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集解51】不说之说

【论语·八佾】3·11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 其如示诸斯矣!”指其掌。

【大意】有人向孔子请教禘祭的理论。孔子说:“我不知道,知道的人治理天下,就了如指掌了。”一边说,一边指着手掌。


前章说,鲁国的禘祭为僭礼,或逆祀,孔子“不欲观之”。本章有人向孔子请教禘祭之礼,孔子答“不知”。可孔子明明是知道的,若不知就不会“不欲观之”,知其非礼而勿视。孔子说“不知”,实有难言之隐。孔安国注:“答以不知者,为鲁君讳也。”在《论语》里孔子对大夫僭越的怒斥之声不绝于耳,可从未听他说过一句鲁君或鲁国的不是。鲁国行禘祭,是鲁君僭天子礼。闵僖逆祀,也是鲁君之过。在孔子的伦理体系中,君与父相对、忠与孝并论。《论语·子路》叶公对孔子说:“我们这儿直率的人,父亲偷羊,儿子便告发他。”孔子说,“我们那儿的直率与你们不同。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13·18)这在今天看来是违背法制精神,可谓愚忠、愚孝。但孔子的忠君,与大一统时代的忠君已有本质的区别。大一统时代的忠君是皇权压迫下的俯首听命。而孔子的忠君,是受血缘亲情所支配的本能行为,是不可违抗的天命。那违抗天命会如何?良心不安。即使是现代人告发自己的亲生父亲,于法理而言虽通,可于情也难逃内疚,周围人也会用异样的眼光来评价。用现代人的父子之情来理解孔子的君臣之道,就能体会孔子“为鲁君讳”的苦衷。“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4.18),父母有不对的地方,婉转劝止,不被接受,仍恭敬不违,忧愁而不抱怨。孔子的事君之道与事父母之道是一以贯之的。

《论语·述而》陈国的司败问孔子,鲁昭公知礼吗?孔子说,知礼。(7·31)孔子的回答可说是睁眼说瞎话。因为“鲁昭公不知礼”已是天下共知。据《左传·昭公五年》载,鲁昭公到晋国去朝拜伯主晋侯,从郊劳至赠贿,没有失礼的地方。晋平公就问大夫女叔齐,“鲁侯不是不善礼吗?”女叔齐说了番春秋大义,指出昭公知“仪”而不知“礼”,列举了一通昭公不任用贤臣,鲁国政令出自私家,违反大国盟约,欺凌小国等等政务无能的理由来解释其“不知礼”。若以此论,那春秋几乎就没有知礼的诸侯了。鲁昭公之所以被天下耻笑“不知礼”,是因为他娶了一位吴国的同姓女人。而周礼规定“同姓不婚”,坐实了笑柄。吴国的始祖是周朝先祖古公亶父的长子泰伯。亶父有三子,泰伯、仲雍、季历。季历的儿子是姬昌,即周文王。传说,亶父预见到姬昌的圣德,因此想打破惯例,将君位传给幼子季历,再由季历传给姬昌。泰伯为实现父亲的意愿 ,便偕同仲雍出走至勾吴。《论语·泰伯》云:“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8·1),就是称赞泰伯的让国之举。周朝统一天下后,将吴国分封给泰伯的后代。所以吴国与鲁国同宗,都姓姬。鲁昭公娶了吴女,不便称之吴姬,改名为吴孟子,孟子可能是这位夫人的字。《左传·哀公十二年》书曰:“昭夫人孟子卒”,不书其姓,为尊者讳。然瞒不过天下人的眼睛。孔子明白陈司败所问为何,坚决不言君亲之过。故明知昭公违礼,亦答其知礼。孔子退出后,陈司败就对巫马期质疑孔子的品行说,“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我听说君子是无所偏袒的,君子难道也会有私心吗?巫马期将这话传给孔子。孔子说:“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我真幸运,假若有错,人家一定给指出来。孔子不说亲君之过,还将过归于自己。这就是孔子的事君之道。一国之国君知礼与否,关乎国家声誉和安全。君臣荣辱一体,辱君即是辱己,且陷一国之人于不义 。不若代君受过,一人受过,保住国之颜面。

然国君有过,臣子只一味包庇、遮掩,而不当有劝谏之责吗?劝谏,乃臣之首责。臣子是国君的助手,就是为国君出谋划策,察过纠偏的。但要讲究方式方法,私下里说,关起门来说,婉转地说,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类同“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而不是抗言犯上、背地私议、聚众闹事或里通国外,这样不是为了佐正国君,而是为了扬自己之声名、盗治国之功业。

齐国有位名臣叫晏婴,也是孔子崇拜的古之贤人。齐景公生性奢糜,多亏有晏婴善谏约束。有一次景公趁着晏婴出使鲁国,便在大冬天役使国人建造大台。国人皆翘首以盼晏子归来。晏婴回来后,先给景公唱了首歌:“冰冻的水浸洗着我,君主让我没法活。”边唱边流泪。景公忙制止他说:寡人停止建台就是了。婴晏拜谢景公后,飞驰到大台,拿鞭子抽打那些干活不卖力的人,说,“我们这些卑下的小人,都有房遮风挡雨,现在国君叫你们建个台,还不快点干”。国人都说,晏子是在帮老天施行暴虐。而就在这时,景公停止建台的命令到了。国人皆感谢景公。孔子说:“古之善为人臣者,声名归之君,祸灾归之身,入则切磋其君之不善,出则高誉其君之德义,是以虽事惰君,能使垂衣裳、朝诸侯,不敢伐其功。当此道者,其晏子是耶!”(《晏子春秋》)自古善于做臣子的人,总是把好名声归于君王,把灾祸归于自身,入朝就和君主切商其不善之处,出朝就高度赞誉君王的美德仁义,即使是侍奉无能懒惰的国君,也能使他轻松治国、称霸诸侯,而不夸耀自己的功劳。晏子就是孔子心目中为臣之道的楷模。

孔子没有晏婴的高位,不是君主身边的重臣。能当面劝谏国君机会并不多。《论语》中载有孔子与鲁定公、鲁哀公的对话,屈指可数。国君常是派人来向孔子问礼。比如《论语·阳货》篇,“孺悲欲见孔子”(17·20),孺悲就是鲁哀公派来向孔子讨教士丧礼的。本章“或问禘之礼”之“或”,可能也是鲁君派来的礼官。孔子不便对第三者中介指责鲁国行禘礼不宜,故答“不知”,但又想通过这个“中介”传达对鲁君的劝谏,故又言“知其说者之于天下,其如示诸斯矣!”通晓禘礼之深义,那治理天下就了如指掌了,孔子一面说,一面指着自己的手掌。“如示诸斯”,示,为假借字,同“置”,摆放之意。或曰同“视”,犹言“了如指掌”。言下之意,鲁国之乱,皆由僭禘而起,国君僭越天子礼,继而大夫、陪臣也竞相僭之。若循礼而治,何乱之有。《中庸》有言:“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可为此章之注脚。这就是孔子婉转劝谏的方式。言其不知,是不能说,转而言知礼而国治,实刺鲁乱之根源。此乃“不说之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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