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秋天我进入大学,新闻专业。第一堂课,老师问,
“新闻都已经死了,大家为什么还要来咱们学院呀?”
同学们刚刚从高中的泥淖里挣脱出来,军训之后脸上晒出不太完整的眼镜轮廓,大家嘻嘻哈哈地说,“成绩不够”“经济学院不要我”。
老师笑了笑,不再说什么,翻开课本开始讲新闻的历史,有坐在后排的同学已经熟稔地掏出手机玩了起来。
窗外天气很好,自小在重庆生活的我很少能看到这么符合搜索引擎定义的“青天白日”,阳光被窗棂割成许多几何形状,树影婆娑,窗帘浮起一个柔软的弧度,像小动物藏在暗处呼吸,我握着笔,无端想着,说不定自己以后可以成为一名记者。
大二那年我们开始做街采,每个人都兴致勃勃,但大学城地处城郊,四周常见的只有塔吊和一捧捧被脚印踩得细碎的红壤。在这里,植物比人类活得更旺盛。
我们只好在学校食堂的路上架起摄影机的三脚架,拖一根有着长长电线的话筒,想要截住下课铃响后奔向食堂的人群。
后来学深度采访,稿件的篇幅从几百字变成几千字,每个人都尽可能地选择不同的题材去写,尤其聚焦于底层,因为越浓烈的故事,越能覆盖文字表达方面的寡淡。
我写了一个附近村寨的农民的报道,他田地里的作物因为买到了劣质农药全部枯萎了,药物的残留也让他的土地很难尽快恢复原状。
那个老人像所有农民一样,瘦得筋筋骨骨,搬一把小凳坐在家门口的院坝里,把自己的故事一点点掰开了讲,讲他如何种植作物,如何发现虫害,如何听人吹嘘买了假药,又如何两手空空坐在这里。
临走的时候,他送我出来,我们走在细细田埂上,他突然问,“报道出来以后我的事情就能解决了,对吧?”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可能也没办法解决什么。
渐渐地,我们好像心照不宣地开始选择那些相对轻松的话题,比如学校污水处理中心的那对中年夫妇,两个人每天在弥漫着不明气味的污水房里打捞、过滤、沉淀污物,虽然他们睡觉的房间旁边,污水处理器转动的声音彻夜不停,但两人都很知足。
“我们两个人的工资都还可以,两三千,学校管住,三餐可以去食堂吃,比在村里种地好一些,还没那么晒”,男人说,“再过几年,我们打算回去给儿子盖一栋房子。”
比如学校小吃街那个卖烤鸡蛋和包浆豆腐的婆婆,满头银色短发用发箍箍起来,穿碎花布袄,牙口齐整,隐约露出几颗银牙,她烤鸡蛋很慢,等待过程中一点点失去耐心的我们会到附近的店子去买一杯冻奶茶。
那时候我在脸颊打两颗酒窝钉,她看着我,讶异又惆怅,“哎呀!我再年轻几十岁搞不好也去弄一个哦!”
我们颇为内疚地偏爱这类人,和附着在他们身上轻而软的故事,没有那么多沉甸甸的东西,不需要打捞沉淀,采访的过程双方都是愉悦的,不必让负面情绪像污水处理器的声响一样,在脑海中长久盘旋,无法降落。
省城报社的一位记者来学院讲座,说起自己长达数十年的采访生涯,她提到那场广为人知的大地震,那时候报社一共去了八个人,有一半以上的人采访回来后就辞职了,去写小说,开餐馆,做一些无关紧要的工作,她留了下来。
“悲剧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灾难面前,那种只能目睹和叙述,而无法作为的心情会困扰一个人很多年,有的人甚至可能被直接摧毁。”
临近毕业,我们多数人再次心照不宣地选择了别的职业,不同于新闻行业的职业。
前阵子我刷微博,看到一位老人在2019年末连续三次被车撞倒在地。最终去世的报道,里面写,“他一辈子没成家,无儿无女,无兄弟姐妹,独居大半生,没人记得他的生日、喜好、习惯,也说不上他每天是怎么过的。死亡,是李志广这一生最为人所知的事”。
看完那篇报道,我默默打开淘宝,给前不久看到的一位常年收养流浪猫狗的婆婆又买了几袋高山油米,婆婆说过,那种米便宜又好吃,狗儿很喜欢。
我总忍不住想,这个世界的确是以绝望为底色的,在阔坦的当下和未来,仍然有许多人正在捱着生命的寒冬。
那些客观,理性,勇敢的人会以笔为枪,为了正义冲锋陷阵,而心脏不够强壮的人,在面对凛冬时只能把自己的被褥分出去一点,以此安慰自己,这不失为某种图全自保的善良。
文/田可乐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