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关于游泳的杂记,从凛冬写到初夏,中间隔了整个慵懒的春。
1
犹记得10岁左右,一到盛夏,家里几姊妹便缠着叔父带我们去附近的溪里摸鱼。
彼时,乡镇的生态环境优良,潺潺的溪流在两岸葱翠的竹林掩映下蜿蜒淌过一座座村庄,溪里自然生长着螺、贝和小参鱼等等水产,不似如今溪边水里随处可见的生活垃圾,水质浑黄污浊,枯水期甚至时常堵塞断流。
半大不小的少年,顶着烈日晒得满脸红黑,被竹林间的蚊虫咬得一身疙瘩,乐此不疲地从上游顺流摸到下游,然后在太阳掉下山头,火红的晚霞还残留着余晖前,满载而归。
母亲们总是一边埋怨撒野晚归的孩子,一边笑骂着接过桶子开始麻利地处理起小鱼,然后独自在昏黄的钨丝灯下,闷热的大灶房里,“滋滋滋”地开炸。油炸小参鱼,金黄酥脆的外衣包裹着鲜美嫩滑的鱼肉。垂涎三尺。
少时去摸鱼,曾溺过一次水。
小溪的下游汇聚了一汪最深处一米多的水潭,水下大小不一湿滑的鹅暖石从水潭边缘倾斜着堆砌到潭中心,四周长竹苍翠丛生,是纳凉戏水的圣地,也是我们每次捕捞结束后的歇脚之地。
许是那一次暑气太盛,蒸得皮肤太过滚烫,许是因为溪水温凉,实不忍错过这般的舒适,也许是,年少者无畏,总喜冒险尝新。我不满足于在边缘徘徊,对深潭跃跃欲试,然后大着胆子告诉叔父:“我想下去游泳。”
可那时,游泳还只是我从书里得来的词语而已。我不会游泳,也从没见过别人游泳。
叔父撇了一眼水潭,似笑非笑地咧起一边的嘴角,轻松中带着些揶揄:“想去就去赛。”
我摸着大石往水潭深处探身而去,然后突地一滑,失去了平衡。
慌乱地挣扎,水没过了头顶。夏日的溪水并不算太清澈,睁眼是因为剧烈地搅动激起的浑黄的沙砾和不断上窜的气泡,叔父和堂妹们似乎在笑,声音隔绝着溪水,朦胧不清。
呛水,恐惧,胡乱地划动,无意中攀上水下斜坡石堆中的一块大石,借力冒出了水面。
呆坐在潭边的大石上,喘着粗气,肺里残留着呛水的不适感,棉质的T恤短裤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水不时滴在温热干燥得泛灰白的大石上,晕出一圈一圈水渍。劫后余生的呆滞和虚脱。
年幼的堂妹痴痴地笑:“姐姐,我要回家跟大伯告你,你下河洗澡。”
我如临大敌,瞪了她一眼,然后可怜兮兮地冲叔父说:“叔,回家不要跟我爸爸说嘛,不然他又要打我。我以后再也不下水了。”
叔父哈哈大笑,豪爽地应道:“好,我不跟你老汉说。”
没了往日里满载而归的志得意满,尽管湿透的头发和衣裤在盛夏傍晚的暑气里很快被烘干,但发间的粘滞感和衣物的僵硬像残留的恐惧,时刻提醒着我之前的胆大妄为。
叔父见我忧心忡忡,毫无生气,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打趣道:“下水的时候不是挺行势(厉害)的嘛。放心,我不得跟你老汉(爸爸)说。”
没有从他的承诺里得到安慰,一路怏怏回了家。
叔父一见着我父亲,难得没有嬉笑,严肃地说:“哥老大,我这大侄女儿今天得行惨了,还下河瓮了几口水,回去好生收拾一下,胆子大得很呢。”
父亲罕见地没有疾风骤雨般结结实实给我一顿,而是斯文地让我跪了俩小时侧倒的小木凳边棱。
年长以后才明白,父亲没有激怒地上手,许是察觉到我受了惊吓,而他自己,恐怕也是后怕多于愤怒。
年少时唯一的一次溺水,其实算不得惊险,潭水不算深,叔父就在一侧。可水底窜动的昏黄、窒息的无助,以及父亲沉默的惩罚,让我之后将近20年的时间对水敬而远之。
对无知无畏的稚童而言,水是自然馈赠的精灵,亲切而有趣。同时,她也是自然里的魔鬼,夺走空气。
2
每年的盛夏,总是免不了从新闻里看到儿童溺水身亡的悲剧。其中不乏父母就在近前,眼睁睁看着孩子被水吞没而无能无力的例子。
没有成为母亲以前,总是抱之同情和惋惜,当了母亲以后,更多的是切身的痛楚和恐惧。
如果发生类似的意外,除了搏命挣扎,畏水的我,不过是只能撕心裂肺哭喊而已。
18年的夏天,兮仔3周岁,踉踉跄跄刚学会奔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撒野不知畏惧的年纪。
某日,亲友相约在近郊的农庄垂钓。青绿的一大片水域被两条一米见宽纵横交错的堤坝隔成了四方鱼塘,纸片似的一层屋舍坐落在田字格的正中央。
长辈们要么拿出渔具很快甩钩静坐,要么扒拉出瓜子儿之类的零嘴拥挤着坐在屋舍狭窄的廊前家长里短。
在刚见着农庄的格局的那一刻,我已心生退意。
抬眼却见兮仔毫不畏惧毒辣的太阳,有时拽着小表舅在泥坝上闲逛,有时安静地蹲在姨父身边眼巴巴地盯着鱼漂,然后在鱼儿上钩破出水面的那一刻蹦起来手舞足蹈。而母亲难得悠闲地同外祖母和姨母坐在阴凉处,话着家常。
于是,他们过度了愉快的一天,而我顶着烈日,追着撒欢的稚童,全程胆战心惊。
不会水的无力感,在茫茫绿水的包围中,在酷热的暑气里,在孩童欢乐却弱小的背影中,被无限放大。
回来没多久,我给自己报了游泳班。
如果某些境遇不可回避,那么,就只能鼓起勇气去征服。
学习的过程其实挺顺利,在教练的指导下,4节课学会了蛙泳。课程结束后,办了张健身房的游泳卡,一边巩固蛙泳,一边跟着网络课程摸索着学会了自由泳。
然而,深水区不自觉捏紧的心脏,偶尔同逆游的泳者相撞带来的慌乱,一旁不安分的扑腾袭来的一波浪中的呛咳,泳镜里时不时溢进的水、泳帽里钻出的长发带来的不适,处处影射着真实水域里无处不在的危险。
学会游泳的那一年,我征服的是游泳池里满是消毒剂气味的死水。征服那片水域的,是成熟的力学知识,是制作精良的泳衣、泳帽和泳镜和泳池边总是神神在在的救生员。
《淮南子·原道训》:“夫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
“弱小和无知不是人类生存最大的障碍,傲慢才是。”我们总是死于自以为擅长的事。
于是,我放弃了游泳。原因可能是,同水对立的情绪,还有成年人理智的恐惧。
3
游泳池里暗藏的这样一条鄙视链:潜水的鄙视游泳的,自由泳的鄙视蛙泳的,蛙泳的鄙视狗刨式的。
江河湖海边的古人为了生存,观察鱼蛙,逐渐学会了游泳。进入19世纪,泳姿不断改进,游泳装备不断完善,游泳也从最初的生存和娱乐向竞技体育不断演近。
游泳池里的鄙视链,是基于现代技术和竞技体育精神下的产物。
从前,泳池里上了年纪的叔叔阿姨会感慨地跟我说:“真羡慕你们年轻人,蛙泳游得真标准。我们老一辈啊,小时候就在长江边刨水,刨了几十年,现在让我们学换气,学不会咯。”
初学会游泳的那一年,一边谦虚,一边隐隐自得。重回泳池,看到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或是梗着脖子自然地划水蹬腿,或是仰躺在水面怡然倒行。暗觉,也许,这才是人类在水中的真实的模样。
他们,是幼年时,因为热爱,喜欢冒险,同自然里有着生命的水域达成和解的如今怡然老去的可爱的人。
重回泳池,是在去年的凛冬。
因为肆虐的疫情和长江沿岸无情的洪水,对自然和四季有了一些朦胧的体悟。
某段毫无灵感的时期,总是只能在游泳池边静坐,才能顺畅写下去。隔着玻璃,那一汪蓝色的水域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水流划过耳侧,抚过肩头,那时,她仿佛有生命,有韵律。
疲惫时,呼吸急促,身体仿佛变成了沉重的石头,熟悉的紧张感来袭前,慢下来,闭上眼,想象自己是一条鱼,双颊是鼓动的腮,双臂是摆动的鳍,腿是拍打的尾。
恍然有总错觉,仿佛回到了母体。也许,沧海桑田,人类是从汪洋走向陆地,生出了双腿的鱼。
婴儿体内的含水量高达七成,成年人也有六成。人类的天性里带着对水的亲近,越年幼越亲切。
水本是温柔的载体,放松和顺应带来上浮的奇迹,恐惧的挣扎带来沉重的下坠。
自然亦如是。
征服,是对立的隐喻。然“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像孩子一样热爱,像成熟的成年人一样心存敬畏。
自然中有你,你也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