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房上的花很茂盛,每次从二楼看着,都想拍下来,又觉拍下来破坏美感,又因为太美,看了多年,都没想分辨出那些是什么花,反正很好看。
平房不大,四四方方的。爬满了花的藤蔓,一年四季都是绿的,春夏会有红色、橘色、玫红的花。藤蔓长得茂盛,溢出平房爬到了墙上,深绿的颜色搭着有点发黄又发红的砖墙,有小小的压力。因为绿色的浓重,那小小方方的平房像是承受不住一般。
平房下面是二奶奶家的过底。过底是方言,是北方建筑里进大门的一个长廊,有的短,有的长。农村人喜欢在过底下干活,通风、敞亮、又干净,也方便跟过路的人打招呼。通常过路的本家人,看着过底下堆着的活,拿起板凳一腚坐下,就帮着干了。这堆着的活,一般是花生、豌豆、大黍黍,等着摘下去卖或者趁着秋日的艳阳早早的晒干。
没有农活的时候,二奶奶和二爷爷也经常坐过底下吹风,缝缝补补,磨铲磨锨补篙铲,跟过路的人拉呱。二奶奶能把大裤衩改成裙子,曾给毛闪改过一个水红色的裙子,一群小孩围着,毛闪很骄傲,我很羡慕。二奶奶会做好吃的窝窝头,她出生的时候新中国还没成立,一生经历过抗战、内战、大跃进和文革,还有隔三差五的自然灾害。在生活动乱、吃饱穿暖都艰难的前半生里,练就了做好吃窝窝头的本领。
二奶奶的名字是自己取的,叫兰英,男尊女卑的年代,女的没有名字,只有父姓和夫姓,比如张王氏。她出嫁时需要登记一个名字,知道有个唱歌好听的女的叫兰英,那就叫自己兰英吧。她的出嫁就是收拾了包袱,一路走着到夫家,此前从未见过的两个人,就这样结婚了。怀孕时脚肿的像馒头,走不了路,就一只脚蹦来蹦去的做饭,家里人都去挣工分了。农村的女人,一生都不曾体会到娇贵,她们的日子如地里长的野草庄稼一般,承受着风吹雨打和酷暑严寒,却也茁壮生长。
平房下面有一棵很大的榕树,有近二十年了,每逢夏初,榕花开的烟霞一般,巨大的花冠伸出数米,风一吹,落下满地的花瓣,粉粉的,像一把把小扇子。
像这样的榕树在二奶奶之前的老院子也有一棵,而我家的老院子又是挨着二奶奶家的,无论新院子还是老院子,都是近处的邻居,真是特别的缘分。
很小的时候,不知道那是榕树,只觉得粉色花朵在空中飞舞,落在刚扫过的院子里,是很浪漫的事,特别是刚扫的土地上还有绺绺竹扫帚印儿。天不阴不晴,是中午却无烈日。在二奶奶的老院子里,看榕花随风落地,会有时空虚无飘渺的感觉。在老院子的时候,若来吆喝换烧饼的,二奶奶会用小麦换烧饼,一个小孩分半块,剩下的放在被窝里捂着,直到饭点都是滚热的。
在老院子的时候,是用压井压水吃用,铁制的压井长满了水锈和青苔,手一压上去就吱呀吱呀的响。很多个夜里,能听到二奶奶家的压井响,我爸会跟我妈说,咱婶子又压水了,真能干!
除夕的夜里,压水的声音又更晚些,因为大年初一不能压水,所以在除夕要储存足够的水。我已经快睡着了,恍惚中仿佛听到了二奶奶往大锅里放碗筷的声音。老家有个习俗,除夕要往锅里放干净碗筷,家里几口人就放几副,这通常是女人们除夕操劳的最后一步。男人孩子围着电视看热闹、磕着瓜子、打着牌。家庭主妇则在锅屋昏暗的灯光下,独自刷着碗筷。碗筷碰到铁锅的哗啦声,在深夜里,多么的寂寞。二奶奶操劳着她的儿孙,碗筷刷洗的更多些。
大爷爷住在过底旁边的一间屋,喜欢种菜卖菜。他有一个很大的菜园,菜园边上种满了花椒树,花椒树长着满满的刺,估计是防着谁家的羊啃他的菜,又或者是谁路过揪一把,菜园里面是何场景,我是没见过的。这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不大好说话,喜欢把卖菜的钱藏在墙缝里,屋里的墙缝和屋外的墙缝都有。老院子里是土墙屋,大爷爷住老院子的时候墙里墙外的小缝里塞满了零钱,而他自己年龄大了,塞完就忘了拿……。别人家的土墙缝里,一般是扒出蛇、刺猬、老鼠,大爷爷的墙缝里能扒出钱......。
谁想偷偷揪他一把菜是不能的,但他会很热心的给你菜种,详细的解释该怎么种,菜种是他自己栽出来的,用各种塑料袋和破布包着,也是塞在犄角旮旯里,有时找出来的种子都朽成渣了,菜种也是塞完就忘。又或许,他以为塞进墙缝里的东西都是永恒的吧!没有隐私的农村,或许墙缝才是最有安全感的地方,不然蛇、刺猬、老鼠为什么要待在墙缝里,还有癞蛤蟆……
大爷爷的菜不止种在他的菜园,路边也有。西北公路上,每到春末夏初就开满了金银花。金色的花朵从西北坑开到了西南坑,三姓庄也就那么长。公路两边的金银花,给村庄镶了条金边。
大爷爷脾气古怪,每天骑着一个三轮车,不是种菜卖菜,就是割草喂羊。他没单独出现过,每次出现都是和那辆车把都磨的锃亮的三轮车一起。小孩喜欢跟他玩,因为他不会真的恼,别的大人闹急了啪啪给两巴掌,他只会吓唬一下。夏天的时候,他穿着大裤衩、光着膀子(几乎整个夏天),皮肤晒成了红褐色,草帽一直带着。以致于多年过去,我只能记住一个戴着草帽、皮肤红褐、弓着背蹬三轮车的背影。
一群孩子在梨园路口大树下疯玩,跑来跑去的,嘻嘻哈哈。我在放羊,最后把羊拴在树上,也跟他们疯玩去了。
我们故意的去偷大爷爷的草,秋季的扁扁草长的鲜嫩多汁,一群孩子一捆捆的偷拿去喂羊。他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一直带着草帽弓着腰割草。然后再把草整齐的摞在三轮车上。后来我们更加胆大,把他捆草的绳藏起来了,把草故意的零星撒在地上。然后他怒了,挥舞着镰刀好像要打我们,也只是举起胳膊吓唬几句,又回身继续割草了。来来回回几次,也没真打人。吓唬孩子,也只是因为浪费了草,虽然他没说。
老年人也是会交新朋友,发展友谊的。马井集中午就散了,下午二点,夏季最热的午后。大爷爷、二爷爷、二奶奶在过底下吹风乘凉,困意席卷着所有人,仿佛空气也被席卷,懒洋洋的安静着。突然一阵热闹,人声喧哗。原来从东边来了一群老头,同样的红褐色皮肤、光着膀子、骑着三轮车。这不是哪里来的亲戚,是大爷爷赶集卖菜时认识的朋友。一群老头散了集,约好一起去看另一个老头,问最近你咋不去赶集了。友谊的需要真的贯穿一生呢。
大爷爷的年纪更大些,经历的也更多,摘花生的时候给我讲过打仗的故事。后来的某一天,他在睡梦中悄然离去了。在生命的后二十年,沉默的骑着三轮车来来回回,最后的离开也很安静。
过底下大门旁边,圈起一块篱笆,种着火红绚烂的月季花,枝叶直指天空,简直要与平房齐平了。大门前的几处也零星的种着橘红色的太阳花。白白净净的小羊,有时嗫嚅着嘴扯着脖子啃食太阳花的叶子,这就是一幅画了。大门对面是棵石榴树,秋天挂满通红的石榴,多到落了一地也吃不完。
2020年的冬天,二奶奶躺在老旧的、属于她那个年代的被窝里,伸手从头顶拿出橘子、草莓招呼我吃。她可能知道自己快要走到尽头,也可能不知道。她待人一切如常,癌症的病痛,即使半夜疼醒了,也是自己起来坐着,没有惊扰旁边的子子孙孙。有人来看她,就掏出身边好吃的招呼人吃;看自己儿子因为扫院子脱去的外套,生气的质问:“你咋就把个袄脱了,bai感冒喽”;她依旧如常的跟来看她的人拉呱,打听我的相亲对象,家里情况到底如何;回合肥时前,去看她,她说不要挂念她。她可能什么都知道,但还是一切如常做事。就这样她一切如常的走完了自己的一生。顽强、善良、体面。
离去的人,渐渐在我的记忆里模糊了。有时淡的像一道影子,恍如隔世。
乡村中的老人,他们中的大多数女人不认识一个字,不知道“隔壁”就是“旁边”的意思。二奶奶曾去徐州车站买车票走亲戚,她要买火车票,却排了汽车票的队。售票员告诉她,火车票在隔壁,其实就是旁边那个窗口。但二奶奶不懂隔壁的意思,以为自己跑错了地方,出了车站绕了几圈,问了不少人,问火车票搁哪卖。
她们一生中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在一个村庄里转着圈的操劳,家里、地里、锅屋里。去马井赶趟集或者回趟娘家,都算是出远门了。2020年的冬天,二奶奶来合肥住院,在车里看到了科学岛的湖,便知道了合肥有个湖。我临回合肥的时候,她问我住的离那个湖远不远。科学岛的湖,应是她此生见过,最远的风景。
持续了几千年的乡村,在未来的不久,可能要消亡了吧。农村里的老人,不论存在,还是离去,都是静悄悄的。如地上的尘土一般,风一吹,就都散了,毫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