿子，但沈父沈母也是明事理的人。沈父知道自己儿子的秉性，他想做的事情谁都劝不了。只是临行前告诉他：不奢望自己的儿子建功立业，只愿他心怀家国，不忘本心。因为受不得分别时哭成一片的场景，故没有前来为他送行。
沈肃清看着码头上其他人正和家人朋友告别，而自己却孤身一人，最想见的那个她也没有出现，顿时生出几分感伤。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向自己跑来：“先生，我要和你一起去前线！”
他一阵感动，没想到临行前见到的居然是这个小丫头，语气也温柔了几分：“谢谢你来送我，不过你还是回家去吧，保家卫国是男人的事。”
“抗战没有男女之分，先生，我也想为国家出几分力。”
“你还是学生，你先把书读完，你这样跟着我走，别人会说我拐卖女学生的。”
“我…”
突然，一个老妇拉住萧月的手：“月儿，你偷偷瞒着奶奶要上哪里去？”是奶奶！
“奶奶！我要去前线当护士！”
“不要去，去了战场恐怕有去无回了，奶奶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怎么舍得走啊，你让奶奶以后可怎么办？”萧奶奶哭了。
“奶奶你不要这样…”萧月也有些哽咽了。
是沈肃清告诉萧奶奶的，前线危险，在他看来小女孩只是一时兴起。沈肃清郑重地向萧月道别：“萧月，再见。”
“先生，我可以抱抱你吗？”萧月踮起脚尖，将沈肃清拥入怀中。
萧月看着沈肃清远去的背影，默默盘算着：“先生，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六
沈肃清去前线的第二年，奶奶就病故了。同年，日军发动了卢沟桥事变，国内的抗日救亡运动高涨。
奶奶临终前拉着她的手：“月儿，我知道你是心悦那个沈先生的，他是个好人，可是他心系家国，你跟着他上前线去，只会吃苦啊。你年纪又小，奶奶舍不得你受苦。月儿，奶奶走了，我知道你心里还记挂着他，你想去找他就去吧，奶奶会在天上保佑着你的……”
萧月含泪处理完奶奶的后事，只身北上寻找沈肃清。
这两年时间里，萧月学习了很多战地急救知识。国内危急的形势让她明白，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为抗战出力。
可是，哪里是前线，哪里能找到抗战部队，中华大地早已是浴血一片。。
天无绝人之路，北上的途中，她遇到了红十字会，坐着红十字会的车去了前线。
刚到前线，就听到此起彼伏的枪击声。萧月这才明白，日军发动进攻了。
一批又一批的战士冲上去，倒下了，援军到了，又纷纷倒下去。萧月的泪水簌簌落下。
容不得片刻思考，与她同行的护士们已经抬起担架去抢救伤员了。
一个年级较大的护士问她：“小姑娘，你懂急救吗？”
她点点头，跟着护士们去抬伤员。
前线的形势如此严峻，每天都有那么多人牺牲，不知道先生他，是否，是否还留在人间。想到这里，萧月的泪水沾湿了枕巾。
夜里，她睡不着，起身到外面走动。谁知，竟遇上了日本兵。
她被吓得连喘气都不敢，脑子里所有的坏念头纷纷涌现，听人家说，日本兵都是很残忍的……
只见对方向自己走来，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突然一声枪响，萧月面前的日本士兵直直的倒在了地上。
“你没事吧？”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他！真的是他！
“先生！”萧月扑到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萧月？你怎么来了？”看到当初的傻丫头，沈肃清的声音有些颤抖。
“先生，我说过，我一定会来找你的，我要和你一起上前线！”
七
沈肃清说组织派他去镇上办事，顺便带着萧月一起去。谁知道，到了镇上以后，他把萧月留在了一个地下联络员的家中，自己回部队了。
她等了半天没见他，地下联络员拿给她一封信，是沈肃清写给她的：“萧月，你还没有正式进部队，你走吧，回家乡去，那里比较安宁，战地上每天都在死人，你回去吧，这里不适合你。回去的路费，我已一同放在了信封里。”
“不行，我不会走的。”
她苦苦求那个联络员告诉她去找沈肃清的路线，终于她在一封他们的来往信件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萧月悄悄离开小镇，正下着大雨。山路泥泞，她满身的泥污。
她终于找到了他，哭着质问他：“先生，你骗我！”
“回去吧，丫头！战场太危险了”萧肃清看着她一副狼狈的模样，十分心疼，故意板起脸来。
终于所有委屈爆发出来：“奶奶走了，我没有亲人了！我就是想着到战场寻你，你是不是心里还是放不下师姐所以你嫌弃我？可是我想留在这里不仅仅也是因为你啊，我也不想当亡国奴，也不是只有你才懂得保卫国家啊……”
自己上前线这么久，与家里书信来往不过十封，战事危急，与家里通信很是困难，最艰难的时候，觉得会魂断疆场。
他没有想到她会出现，这么久她居然没有忘记自己，当年那个无忧无虑只懂得追在自己身后喊“先生先生”的人，如今也想要去保家卫国。
曾经的自己也懵懂过，也有着自己心里求之不得的佳人，可是战场上的残酷让他早已忘记了年少无知时心里的白月光，他只知道，国家处于危急之中，自己无暇顾及儿女情长。
他喉头发哽：“对不起。”随后一把抱住了她。
萧月如愿以偿当上了战地护士。紧张的战斗之余，萧月偷偷跑去见沈肃清，把自己特意留下来的口粮给他。
“这样不行，你也要吃饱才有力气工作啊。”
萧月摇摇头：“不用，我吃一些就很饱了。你要打仗你应该多吃点。”
“我，我有个东西要给你。”难得沈肃清说话吞吞吐吐。
“是什么？”
沈肃清小心翼翼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巾包着的东西，他打开手巾，里面是一个玉镯。
他无比郑重地说：“这个东西是我娘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了。”
“为什么？”这时萧月的反应却突然迟钝了。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戴上它，”沈肃清脑海里想起这些日子以来萧月同他并肩作战，对他关怀备至，给了他两年多来从来没有过的温暖，“月儿，等战争结束了，我就娶你，好吗？”
萧月愣住了。
先生刚才说，要娶她？
良久，她又再问了一句：“你要娶我？”
“对。你愿意吗？”
“我愿意！我愿意！”回答这句话时，萧月觉得她就像在教堂里，郑重无比地对沈肃清许下一辈子的承诺。
八
萧月到前线的第三年，被分配到别的战区抢救伤员。
后来抗战结束，国共两党又发动内战。国内局势仍旧不安稳，乱世之中要找一个人本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再加上沈肃清需要执行特殊任务，先前的档案全部被秘密处理，这样，萧月与沈肃清的重逢更是难上加难。
至此，她与沈肃清分别了十年之久。
直到建国后，她回了家乡，无意间又走到了那颗梧桐树下，她想起数年前她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他的情景，百感交集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地走了过来……
时隔数年，沈肃清终于和萧月走到了一起，他们都为对方信守着当时的诺言，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日子里，他们举行了一场最简单但在他们心里最神圣的婚礼。
我问沈老先生，是什么让他坚持十余年没有另娶她人，难道是因为承诺吗？
他摇摇头：当然不只是因为承诺，是她陪着我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那段日子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她。
我要走的时候，萧奶奶拉着我给她和老爷子拍照片，那一刻，我觉得，她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和年轻时候照片里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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