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

(一)

他在草长莺飞的春日遇到宁。彼时王庭的席宴进行的正热闹,王亲自敬他远征南疆凯旋。“王庭最年轻的将军”,“战无不胜的战神”,他被众人拉着敬酒,觥筹交错,都是些顺耳的赞美奉承之辞,杯光酒影之间,眼前蹁跹起舞的宫娥的水蛇腰都看不真切了。

他终于寻了个机会出来透气。祸从口出,他的理智不允许他麻痹大意。位高者更要谨言慎行,他步步为营许多年,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

他在皇家的花园里闲庭信步,皇家最重享乐,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当真是不负春韶光。远远见一片姹紫嫣红的桃林,似乎还有一缕缥缈的琴音,时而悠远时而雀跃,时而庄重时而曼妙,越走越近,他便越发为乐者的琴技所折服。以琴戏春,雅趣横生。

林中有一间斗拱飞檐的小亭,亭中有一女子在抚琴。长发及腰,铺开的粉色罗裙仿佛要融进漫天的桃夭里。他只看得见一双葱白的手在弦上急旋慢转,却不见容颜。

他在远处伫立许久才离开。沿路有宫童在边走边吟着诗经,咿咿呀呀地就吟到了他心里。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室,宜其室家。

(二)

朝中开始有人偷偷流传“王要把自己的一位公主许配给穆将军”,宫里的婢子们也压低了声线神神秘秘地八卦着。他在百忙中听到,蓦然就想到那个桃林中抚琴的身影。听闻宁公主爱桃花,居所附近便是宫中最大的桃林。他牵起嘴角,若真是这样,倒有点宿命的意味了。

他与宁公主有过一面之缘,王的妃子个个美貌,所出的公主们自然美艳动人。宁公主身量纤细娇小,行动如弱柳扶风,美目波光潋滟,去拜见父亲的时候,刚好遇上从殿里出来的他,低眉垂目的娇羞,像极了夜风中初吐新蕊的昙花。他想,也许,结识一位公主,于他的仕途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娴就在这时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方式走进了他的生命里。那日他在客厅接待当朝一品诰命夫人,柳夫人眉眼弯弯地同他拉家常,他口中应着,心里却开始疑惑起她此行的目的。许久,柳夫人才说起自己在宫中的侄女公主娴。

公主娴在宫中的地位很是微妙,她去世的母亲在飞上枝头变凤凰前本是民间女子,后来在一次暗杀中救了王却英年早逝,王将她不足一岁的女儿封为公主娴,将娴托给生前与其母交好的贵胄柳夫人抚养。

大概是王对其母有愧疚之心,对娴的赏赐从来不少,却不怎么待见娴。他也只听过娴的名字,从未见过。

柳夫人笑说娴从小不爱红装爱武装,崇拜将军一身武艺,他心中疑虑更大,却见柳夫人轻唤,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施施然走进堂上,对他作个揖,盈盈一笑,唤一声“师傅”,分明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子。

简直胡闹。

他觉得自己的眉心跳得厉害,又不能驳了柳夫人的面子,只好同意娴以男装定期来府上对她的剑艺指点一二。

(三)

于是白衣翩然的少年成为了将军府的常客。娴的剑使的很好,甚至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养尊处优的贵族女子都该是温婉淑德的样子,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敢于这样浓墨重彩地活着的娴。

娴无疑是个好徒弟。他抱着臂看娴在竹林里的空地上挽着翻飞的剑花搅碎一地月光,竹子的断口平齐,挥剑的力度速度皆是恰到好处。娴的长发用玉冠高高竖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上面覆了一层薄汗,转过头双眼亮晶晶的看他,嘴角恣意地上扬,杏目樱唇,平添英气。

这样的徒弟总会让师傅很有成就感,他耐心地指导。女子使剑必然不如男子凶悍有力,他教娴招招巧妙精准,娴的剑舞得如落英纷飞却暗藏杀机。娴的剑艺精进,他跟娴对招,娴竟渐渐能与他旗鼓相当。

可娴终究是不经事的女子,就算落落大方地像个少年,在他不经意间碰到她持剑的手时,一转头便看见娴匆忙转头却掩饰不了脸颊的微红。

他与娴渐渐相熟。夕阳斜照时他揉着太阳穴从呆了整天的书房里出来,一抬头看见白衣束发的娴坐在对面的矮墙上晃着一坛佳酿,笑的调皮灵动。

他背负的东西太多,娴总能给他轻松,熟稔得像是多年的故友。

娴拉着他去坐暮春的画舫,曲水弯弯,岸堤自古多情挽离人的垂柳渐渐被青黛色的远山替代。纤长的手指点落一颗颗圆润的黑白棋子,他眼底含了笑意,看娴咬着唇对着焦灼的战局一筹莫展,渐渐生出些懊恼的意味来,黒溜溜的眸子偷偷瞥了他好几眼,见他没有放水的意思,干脆拱手认了输。娴嘟哝着“跟师傅下棋每次都输得毫无悬念”,转身却拿起角落一只琵琶轻捻慢转簌簌弹。

此时船行到开阔处,放眼望去只有寥寥可数的几驾渔舟,还有近处江面粼粼波光和远处鸥鹭白沙渚。娴的琵琶空幽寂寥,山无言,水无语,窗外的景色仿佛都在娴的琵琶声中欲语还休起来。

闻香顾廿玉人音,不负此景不负卿。

(四)

公主宁要前往相国寺祈福,他被委任一路护航。

宁是非常端庄的女子,一举一动皆透露出皇室女子的矜贵和教养。当朝王后嫡出的公主,从小便受礼教知分寸,行为举止都要给其他皇室女子树立典范。

他带着五百精兵等在殿外,宁公主身着明黄色的衣衫,云鬓花颜金步摇,款款从殿内走出,身后一众随从。见了他,微微颔首,面带娇羞。宁递过来一只纤纤素手,他接了那手,把宁扶进黄缎绣牡丹的轿子,恍惚间仿佛看见那日桃林中琴弦上跳跃的葱白指尖。

他觉得心中弦也被那指尖轻轻巧巧地拨动了。

宁在相国寺一住半月,每日素色衣衫,吃斋念佛。他负责宁的安全,自然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他每次遇到宁,都会问一声安,宁温婉浅笑,道一声“将军辛苦”。他看着宁远去的背影,青丝挽起,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无端端让他生出岁月静好的慨叹来。

宁多么像他一直等待的那个人。明理端方,温柔体贴,像月下一弯冰雪消融的溪水,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像极了自己记忆中母亲年轻时那个样子。

那时父亲还是朝中一员大将,母亲是七品官员的女儿。他们相识在踏青的郊外,而后十里红妆结为连理,像所有幸福的眷侣那样为人称道。在他年幼的记忆里,母亲一直是温柔的笑着,像指间的月光……直到,父亲染血的铁戟被送到母亲手里的那一刻。黄沙埋骨,只余枪上红缨如血锈……他看到母亲如花的容颜顷刻间枯萎了。

从那日起,童年的无忧无虑被阴郁的色彩笼罩。母亲眉间的愁云没有消散的那一天,他们只剩偌大的宅院和空洞的爵位。

他稚嫩的手握不住那束月光,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在俗世的污泥里。母亲像俗世间所有失去依靠的遗孀那样开始为生计奔波,生活让她褪去了曾经温柔娇羞,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从某天起,他忽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审视自己,剥离了最柔软的部分,毫无情面地苛责自己。他进入了军营,从最底层做起,逼迫自己思考能够达到目的的最短途径,勾心斗角,步步为营。他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就身居高位,别人说他命格太好,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日日用枷锁束缚上自己的灵魂,有多少黑暗,他自己都要麻痹自己不去看。

他承认,他从来不是一个单纯地感情用事的人,对宁,也不是例外。他喜欢宁的温婉端方,他也喜欢宁的地位可以带给他的东西。

这样的婚姻,几乎是完美的。

(五)

朝堂上静得仿佛空气都要凝滞。

王颓然地坐在那把象征着无尚权利与威严的椅子上,正在经历他执政以来的第一次挫败。群臣战战兢兢地低着头,不敢看君王脸上尚未燃尽的怒火。伴君如伴虎,灭顶的龙威下,没人愿意跟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白玉杯共命运。

大昶王朝的王权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稳固。北疆的蛮族出了个手腕强悍的铁血首领,不但结束了北疆多年分裂割据的局面,而且在短时间内迅速崛起,开始频频骚扰边疆,肆无忌惮地表达其可怕的扩张欲。而王庭刚刚结束了对南疆的讨伐战,空虚的国库已经是众臣心照不宣的秘密。

朝堂之上,无主战派。

陈列在众人眼前的是赤裸裸的无力,刚刚护航归来的将军,手里的笏板都要捏碎。

“和亲”两个字终于从王的口中说出来,一些不愿承认或者还在挣扎的事实,终于在这一瞬尘埃落定,王座上的面孔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六)

将军好学的徒儿坐在荷塘边的石凳上等多日未见的师傅,托着腮看池中的锦鲤在初露尖尖角的小荷下悠悠地游,看着看着,心思便同那锦鲤一起,游到了不知哪里的地方。

他下朝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平静安逸的画面。揉揉额头,他想要驱除自己脸上残留的阴霾。

少女想的入神,直到他坐在对面的石凳上敲了敲桌子,才慌张的转过头来,脸上一闪而逝的是被撞破心思的羞赧,很快又被欣喜取代。

他看着娴脸上明晃晃得刺眼的喜悦,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脑中一闪而逝。

“师傅这一去数日,总算是回来了,徒儿可是等的一日三秋啊。”娴的眼睛亮晶晶的好看,仍旧是一派熟稔调侃的口气。

他心中舒了一口气,想着刚刚果然是错觉,心里却微微有些异样的失落。

娴絮絮叨叨地同他分享近日剑术的突破,讲到一半察觉他的心不在焉,深如幽潭的眼睛看似盯着自己,实际目光却穿过自己,落在不知某处的虚空。

娴灵动的眸子骨碌碌地转了半周:“师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怕是今日早朝上发生了什么事吧,让我想想……莫不是北疆又不安生了?”

娴的聪明伶俐总是让他的伪装无所遁形,或者是他在娴面前总会不知不觉中卸下伪装,他无暇深想,便将早朝上的龙威震怒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和亲”二字出口,娴的神色也严肃起来。

“既然木已成舟,师傅就算是战无不胜,以一人之力也挽救不了什么,何必如此自责。”娴的眼中半是认真,半是担忧。

他一言不发,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荷包,一对戏水的鸳鸯栩栩如生。

久久的沉默,他沉浸在也许无法护公主宁周全的恐慌中,没有看到对面的少女盯着熟悉的针脚,眸光明明灭灭,慢慢聚起了两汪小水洼,倔强地没有落下。

那日娴陪他喝闷酒,安静的不似平时。

(七)

后来的事虚幻得就像一场美好的梦境。

他还在提心吊胆地等待和亲的人选最终确定,某一日早朝王却宣布将宁许配给他。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靠自己脚踏实地努力去得到,这次却轻飘飘地降落在头上,他看着下人踩着梯子小心翼翼地将“将军府”的牌匾用“驸马府”换掉,袖子里掌心攥的生疼唯恐这是黄粱一梦。

他为这场完美的婚姻忙碌得脚不沾地,无暇顾及夜深人静时隐隐浮上心头的怅然。

直到某日傍晚门卫通报,他步履轻快的去见等在门外多日不见的徒儿,连日来琐事缠身的烦躁一扫而光,心中一阵轻松,竟有几分雀跃。

幸得一知己,他想。

少女依旧白衣束发的模样,露出一张素净的脸,仰着头看牌匾上笔画遒劲的“驸马府”,曲线优美的脖颈和下巴被夕阳的余晖晕染成温柔的颜色,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纯净。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娴定定地看,不知在想什么,待他走到身边才转头看他,掩去了眼底铺天盖地的忧伤,少女的笑容明媚得像春日的桃花。

只是那笑容里不同寻常的质感让他陡然生出几分张皇。

“师傅,今日是广袖元君节,不知娴是否有幸可以同师傅一起庆祝。”

他想说自己婚约在身,恐怕不妥。可他看着少女明明是笑着的,眼底却是幽幽暗暗的一片看不真切,那晦涩的情绪揪着他心里的某跟弦让他无端有些不忍,于是话到嘴边成了应允。

少女澄净的眸子深处仿佛燃起小小的火焰,亮得要灼伤他的视线。他心里涨潮般涌起陌生复杂的情绪要将他淹没。

他有些狼狈地转过头。

娴的笑容漾到嘴角生出几分苦涩。

(八)

广袖元君节是喜庆的民间节日,每年夏末秋初,人们会通过放河灯来告别繁花盛夏,迎接丰收之秋。暮色渐渐下垂,夜晚的市集似乎比白日的庙会更加热闹。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不少视线被两个华衣公子吸引。走在前面的白衣公子身量略显单薄,走路轻快,面容姣好不逊女子,一路走一路同身后的蓝衣公子说些什么。后者星目剑眉,身材欣长,不怒自威,脚下迈步稳重,有时微弯下腰同白衣公子说话,眉宇间是隐隐的笑意。

“师傅你看这一路的河灯,梅花,桃花,杏花,迎春,玉兰,月桂,紫荆……从初春到夏末,一个不缺,不知师傅喜欢哪种?”

他看着路边做工精美的桃花河灯,想起那日桃花林抚琴的身影,轻衫罗裙绝妙琴音让那片桃林开出他毕生所见最美丽的繁花,一见便不能相忘:

“桃花。”

“那便买桃花好了,”娴转身朝他笑:

“我也好喜欢桃花,因为在桃花灼灼的时节遇到了师傅。”

少女身后是蜿蜒长街上的灿烂灯火,明明暗暗在黑夜里

亮成繁星点点,少女的眸子却比繁星更亮,恍惚中他仿佛看见那眸底盛开出大片大片倾世桃花。

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那种刚刚忘却的陌生感情又霸道地涌上心头。

他甚至有一种难以逃脱的危机感,它快让自己喘不过气来了。

也许他不该同娴一起游街。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同时,他拉住了娴的胳膊:“娴,我想我该回去了。”

少女迈出去的步子生生停住,没有回头,嘴角的笑容僵硬在脸上,那双眸子里渐渐升起水汽。他看不见。

他只觉得过了好一会,前面低着头的娴,慢慢地开口:“师傅,我爱的人不爱我。”

那声音在风中摇摇晃晃地甚至有些破碎,娴的落寞和伤感却分毫不差地落在他的耳朵里。他忽然觉得这夜晚有些凉,令他从内到外都觉得凉。

娴又说:“师傅,陪我去喝酒吧。”

他体味着娴的难过,无法拒绝。

(九)

那晚他们在某处茶楼,用雕花的木栏隔开的小隔间里点着雅致的熏香,一张黄桃木圆桌,窗边一女子在抚琴,琴音悠长寂寥,他的情绪同娴一样低落。娴不言,他也不语,一杯杯桂花酿,他喝的竟比娴多出许多。

睡眼朦胧中,窗边抚琴的好像换了人,他趴在桌上,熟悉的琴音让他的听得到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他吃力地抬头,窗边白衣的人影似乎与桃林中粉衫的身影重合,恍恍惚惚中怎么却也看不清。

一曲终,那白衣的琴者换了一支曲,温柔的嗓音包裹着的忧伤仿佛缓缓流淌的细水,轻轻浅浅地唱: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那人很重要。他脑中有个声音在叫嚣。可是他瞪大眼睛还是看不清,迷糊的大脑想不起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他困得睁不开眼,硬撑着不睡着。终于音乐终止,那身影垂着头静静地在琴边坐了一会,终于向他走来。

近了,他看得见那张美丽的面孔上未干的泪水,眼底盛满的悲伤打湿了一夜落尽的倾世桃花。她举起的手缓缓盖住他迷茫的眼,轻如蝶冀的吻落在他的脸颊上,一滴冰凉的泪水落在他脸上。

他的脑中轰然作响,他忽然想起她是谁了。

然后他陷入了黑暗的睡梦。

(十)

翌日清晨他在自己府中醒来,头痛得要裂开,记忆在与娴喝酒处戛然而止,全然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管家说他昨晚被雇佣的轿子抬回来,大抵是公主娴替他雇的。娴自己回去了早上还送来口信叫他不要担心。

他不知道自己在反复确认什么,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忘记了。

他想去问问娴,可是依旧有很多事等着他做决定,于是他等娴来找他,而娴却再没有来。

终于他的驸马府里的每一件摆设都衬的上尊贵的长公主宁。他们的婚礼安排在和亲之后的第三天。

大昶王朝这一年的第一件举国喜事——远嫁四公主于北疆扈夜国。他同众臣站在未央宫外,等待这位深明大义的公主。

王的第四个女儿去和亲,好像是在王将宁许配给自己后不久决定的,他模糊地想。当日只想到只要不是宁便好,现在想来自己的想法真是狭隘得令人脸红,他整了整朝服的衣摆,心怀愧疚。

王有那么多女儿,不知道和这位令人敬仰的公主是否有过一面之缘。

白玉石阶几百阶,铺着喜庆的红地毯,只待那位锦绣红妆的女子,背负着两国人民的和平祈愿,一阶阶走到未央宫殿内坐在明黄龙椅上的王的面前,参拜父王,完成仪式,然后告别自己熟知的一切。

吉时到,宫人的传报声在肃穆的宫殿的上空回荡。

凤冠霞帔的女子款步姗姗地走来,明艳裙摆逶迤拖地,开满大朵大朵的牡丹花,三千青丝用明晃晃的凤冠悉数挽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眉心和眼角细细地描画着盛放的花朵,国色天香,仪态万方。

如果不久前那双眸子没有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那唇没有亲昵地叫着“师傅”的话,他也许会同众人一样发出赞叹的唏嘘。

四公主,王的第四个女儿,公主娴。他脑子里有一根弦狠狠地崩断了。

仿佛是老天爷跟他开的一个恶意的玩笑,他看着娴微抿着唇,目不斜视地从自己面前走过,如花面容无悲无喜。

手足无措的慌乱覆水难收,他全身的血液都要停滞。

他的视线一刻也不敢离开那抹红色的身影。可娴的目光全程都没有投向他。或者说娴的目光幽深空旷,没有一片影子倒影在她心湖。

礼毕,娴的花轿在宽阔的宫道上渐行渐远。他的心一寸一寸变得冰冷。

曾经笑说君吟卿舞,而今却见十里红妆转角无。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待到离开, 他步履虚浮地往回走,听不见同行叫他的声音,满脑子都是娴无悲无喜的表情,失了俏皮笑容的娴陌生得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娴像个英气少年一样给他作揖唤他“师傅”;娴在月下舞剑,白衣翩飞与皎白月光混在一起辨不分明;娴把白玉酒杯斟满,与他谈天说地论国事;娴面对黑白分明的棋局抓耳挠腮举棋不定,最后还要嚷嚷着“都赖师傅”;娴……他浑浑噩噩的脑中闪过的一幕幕都像钝器一下下切割着他的心,最后画面晕染,变幻成雕花的窗棱边,梨花带泪的抚琴少女绝望地轻唱着【上邪】,在酒醉的他脸颊上落下告别的吻,脸上的笑温柔决绝。

他来不及碰触幻像里少女腮边的一滴泪水,画面变暗淡下来,破碎成转瞬消散的齑粉。

(十一)

“见过将军……哦不,见过驸马爷。”宫道边绿衣罗裙的女孩笑嘻嘻地屈膝请安。

他纷乱的思绪被打断,认出公主宁身边那个总是絮絮叨叨的小宫娥绿珠。以及她身后两个宫人抬着的云杉瑶琴。

“驸马爷认识这把琴?”绿珠看他死死盯着那把琴,略有疑惑:“这是娴公主的古琴呢,娴公主跟我家公主亲近,总是来与公主小住。娴公主通音律,我家公主善舞艺,两位公主在一起啊,我们熹宁宫总是热热闹闹的。”

“只是……”绿珠的表情黯淡下来:“娴公主此次远嫁北疆,怕是这辈子都见不着了,我家公主看着这把琴伤感,差人送回诰命夫人府上……”

他盯着绿珠的嘴巴张张合合,麻木地不知作何反应。

“驸马爷,”绿珠压低声线:“公主说,王能这么果断地成全驸马爷跟公主的好事,是因为娴公主自愿和亲跟王提出的条件,娴公主真的是个温柔的人呐……”

“您脸色很差,是哪里不舒服么?”

(十二)

正值午后,夏末的日光依然热烈。守城门的卫兵站在城墙的阴影里,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远远的,街道上掀起一阵骚动,有人驾马如风,朝城门直奔而来。

卫兵紧盯着炫目日光下的驾马之人,不辨面目,只见一片华服闪烁。心下警觉,长枪就要挥出手。

旁边有同值的人一把捏住他的袖子,急急低语道:“你不要命了,当朝驸马爷。”

(十三)

官道旁的风景飞速掠过,被快马齐齐甩在身后,他一路向北,离那座象征着权利、地位、财富的繁都越来越远。

一些过于现实的东西禁锢了他太久,压抑在心底的低语,像被困在四方墙壁中的水,看似波澜不惊,却暗自冲击挤压着桎梏,终于有一日冲破阻碍。陌生放肆的情绪充满胸腔,再难自持。

娴是一道明媚耀眼的霞光,恣意洒脱、不计后果地照亮了他墨守成规的生活。

他只当作娴是锦上添花的那朵花,有她更好,无她无妨。他眼里要看的东西太多了,一些额外的感情,就算看到了,也总不会放在心上。

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没想到如今那道光要抽身离开,他的眼睛却再无法忍受深深浅浅的黑白。

……

戈壁的黄昏映在他眸底一片赤红。

随行的使官看着那片赤红支支吾吾百般为难:“大将军要见公主,这不太符合规矩啊……”

他不说话,脸上的表情清清楚楚地演绎了什么叫“毫不退让”。周身无形的低气压仿佛让空气都冷了好几度。

喜骄的帘子被一双葱白的手缓缓地揭开了。女子低了头,敛了眉目,从轿中走出,看不清表情。

“李大人,且让我与大将军说几句罢。”

那杏眼终于抬起来看他。眼中的温度却是清清冷冷得令他陌生,昔日灼人的亮度消失不见,化作一潭幽幽暗暗的水。

倒映着他脸上清晰的焦灼。

他原总是觉得娴的天真直爽太过招摇,如今不露情绪的少女,却疏离得令他心惊。

“娴,我……”原来是这样喜欢你。

“师傅。”少女压低的声线有些喑哑,嘴角却轻轻浅浅地扯出个笑容来,眼角带出几分烂漫,仿佛又是那个熟悉的徒儿,他一时有些松怔,住了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师傅其实是都知道的吧,”笑容变得苦涩,娴的眼底压抑着水光:“就算发现了什么,师傅就不能装作不知道么,因为,你不幸福的话,我会很后悔的。”

娴叹了口气:“所以请师傅务必装作不知道,继续幸福下去好了。”

少女忽然凑近他,贴着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娴的气息如此之近。

分明夏末,他却仿佛身处寒冬。

他呆滞地看着少女转身走进喜骄。和亲的队伍越行越远,火红的颜色在无垠的黄色大地上宛如朱砂,融进天边艳丽的晚霞。

娴终于走出了他的世界,他眼眶酸涩,几欲落泪。

耳边却仿佛还在回荡着娴的回答,像一根刺扎他的心上。

她说,我愿与君绝。

(十四)

二十一世纪,将军墓。

年逾花甲的教授同自己的学生们围站在考古现场,表情同年轻人一样激动。

这是至今发现的最完整的大昶朝的陵墓,见证着一段遗忘在历史深处的失落的文明,简直就是考古学史上丰碑似的存在。

从发现到现在,考古活动历时一年之久,从墓志铭和诸多细节,研究团队终于确定这是一位曾经权倾朝野的将军同其妻子的合葬墓。

只是让人十分在意的是,史料中确实提到过这位将军,也记载过墓志铭上的这位女子。蹊跷的是,这名女子并不是以将军之妻载入史册,而是和亲公主的身份名垂青史。

棺椁被专业人员一点一点打开,腐朽的木头碎成木屑,飞舞在空气中。众人睁大双眼,只等心上的谜团解开的瞬间。

经年的尘土终于尘埃落定,露出里面的事物,保存完整度很高,教授面露喜色,但马上又被愕然取代。

那里只有一人,看身量衣着应是权倾一时的将军。他一人躺在那里,身旁空空如也,仿佛独自承受了千年的孤寂。

—end—

本文灵感来自小曲儿《上邪》,以下附《上邪》文案及歌词。

上邪

演唱:小曲儿

作词:恨醉

作曲:小曲儿

编曲:airs、灰原穷

混缩:Mr鱼

【歌词】

你嫁衣如火灼伤了天涯,

从此残阳烙我心上如朱砂。

都说你眼中开倾世桃花,

却如何一夕桃花雨下。

问谁能借我回眸一眼,

去逆流回溯遥迢的流年,

循着你为我轻咏的《上邪》,

再去见你一面。

  

在那远去的旧年,

我笑你轻许了姻缘。

是你用尽一生吟咏《上邪》,

而我转身轻负你如花美眷。

那一年的长安飞花漫天,

我听见塞外春风泣血。

轻嗅风中血似酒浓烈,

耳边兵戈之声吞噬旷野,

火光里飞回的雁也呜咽,

哭声传去多远。

那首你咏的《上邪》,

从此我再听不真切。

  

敌不过的哪是似水流年,

江山早为你我说定了永别。

于是你把名字刻入史笺,

(于是你刻入史笺)

换我把你刻在我坟前。

(换我来把你刻在我坟前)

飞花又散落在这个季节,

(飞花在这个季节)

而你嫁衣比飞花还要艳烈,

(你身着嫁衣比飞花艳烈)

你启唇似又要咏遍《上邪》,

(你启唇似又要咏遍《上邪》)

说的却是:“我愿与君绝。”

(可说的却是:“我愿与君绝”)

【文案】

  公元二零一二年,陕西西安考古又发现一墓葬,通过墓志铭可判断其为一位将军与一位宗室女子合葬墓,主墓室存放双人合葬棺椁,但合葬棺内却仅有一具男性尸骨。

  意外的是,墓志铭上该宗室女子封号与史册记载的一位同时代的和亲公主封号一致。目前不知何故。

PS:作者高中理科生,大学工科女,历史渣,只好架空,很多不专业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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