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初治兵,志勤于征,四方既克,囹圄成市,缧绁满山,遂授其印,发囚徒三千,衣赭衣,关三木,南涉千里,筑垒幽都。道歧,不至,从径路亡,冒行山雾中,遽为烟雨阻,老少皆失其途。及出,丢魂落魄,无有旧忆,彷徨道中,哑哑不知所云,世人怜之,予其食,遗其居,以衣裳名,是为赭衣徒。
————《端云旧谈·异闻录·星草之甸》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穿行过无垠的田间旷野,跋涉过广袤的河泽丘地,自亘古前往来世的漫长旅途中,我们逾山越海,摩肩继踵,在此相逢。
休歇一宿?亦或直接加入今夜的酒宴。
噫,你竟不知,这无与伦比的金谷大宴。
最浓烈的酒,最缠绵的乐,最妩媚的歌舞,最柔软的美人,金屋绛帐,幽烛香尘,片落的丝缕,至死的欢愉,不醉不休的极乐狂欢。
都不喜欢?无妨无妨。
喏,这边瞧来,雕弓劲箭,宝马良驹,四牡彭彭,轻辌锵锵,飒沓鳞萃,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爱杀了古今的豪杰。
再望那处,珍玩古物,孤本集卷,经史讲论,清音杂剧,一出《长生殿》,一折《汉宫秋》,唱的是大名的角儿,垒的是绝迹的字儿,回眸那般一瞥,看痴了纵横的名士。
亥时三刻,街北清冷桥石家瓦子,我们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
心动了吗,速来行乐吧。
毕竟春宵苦短,一刻便值千金呐。”
戌时未至,我已为自己补好了今夜的妆。
我知道,大抵一个时辰之后,又将有许多人在我面前变得疯狂。
在这金谷之宴,他们都会得到自己内心所想。
因为我的存在。
我是一个觋。
卸了妆是人,画上妆是神的觋。
幽暗的火光,绵长浩渺的诵唱,腾跃起伏的躯体,光怪陆离的脸。
我属于灵与黑夜。
我原本的相貌啊,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里,消失在漫长的生命中。
明月白露,光阴往来。再无故人相识,连自己都不能记起。
已多久未擦去过脸上的妆容了。
一百载,二百载,还是更久?
久到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仿佛这就是我原本的模样。
麻雀飞上梧桐树,粗布换了绢衣裳。
谁家妇人正梳妆,慢理高髻著鹅黄,烟罗软软飞纱帐。
一襟桃红蛱蝶褙子脱下懒安放,信手弃在那窗棂上。
手中握着枚玲珑白瓷花鸟镜,照看脸儿千万遍,恁凭胭脂粉黛全用尽,掩不住我肌暗面无光。
孤单影,无人旁,恨恨愁,戚戚望。
忽而鸟雀丁零响,一瞧那镜中百花竟开放,再瞧它一枝红杏入了窗。
春日何时爬墙来,教我心猿意马身儿飘晃晃。
我伸手来向花枝,镜中折花的却是俏儿娘。
见我呀一伸颈,姑娘亦是一探望。
见我呀一回首,姑娘也剩下明眸秀鼻脸半张。
侬是何人皆不答,只与我一行一止同模样。
若说全来亦不是,我望着花儿眼凄凉,姑娘家目笑眉开喜洋洋。
身后那柴门茅草高谷堆,脚下那清清汩汩流水淌,倒是忆起旧时光。
采些桑叶儿,喂些鸡鸭儿,织些布段儿,哼些小曲儿,夜来凉风席上躺,消磨些闲暇挨辰光。
恁般个逍遥快活旧故乡。
而今吱吱笼中鸟,生来死去无人知。
溪又斜,山又遮,树影滂滂去归路,大门一闭锁深墙。
尔若知我此心意,莫要挑这无归路。锦衣绸缎不足贵,真心才付双鸳鸯。
对镜兀自喃喃语,失手一去砸地上,哐啷一声震天响。
我自念中猛惊醒,蓦然一怔抬头望,面前竟是那旧柴扉,脚下清溪水流淌,身旁姹紫嫣红百花香。
镜子仍在手中握,玻璃映来曈曈影,照我清眸泪行行。
梦里焉知身是客,原是一枕堪堪入黄粱。
眼望着日头已西斜,握着那瓷镜儿心意绝。
莫要顺从父母意,往那深宅大院销磨好时光。
今夜便偷偷拾行囊,去见我心爱的好儿郎。
亥时三刻,清冷桥的水面上,开始亮起了光。
一盏盏绛色的纱灯凭空点亮,从河的两岸绵延开去,染红了桥下的流水,斑驳的水波里处处晃动着幢幢的人影。
芜杂又喧嚣的人群中央,伫立着一座广阔的院落,雪白的纱幕从四周垂下,薄如蝉翼,纤尘不染,夜风徐来,便飘荡成层层往复的雾气。
门外长着一棵银花火树,硕大的酒旗挂在枝头,花叶的火光照亮旗面,“桑家瓦子”四个金色的大字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我抱着正四处张望的鸱吻坐在鎏金的重檐上,我的脚下,是望眼欲穿的人群。
一双双满是欲望的眼,在看到我时,忽而变得炽热,纷纷迈开脚步,朝我所在处涌来。
我笑着挥了挥手,轻薄的帘栊如烟般散去,朱红的大门兀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最先的人们一时停不住身,又被随后的人一挤,一下扑在了门板上。只听吱呀一声,厚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狭窄漆黑的门缝里,渐渐亮起一线微小的光点。大门不断朝向两旁退去,门内的光点越聚越多,一霎绽放出耀眼的光,光芒绚烂夺目,冲霄而上,人们惊讶地抬头望去,只见本是漆黑的夜空中,邙山在天,谷水在地,天云飞彩,一城皆白。
众人呆立在原地,短暂的失焦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寒潭。
苍然片石,水平如镜,远端连着雾气,仿佛没有尽头。
“入我梦来。”
我看着面前尚呆滞的人群,笑着摇了摇头,再一挥手,拂动了檐下的铃铛。
铃铛一响,潭水忽而无风自动,一朵朵浪花从中接连探出了头,片刻之后,层叠的浪潮推搡着数十小舟自雾中向岸边涌来。
我跳下其中一只小舟,浪花顿时雀跃,翻涌着围住了我,我抓起舟中饵食,朝向船尾撒下一把,舟身便随着争涌的水波一阵晃荡,轻轻离了河岸。
客本茫然,见我先行,大梦忽醒,纷纷学着我的模样,三五相争,跃身舟上,竟相催发。不过半晌功夫,数十小舟便乘着水波烟云,于淡薄的雾中各自远去。
雾气渐重,远近他人不见,唯轻舟一叶,逐浪奔行,愈升愈高,须臾百里,淡山重重,湿岚霭霭,干石浓树,不绝两岸。
我坐舟头,极目四望,陡然闻雷鸣,转瞬焦浪山倾,墨雨如崩,摧舟覆舷,坠我入河。
我既入河,黑水灌身,挣扎不得,命将陨坠,兀然惊醒,见己双掌漆黑,恰伏在案,案上新画初成,笔作浮舟,纸乃天穹,墨粒两点,我在画中。
不知多久之后,我猛地缓过神,大喘一口气,正欲抹去额上的汗珠,耳边陡然传来一稚嫩童声。
“哥哥哥哥,鹿...鹿蜀生仔了。”
人声近在耳畔,我蓦地抬起头,烟云缓缓,水雾袅袅,湿漉漉的浮梁城,一下撞进我的眼。
再一定眼,一个粉装玉砌的小人儿,便站在这尚未干透的山水画中。
“哦?”
心念一动,手中一沉,便多了一对白瓷鹿,身姿轻灵,洁白剔透,一行一卧,栩栩如生。我探起身,取来几处青绿河山镇纸,放鹿山中,见其忽活,饮溪云外,呦呦而鸣,相随青崖之间,片刻竟失却踪迹。
“等,等等我们。”小女娃见状着了急,伸出一双肉嘟嘟的小手,边叫唤着边摇摇晃晃地向前追去。
“囡囡不急,哥哥这就带你去寻它们。”我紧跟在后,轻轻抓起女娃的小手,一同走上了崎岖的山路,往前看去,簇簇火光蝴蝶似的浮现在山垭各处。
鸣声不绝,寻则不见,也不知鹿群又藏进了谁家的窑口。
山道越走越深,鹿鸣时断时续。
月的光辉,漫过了山岭的薄雾,路上的人儿拉着手,一步一步走进了雾的深处。
山路曲折,雾水绵绵,我拉着囡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道中,两旁的旅人熙攘而来,行色仓皇,足下匆匆,快步从我们身旁掠过。他们仿佛瞧不见我们一般,絮絮叨叨地互相说着话,可徒见唇齿张合,却听不到丝毫声响。他们与我们一同穿行过团团浓薄不定的雾气,每走出一团浓雾便换了一副新的脸庞。
日月盈仄,道阻且长,他们仍在我们身边,一直走一直走,越走越高,直到听见歌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成对儿莺燕呵。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我们立于山脊,回头望去,先前穿过的一片片浓雾原来都是些大小不一的海子,走得再高些,散落的海子又全都变成了明暗的星辰。星子沿着蜿蜒的山路,一颗颗连成了璀璨浩渺的星河,那些旅人行走在闪耀的河流中,越走越慢,渐渐被彩光包裹成了一座座优雅的神灵,他们身姿摇曳,神态安然,含笑不语,各自朝我所在的高处走来。
又行片刻,我拉着囡囡,渐渐停住了脚步。因为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座桥。桥的那头,朱门红墙,灯火通明,只是那墙太厚,只是那阶太高,我进不去,只能站在门外,看着燕燕莺莺成群飞进高墙里。
“这座桥啊,只可独自过。”我松开牵着囡囡的手,“囡囡,在那边等我。”
囡囡“嗯”了一声,晃晃悠悠走上了桥,在桥上渐渐长大,变成了大姑娘。
回头看时,却似已不认得我。
“方才一阵风来,分明是兰麝氤氲之气。”
囡囡的身影终于隐没在桥的尽处,片刻之后,朱红的高墙内传出了悠悠的歌声。
我走上桥,方走到半,桥断了,我朝向大地坠落,掉进了璀璨星辰里。
身旁是洞庭之山,脚下是潇湘之渊,澧沅之风忽来,黄叶飘飞,我身亦起,随与东西,犹木叶干壳,竟不知我乘风耶,风乘我耶。
我再睁眼时,正随着水流蜿蜒而下。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一路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飘着飘着,流水缓了,河面宽了,遒媚飘逸的行书凭空倾下,挥洒的墨沾浃了岸边的翠竹,浇透了满池的荷叶,几粒余汁打在叶沿,兀地溅了我一脸。慌乱之中,我用力抓住一只池中的白鹅,鹅一惊,张口吟的竟是“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我将脸上的墨擦净时,面前的亭中传来了阵阵嬉笑声。透过斑驳的竹影,只见三五佳人,艳若桃李,衣着靓丽,正围着一幅书作叽叽喳喳。其中一人听到声响,探出头来,便看见了我。明明完全不同的样貌,我却知道,她是囡囡。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囡囡见到我时,眼里瞬间冒出了光,“《流红记》里那片传情红叶漂来了。”
她边说着,边跑出亭外,在池边蹲下身,伸手朝我够来,我踩在水波上,正看着囡囡新的模样,耳边忽又响起了歌声。
“哎,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这一湾流水呵。”
最后一个“呵”字拖得很长很长,吹皱了一池的春水,我在其中晃晃悠悠,一弯下腰,便看见了水中的自己。
原本的我成了我的倒影,是一座散发着光芒的神灵。
“似僧有发,似俗脱尘;作梦中梦,悟身外身。”
水中倒影一笑而散。
“这片红叶算是寻到了,还差那片对答的,咱们再去它处找找。”
耳畔的声音越传越远,我抬起头,囡囡不见了。
方才那座朱红的宫墙,高耸在我面前。
“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
一只大鹅高昂着头,边咏着诗句,边慢条斯理地游出墙根,经过我时,忽而扑腾了一下翅膀。
那一瞬,我看见了漫天的水滴,落在河面绽放成一朵朵晶莹剔透的花。
“梦魂飞绕青霄外,只伊多是梦中来。愁无奈,今宵同会碧纱厨,何时再解香罗带?”
片片玉蕊花发,若琼林瑶树,左右摇曳成连绵的浪,眼前的池水一下没了边际。
我坐其中,看四周鳞光闪耀,烂漫似天汉之无涯。
遥远的星光里,摇来了一艘小船。
船是纸做的,离得再近,也只瞧见一幅剪影。
龙膏灯挂在船头,照向仓内,灯影摇晃,裁剪出一位女子的模样。
我逆着船行的浪,游到女子身旁,烛光穿透我的身体照在河面,只剩下黑白两色的光。
船浮浪,浪拍船,皆漆静。我隔着轻薄的帘与她对望,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去想,只聆听时间的流逝。
直到幽歌声起,江岸边燃起了火,烧着了湖面的春水,白色变成了雾,黑色变成了烟。
“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
“不去见他?”我瞧着女子的剪影轻声问道。
“今生便不靠岸了。”
“为何?”
“我在世俗中的名字被人用了。”女子身影迷离,左右摆动,吐息之间,尽是洪梁的酒气和蘅芜的香。
烟雾愈发浓了,阻在船前,惹得船身一阵晃荡,灯笼的火星落在纸船上,白色的船转瞬惊散成了千百的纸鹤。纸鹤仓皇飞起,露出了脚下连绵的白云。
我晃晃悠悠,跌下船去,落在一片云朵上,一幅丹青画卷自半空飘下,方才的女子伏在船头,变成了纸上的画,酩酊既醉,朱颜酡些,又是一副囡囡的模样。
“停舟小山外,圆天一镜开,
杯中烟波皱,知君清影来。”
囡囡的手伸出纸面,不停撩拨着面前的春水,口中兀自低语不休。
想来醉时,行云流水,桃花千树,满目嫣红。
而今画里重游,春期早过,荡然无复一花,唯菟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
正出神间,一阵风来,将脚下的云层吹开了一道罅隙,透过云层往下看去,一根巨大的枝干平铺在广袤的大地上,树叶宽硕茂盛,叶片的脉络变成了大地的裂纹。
回过头,不知何时,我的身边站满了今夜的游人。
日头渐晚,游人却越聚越多,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挤满了地下与天上。
我矮下身,穿行过千万人的空隙,忽而听到了一阵清脆的笑声。
天上有座桥,桥上站着位姑娘,
姑娘眨了眨眼,月亮圆了又缺,
我看见姑娘的影子倒影在大地,变成了月亮的城。
斗转星移,岁月流逝,漆黑的城里渐渐亮起了光。星点的光起承转合,越聚越长。一个个故事藏在光点里,相互串联成鲜活各异的生命。
游人走进一程程耀眼的生命里,四周的光芒浓郁如流水,我们都变成了自由翱翔的大鱼。
翻滚的浪花中,人们左右摇摆,来回涌动,抢食着水中的光点,光点愈是斑斓,故事愈发生动。
我离开熙攘的人群,缓缓游进远处的云朵。
出一扇门,见一座院落。
四面是墙,脚下是风。唯有头顶,飘来人间绵延的烟火。
烟火的尽头,是山巅,是神灵的归所。
我沿着烟火游去,忽而飘来一片乌云,浑浊的酒气霎时迷了我的眼,而后一个铜钩钩住了我,我的身体如石火电光,被猛地提起,再睁开眼时,已经尘劫,面前赫赫一片灵光璀璨。
烟霞缭绕,彩衣袅袅,神灵们或坐或卧,含笑不语,纷纷陶醉在烟火的气息里,用天空的语言、风的语言、山的语言,河流的语言,草木的语言和鸟兽的语言缓缓吟唱。
“当你忘却了人类的语言,你就能听见我说的话。”
耳畔响起含混不清的声音,我这才发现,众多神灵之间,居然坐着一个人,他的身形皆似神灵,身上却没有神灵的光。
他双眸红肿,衣衫破旧,将我抓入手里,歪着头蜷在云端,上下看了看我,又不知从何处掏出了张画卷,眯着眼仔细比对一番,而后摇了摇头,口中连道几声“不像不像”。
“你是谁?”
“在下......河内姜尚。”陡然听见我的声音,他好奇地低下头,一张苍老的脸浮现在我面前。
“姜太公?”我诧异地望着面前须发皆白的老爷子,“太公因何在此?”
“先生所嘱之事未就,故不离去。”老爷子看着我憨厚一笑,不经意地伸了伸脚,恰好踢翻一只半掩的酒坛,洒落的酒倒在云里,倏忽一阵倾盆大雨。
“先生已去往那里?”
“先生去已百年。”
“那你呢?”
“我去不了,我还未找到自己的路。”老爷子抬起头,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见到一座耸立的朱墙。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绵长的歌声遥遥又起,他不屑地睨了一眼那立在不远处的高墙。
“他们瞧它是尘埃,我却瞧它是星辰。”他边说着边回过头,看着脚下漂浮的光点,又渐渐恢复了脸上的笑容,“小娃娃,有机会不妨到朝歌走一走,见见天地,见见众生。”
话方说罢,远处的雾气中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他仔细听了片刻,将手中的画卷轻轻放下,而后低下头,在脚下的云朵里划上一道新的刻痕。
画卷落在云朵上,半展的卷面上隐约晃动着一张狐媚的脸,竟又是囡囡的模样。
“太公为何寻她?”
“先生曾说,她是我要寻的路。”脚步声越走越近,老爷子扶着酒坛,缓缓站起身,“时间到了,我又该出发了。”
“祝太公此行顺达。”我坐在云里,用力撕开一坛新酒的封口。
“想来无差。”太公见状,丢下钓竿,哈哈一笑,“此竿便留与后生。”
“后生何来?”
“天下善钓者,何止我一人。”
他抱起酒坛,一饮而尽,于白云之际,群山之巅,纵身跳入人潮。
流光一点秋空过,飞举直向子陵台。
天汉忽传聊笑语,原是青灯引客来。
我抓起身边一个酒坛,遥遥举了举,喝干了坛中剩下的酒。
脑中霎时混混沌沌,竟喝得多了,
看着蜂拥而至的游人,都褪去了颜色,
黑夜拽住我的头发,捂住我的眼睛,将我拖进梦里。
“洞门东南向,一入即见百柱千门,悬列其中,俯洼而下,则洞之外层也。”
一枚铜钱,外圆内方,旋其面目,倾覆则去,不止为门。
游人们都说,这里叫作界门,是梦的起点。
不大的方孔,随着铜钱旋转,形成了无数道宽窄不一的门。门后的路交织起伏,或狭短,或广阔,形质各异,却同样看不到尽头。
月亮的光辉从高处洒下,将游人的影子倒映在方孔内。铜钱的孔仿佛一座城门,人在门外,影子进城。
夜渐深了,月光越落越低,影子越走越远,一直走啊走,直到光芒没地的一瞬,影子走到了天边,而后不见,与他人在黑暗中融为一体。
耳畔此时发出沉郁的低语,似是呜咽,似是风响。
门内的路曲折宛转,万千石柱分列两侧,将它分出无数的岔路。
走进其中的一个,回环接着回环,岔口再分岔口,仿佛树叶的脉络,迂回蔓延,包含着一生所有的可能。
而现在,我在每一个路口都见到了同一个人,我的囡囡。
“端冕中天,垂衣南面,山河一统皇唐。层霄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耳畔一阵歌乐回荡,我知道,今夜的梦开始了。
这是我坐在塔尖的第六十八年。
见惯了春去秋来,看遍了花谢花开。
不知不觉,脚下的朱楼塌了又起,楼里的君王一个走罢一个来。
鲜红的娃娃钻出尘泥,在我的面前长大成了人,又都化作了土。
活得久了,睡睡醒醒,都忘了自己依旧活着。
半寐半醒之际,我见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纤瘦的背影,披着身五彩锦绣的莺羽,就像一只展翅的鸾鸟,裹起一整个荒原的风,朝向地平线飞奔而去。
暮晚的天际,如同倾倒下的桑葚酒一般浓紫,她越跑越远,越跑越轻,身形渐渐消融在滟滟的夕光里。
月亮从地平线升起时,她冲到了天边,轻盈地跳了上去。
月高升,秋夜明,须臾尘灭,已在半天。
再见她时,她已在月亮上坐下,两只轻柔的脚儿来回晃荡。
触碰的星子全都变成了花朵,一踢便散成漫天的花雨,微风一过,簌簌落了满城。
她玩得开心,低下头来,又是一张囡囡的脸。
我坐在塔尖,看着大地上的人们纷纷仰起了头。
他们的眼中,云朵长满枝头,花飞在天上,风儿流淌成河,月光垒作城墙。
这一夜的长安城,囡囡站在城头,也飘在云端。
夜色越来越深,天上的月却越来越大,竟是被囡囡从天幕高处,缓缓踩入人间。
四方的路连着城外,人们欢呼着朝城中簇拥而来,影子却向着天边越走越远。
喧闹嘈杂声中,囡囡仍旧面带笑意,宛转折旋在清冷的光芒里,我看着她,眼中忽而闪过一道刺眼的反光。
我眯起眼,这才发现,无论她飞得多远,有一根晶莹的丝线一直连在她的身上。
“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方欲唤她,我的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一身酒渍,满目迷离,站在木制的檐上摇摇晃晃,吸一口春风,都是满嘴酒香。
见我正要开口,他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西川巡幸堪伤,奈地下人间两渺茫。幸游魂悔罪,已登仙籍。回銮改葬,只剩香囊。证合天孙,情传羽客,钿盒、金钗重寄将。月宫会、霓裳遗事,流播词场。”
风忽而停了,囡囡霎时从高天径直坠下,慌张的双手在半空乱抓,将背后的长安城由上到下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朔风从西北吹来,吹进缺口,漏下了漫天的黄沙,片刻之后,长安的城墙悄无声息的崩塌,唯独留下我身下的这座塔。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天地浑浊昏黄,仿若初生。
一只只没有实体的生灵如烟雾般纷纷从缺口里钻了出来。
笔勾禽兽,画彩仙灵,月影斑驳,浮金摇晃。
他们的前方,囡囡不停地下落,下落,生灵们各自喜乐,歌乐袅袅,却无人顾她。
囡囡与我擦面而过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眼。
如寒潭般沉静、空旷,不生一丝涟漪。
正当时,方才的酒鬼猛地将我一推,扑通一声,我从塔尖跌落,掉进了她的眼里。
那平静的潭水霎时惊起层层波澜,我落在水中,半晌未动,望着水中的月来回跌宕,碎碎圆圆。
我不知她是否看见了我,只见她朝塔的方向看来,突然泪眼婆娑。
“绝代风流已尽,薄命不须重恨。情字怎消磨?一点嵌牢方寸。闲趁,残月晓风谁问。我自蒙土地给与路引,任我随风来往。且喜天不收,地不管,无拘无束,煞甚逍遥。只是再寻不到皇上跟前,重逢一面。好不悲伤!今日且顺着风儿,看到那一处也。”
何不归去?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从此以后,我是影,是光,是星斗,是火焰,是飘摇人间的雨,是往来山河的风,却独不是你的美人。
这长生殿,便去此生最后一次,与那迟暮的君王作别。
听说海外有座仙山,叫做蓬莱,我在那里等您,或许有朝一日,您也愿来坐坐,我们再一起聊聊梦里的长安城。
念白到这里,场景渐渐模糊,人物却愈发清晰。
云雨休,人烟散,山下鬼,马前魂,惹我难安。
突然间,灯火亮起,我转过头去,戏台之下,满座神灵,笑乐不休,这才发现,我只见囡囡入戏,何曾想过,我竟亦在这戏中。
“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花水殿风,抱琴弹向明月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
幕布缓缓升起,囡囡仍坐在原地,我正要冲上台去,一只大手突然拉住了我。
“痴人面前,不得说梦。”
是方才推我的酒鬼,脱离了梦境,我突然认出了他。
“谪仙人呵,与尔许久未见。”
“汝不来望某,某便来望汝。”酒鬼醉眼迷离的望着我,忽而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
“今日的戏,那‘天宝明皇,玉环妃子,宿缘正当。’一出,怎不见了?”
“这些神仙,可见不得人间团圆。”
“这些神仙...”我好奇地看着,“谪仙人未去那里,竟无人寻你?”
“我一日不出此地,他们便逼不了我。”
“日日在此,不嫌无趣?”
“无趣?”酒鬼歪着脑袋,哈哈大笑,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唯有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
酒鬼披头散发,弹着长铗,乐于斯,舞于斯,酒酣兴到,随意歌啸,生灵万物,皆出口中。每唱一字,江川走马,山河突变,风霜雾露、雷霆雨雪俱来,几句唱罢,世间已数番桑田沧海。
“......天地兹有我,何须他人游!”酒鬼抓着酒壶,摇摇晃晃,渐渐走远。我立在原地,目送久之,月光淅淅,只能望见其高大的黑影,恍然不知是人、是鬼、是灵、是怪。
“仙人保重。”我朝着他离开的方向遥遥一拜,“时辰已到,我也该醒来了。”
天已泛白,月光渐矮,我躬身退回石柱林立的甬道,沿着不断消散的光,慢慢看见了甬道尽头,那是一个完全漆黑的洞口,正吸收糅合着所有甬洞中的色彩。明明近在咫尺,桥上的我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我听见了身后呦呦的鹿鸣。
我回过头时,甬道各处开始弥漫起重重的雾气,簇簇火光从大雾中飞来,穿过我的身体,如飞蛾般只只扑灭在面前黑色的洞中。
而后鸡鸣传来,声声震耳。
天地四方一棺椁,上刻日月与星辰。
人世喧喧画壁满,住我山河梦里身。
再睁眼时,日影曈曈,一本斑驳的《李太白诗选》正平铺在我面前。
一抬头,我又见到了囡囡的脸。
囡囡正坐在我的身边,把玩着桌面一堆白瓷鹿,见我醒来,她歪过头看了看我。
“明明可以走出去,先生您为何要回头。”
我望着囡囡的模样,已忘记这是第多少次相逢。
数十年来,她的身影藏在这院子的各处,时隐时现,虚实相生,重重叠叠。
或高或矮,或长或幼,甚至变成了满院子撒欢的生灵,可无论她是什么模样,在什么地方,在我眼里,她的眼神、她的语气、她的呼吸从来没有改变过,她的身体中流淌的光,仿佛昆虫般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味,一下就能分辨出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她。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初的客人,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是个许多年前的故事了。
那时的我蛰伏在山林里,不断醒来,又迷糊的睡下。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她说她发现我时,已辨不清耳鼻与手足,蜷缩在一角,似人似虫。
我的身旁空无一物,只散落着许多被啃剩的草根,上面还残留着些许淡薄的雾气。
我说不出话,也听不懂她的话,只会如婴儿一样咿咿呀呀。
她费尽力气,将我带回了她的村落。
好不容易擦拭干净脸上和四肢的污垢,这身衣服却如何也脱不下来,她只能将我整个泡在装满皂角水的木桶里。被水雾包围的那一刻,我只感觉异常熟悉,脑袋突然空空荡荡,而后沉沉睡去。
我躲在昏暗的屋内,日日隔着狭小的窗缝,瞧见往来世人皆如洪水猛兽,唯独她长着一尊好看的人形。
日子一天天过去,窗外永远是一片漆黑,长街上的灯火竟日不息,她时常来我寄居的小屋,送来崭新的长烛,烛光燃起,她便开始忙碌,纤瘦的身影晃晃悠悠地在地面交纵,屋内的物件不觉多了起来。
她蹲下身,透过缝隙指着窗外不停地轻声告诉我,米粥是蹲在灶前的大伯给的,衣服是穿着针线的奶奶送的,不远处檐下站着的那位今日又送来了新熬制好的药材,他们日日前来询问你的近况,他们都说,你是赭衣徒,赭衣徒尽是些可怜人儿。我听得懵懂,迷迷糊糊,只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灯影渐渐晕开,不断融化着人们黑色的身形。
不久之后,她轻轻推开窗,猛兽们逐渐朝窗外聚来,那么近的距离,我突然发现猛兽的獠牙没了,周身的浓毛全都褪去,面庞也变得圆润光滑。每个人看着我时,眼神里都散发着温和的光,像她一样,令人心安。
他们聚在门外,不敢靠得太近,怕吓到我。
我望着他们,迟疑片刻,而后缓缓推开门,走了出去。
往后的日子里,他们教我说话,教我识字,予我食物与住处。
他们告诉了我所知晓的关于赭衣徒的一切。
我想要感谢他们,却发现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什么都做不了。
倒是他们,见我如此,反倒对我愈加关照,我也渐渐与他们熟络起来。
村中安逸,不知朝暮。原以为这辈子便如此过了。直到有一天,新蕊发时,山里刮起了大风,整夜不休。
大风吹过高岗,林间似虎啸不绝。我突发奇想,假装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们山中有猛虎,本是个玩笑话,却不经意间发现,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听到了虎啸声,时远时近,若即若离,猎人们进山察看,疑似的踪迹越来越多。消息在人群中不断扩散,而后的某一天,山中竟真的有了老虎的存在。
话说得多了,类似的事情层出不穷,我渐渐发现自己拥有影响人思维的力量。“三人成虎”,这就是我的能力。
村子所在的地方叫作夏城,一直受着仙人不律的庇佑,原是个十分富足的地方。谁知某一天,城中的百姓全都听到了一声响彻天地的凤鸣,人们遥遥望向仙人所在的垣祈山,只见西北高耸的山尖上,一股黑色的水柱冲天而起,倒灌向空,整个天空渐渐漆黑,垣祈山却仿佛被抽走了颜色,越来越淡,只剩下了模糊的轮廓。大河本被山势所隔,一下没了阻碍,巨浪自西奔涌而来,大水瞬间冲垮了山后的城镇,人们哭喊挣扎,四散奔逃,未能带走的全都与城镇一同埋入水底。江河于此汇聚,水位年年升高,将这里逐渐变成了湖泊,留在高地的村落变成了湖中的岛,唯有舟船可通往来。
天空黑云经年不散,时则如漩涡般扭转,搅下雨水如墨汁,沉厚浓郁,略有腥苦,淅沥不绝。每当雨来,黑色的天,黑色的水,黑色的路,浓黑的墨色把人们浸透,村中的年轻人大多背井离乡,另寻出路,直到多年之后,墨云枯竭,雨势终了,天地却再也没有了光,白日消失,永夜悠悠,田地衰败,草木枯竭,一眼望去,所及之处尽是干涸的墨迹。剩下的村民别无他法,只能凿下各处粘附的墨粉,成群涉黑水而出,换来食物与火源勉强过活。
自知身有此术法,我便在思索如何帮到村里的人。听远来的行者说,帝今次南巡,自望都西来,种种神迹不绝于途,我突然有了主意。趁无人之时,我悄悄刻好一块古旧的石板,等到他们睡下,我便偷溜出房去,将它在新发现的墨池边埋下。接着算好时辰,等到众人醒来,我披头散发地冲出门去,往复奔走在昏黄的长街上,不断大声叫嚷着“帝将至也,帝将至也,解吾等之忧!”片刻之后,人们纷纷从街头巷尾钻了出来,我见状,大呼一声,扑通倒地,而后一动不动,假装力竭昏厥在道中。
我轻眯起眼偷看,只见满街的人一下围了上来,耳边一阵交头接耳。正骚乱时,挖墨的人全都慌张的跑了回来,说是在墨池挖到了块古老的四方石书,有天帝之印,人们将表面的泥土擦净,只见上面刻着“端云九年,七月初三,帝亲至,归山于夏,白日现,江河道改。”村民们震惊地看着我,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消息渐渐传开,夏城的人们都得知了这一消息。到了七月十五那天,在人们的张望中,帝君竟真的毫无预兆地降临此地,却未带一个护卫,孤单又模糊的身影在黑水旁徘徊许久,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朝我在处看来,忽而扬起嘴角,轻轻笑了笑:“兹有垣祈之山,今随寡人归夏,当拔高一千两百丈。”
而后当着所有民众的面,飘然而起,径直落在我的面前,高声说道:“卿之所言,无不能成,何必求寡人。”忽闻此语,我一下呆住,直直地看着面前的华服男子,却没有丝毫印象。待回过神时,四顾望去,村民皆跪服在地,唯我与帝君二人相对而立。
帝君走后,人们皆敬我为天人,我故作神秘,不断地将此消息传开,远近的人们纷纷赶来围观,相信的人越来越多,早已泼成墨影的垣祈山竟一点点被加深了轮廓,山越长越高,大河被重新阻隔开,原先的大地也再次露出水面。而后的一天,漫天下起了黑色的雪,人们抬头望去,只见垣祈山尖不断升高,扎进了浓厚的墨中,忽而天光乍破,道道白光直射而下,猛烈的光芒中,人们纷纷闭上了眼,而后泪水纵横。
大地与外界相连之后,这里渐渐变回了曾经通往中原的要道。有了行商,有了旅人,城镇的规模不断扩大,漂泊在外的村民也纷纷折返,回到旧日的土地上休养生息。神迹的消息传了出去,外面的人都想来看看这座黑色的城,往来的人多了,现有的城池已接纳不下,我决定给他们提供一个夜晚落脚的地方。
我告诉四处借宿的旅人,在城南有一座清冷桥,桥边有一家客栈,无论打尖还是住店,都是个很好的选择。消息在旅人中渐渐传开,那里便真的有了一座客栈。
越来越多的人问我,客栈有没有这个,有没有那个,我告诉他们,这里什么都有,于是,客栈里真的什么都开始出现。
我也靠着他们的幻想,赚了很多钱。
也不知谁第一个传出我姓石,人们都开始叫我石老板,叫着叫着,连我自己都渐渐相信,这就是我原本的姓氏。
我喜欢坐在院子里,看着身边流连忘返的人们。
“醉卧魏王宫,醒在天波门,
一杯千岁酒,汴梁城叠城。”
“摄山白云里,婀娜多美人。
纤手折红叶,飞入金陵城。”
“故人唤我来,家在冷云天。
叩门久不应,一地人间雪。”
......
这些都是他们留在客栈中的记忆。
我要他们打自心底的认同我,便先要他们与我一起癫狂。
于是,我想象了一支舞,一支令人迷醉的舞。
无常俗定式,无丝竹管乐,我只要他们起舞时,是发自心底的欢愉。
夜晚来时,我开始跳起了舞,在客栈门前,在清冷桥上,在高屋低宅间,在夏城的每个地方。
每当此刻,城中的人就会不自觉地放下手中所有的事,一一走上街头,跟随在我的身后,排着队列肆意起舞,从四面八方朝向客栈走来,赴我为他们所准备的宴会。
这是一个仪式,一个引导他们想象的仪式。
舞没有名字,他们都说这叫傩舞,也就是鬼神之舞。
日子一天天过去,队伍越拉越长,起舞的人越跟越多,而灯火辉煌的“石家瓦子”,便成了他们今夜毕力奔赴的美梦。
“嘘。
莫要言语。
去狂欢吧。
那才是你。”
我张开双臂,只要向着他们说上一句“入我梦来”,顿时人潮訇然,接踵而来,震动如雷霆,所有的人在我面前欢呼雀跃。
我爱极了他们此时的模样。
当他们决定相信我,他们就会在这里得到自己所想。
只是做了些许的引导,连我都为他们的想象力感到诧异。
谢眺楼上王孙宴,帘舞歌动酒色酣。
知君馋已频抚腹,飞杯传与敬亭山。
早先的客人中,来的最多的,叫作李白。那段时日,他夜夜徜徉在我的大宴中,眸子炯然,哆如饿虎,或时束带,风流酝籍,醉着酒吟诵了千万首诗句,而后丢下一本诗集,再不知所踪。
我以为如他这般仙家人物,自当是来去惊鸿,不着痕迹。谁知他竟就此住进诗集,赖在了这里。
“小子可知,我等之身,皆同时存活于每个时空。不同时空的自己,因出生不同,经历各异,而有了千差万别的相貌。世人只敬佛有众生相,又怎知若将这万千世相集于一身,你我俱是仙佛。”
酒醉之后,他时常与我讲起闻所未闻之事,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我向来听完便罢,却被偶尔路过的囡囡记载了心里。
往后的日子,她夜夜呆在客栈,悄悄地在各个梦境里收集自己不同的面目。
慢慢地,囡囡凑齐了所有的自己,她纵身一跃,变成飞鸟抓住了云彩,从此飘摇远去。
水积则生相食之鱼,土积则生自宂之兽,万事自有因果。
灯火熄灭,夜色蔓延。我再未见过她,只在院子各处,见到了她收集梦境时留下的痕迹。
“故人天边去,再不见归鸿。”
我抬起头,看着身边的囡囡,却再也触不到她。
回忆至此,天空终是白透。
院子如纱雾般散去,人们纷纷呆立在原地,唇齿含笑,双目迷离。
原因无他,自以为误入仙源,神魂飞越尔。
在那之后不久,夏城突然多了许多人。
消息如雪花般不断传来,说北方已经乱了,各种天灾人祸接连而至,人们死的死逃的逃,却无人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走在城中,看着这些流离失所的面庞,心也不安了起来。
“今日秋风至,当有客来。”
正不知所措时,我收到了一封信,无抬头无落款,偌大的纸面上只有这么寥寥几字。
而后客栈的门被轻轻推开,我见到了一个人。
“替我办一场金谷大宴,”华服男子在我面前飘然入座,“为这天下苍生。”
“帝君何意?”
“以宴席之乐,解万民之忧。”
“何日邀之?”
“人生何处不开宴。”男子笑笑,挥了挥手,“这便开始吧。”
生来岭上梅,飘落天南垂。
随与飘萍迹,任尔长风吹。
白马谁家子,出门动檐帷。
横鞭一顾盼,皎皎白月辉。
恰我从风至,裴回鞍前过。
少年兴乐来,酣笑逐相追。
长啸荡清歌,高唱无人和。
衔杯大道中,去时玉山颓。
朝立昆仑头,昔在高丘尾。
一往几万里,停骖天汉湄。
东山何崔嵬,蟠木发红晖。
西山一堆土,盘云雨乱飞。
行游人间近,忽闻竹枝曲,
今将凫白水,君且跃马随。
帝君拉着我的手,穿越重重云层,来到了望都之巅。
与我一起站在众生面前。
山川河泽,雪原沙漠,大地上的所有人全都仰起头,望向我们。
我看了看帝君,待他颔首,便缓缓走上了天问之台。
夕阳的光笼罩而下,高台之上金鳞闪耀。我闭上眼,展开双臂,回旋起舞,宽大的衣袖交织起南来北往的风。风从高台吹下,将我的低语送进每个人的耳中,“入我梦来”,人们的眼中忽而迷雾朦胧。
弥漫的雾气中,人们看到了一座黑色的城。那里无旱涝之灾,无兵燹之祸,物资丰盈,百姓安居,美好的仿佛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我告诉他们,那里叫作夏城,在望都东南,垣祈山阴。
与以往不同,此次的话毫无铺垫,毫无依据,凭空捏来,起初我还没有把握。
出乎我意料的,人们竟无一例外的选择相信我,沉浸在不散的浓雾里,没有半点质疑的声音。
人流朝着夏城奔涌而来,夏城便成了真的世外桃源。
太阳落下之前,当最后一个人进入后,我关上了夏城的门。
依帝君的心意,我点起篝火,将所有的罪恶和恐惧消灭在夜晚的狂欢里,烧尽一切危害人间的幻想之后,再将这里渐渐修改成一个完美的世界。
这是一场永不散场的宴会,缤纷的色彩、变幻的音律、丰腴的美食、华贵的服饰,珍奇的财宝......,。人们恣意其中,生而平等,无人再为生计发愁,也无需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只要一直活在宴会之中,便可享受着自己想象出的所有欲望,经历着自己喜爱的每个人生。
帝君说,满足生存只是最基本的需求,而人们最高的愿望,是可以被尊重和获得幸福。
我深以为是。
所以为了他们,我将这里反复打磨,无论物质与精神,我要让他们相信,这里能给他们所想象到的一切。
我要用我的方式保护他们,我最爱的客人们。
我参与进每个人的狂欢,行走在每个纸醉金迷的故事里。
他们敬我如神,愿将自己的一切交予我掌控。
他们想要做的,只是随我一起,永不停止的快乐。
我看着自己脸上的妆容,稍有褪色便立刻补上。
这副欢喜的面庞,陷得越来越深,已与肌肤融合在一起。
昔与二三子,醉酒在桃林,
敞衣歌山道,鼓腹向天行。
吹息虹霓吐,踏踩火熔金,
相搀顾还笑,俯仰跌杳冥。
倏落几万里,冻水惊人醒,
茫然一回望,迢迢大河影,
春花逐白蝶,相追人间去,
一杆云来笔,折断数峰青。
不知过去多少时日,我夜夜徜徉在客栈之中,不断构造着新鲜的美梦。
却在某日,蓦地掉进了一个不一样的故事里。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深夜,山道的远处,迷茫的雾气里,走来一个窈窕的女人,一身红衣,摇摇晃晃,满身酒气,她抓着酒坛在我面前站定,眼神迷离地看着我,突然扇了我一耳光,嘴里不断嘟囔着你还知道回来啊,而后倒在了我的怀里。
只剩黑白的世界里,她是那抹唯一的色彩。
我看着她的脸,心中忽而一震。
明明完全不同的感觉,她却长着囡囡最初的那张脸。
往后的日子,她夜夜前来,除却那条黑白的山道,她从未表达出任何的渴望,只是拉起我的手,一遍遍地从路头走至路尾,而后折返离开。无论我带来多么美好的故事,多么有趣的物件,她从未在意过。
她总静静地看着我,和囡囡一样的眼神,一样的倔强,一样的惹人怜惜。
我的心蓦地一动。
在歌舞升平中逡巡日久,我都快忘了,这副多年未见的模样。
她和这里的人全然不同,我愈发想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梦里的水越来越高,没过大地,没过山峦,她在我的面前,缓缓沉进水底。
我看着她不甘的双眼渐渐消失,一阵水浪扑来,我也栽了进去。
她的世界里,终于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在水底,我见到了星海,见到了行船。
这里的天上没有月亮。
月亮在大地上。
她带着我,去了大地上的那座月亮城。
走下船时,我们都变成了水中的倒影。
她站在月亮里,三千丈月光垂落,倾泻如雪。
连绵的星草在寒雪里依次盛放,映她眸中星海摇曳。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我不知为何,忽而叹息。
女人看着我,似再也忍耐不住,霎时泪水盈盈,那一瞬间,我在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似是自己,但又不是自己。
“尔在歧路久,不能见青天。”
她闭上眼,头也不回,走出了夏城的门。
我坐在客栈的檐上,看着她的身影越走越远,变成了微小的墨点,融化在黑色的天边。
思来想去许久,仍是不解。
我要去寻她,我想了解她,想知道她为什么不快乐。
我追了出去,却突然发现,除了样貌,我对她一无所知。
与她有关的记忆,大概只有一个不知真假的名字:扉席,和那座大地上的月亮城。
我随意收拾些物件,便踏上了旅途。
出了夏城,世界突然变了模样。
所到之处,房屋倾颓,城池衰败,四周悄然无声,唯独草木肆意蔓延,生机茂盛。
我迟疑片刻,忽而想到了她留下的话。
我决定继续前行,我要见她,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数个日出日落之后,在我即将抵达之时,天突然下起了暴雨。
我强睁着眼,冒着雨走进湖里,敲响了其中仅存的亮着光的屋舍。
门被打开,我果然见到了那个女子。
可无论我如何解释,女子都认不出我,见我猛地靠近,她尖叫着用力关上屋门。
我低下头,看着水中的自己,妆容早被雨水洗去,宽大的脸,细小的眼,扁平的鼻,参差的牙,那是一张多么丑陋的脸。
我突然慌乱起来,我竟也认不出自己。
我大叫一声,冲入漆黑的雨幕,一去不返。
在那之后,我的能力消失了。哪怕画上一模一样的妆,我再也影响不了别的人,石家瓦子里也再没有了彻夜的狂欢。
我脑袋空沉,浑浑噩噩地行走在人间,无所归止,披发入山,久为野人。
什么帝君,什么大宴,什么宝马良驹,什么美人珍玩,我衣衫破烂,傻笑不断,满嘴疯言疯语。
但已没人信我,我也影响不了任何人。
“入我...梦来。”我嗫喏着说出这么一句。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不过而已。
许多年后,真是个不负责任的词语。
那么多拼了命在世间活下去的人,他们所有的奋斗,所做的一切,全都消散在这言简意赅的四个字里。
那时的我在世间游荡许久,忽而在东海归墟之上,听闻了久违的囡囡的消息。
当我跋山涉水,终于赶到时,一切却都已了结。
高天之中,风云散尽,神灵早就没了踪影,大地之上,人们都睡了,躺卧在地,变成了高低的草木与山峦。
我四处呼喊,直到太阳落下,始终无人回应。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根本没寻到囡囡的踪迹。
而后黑夜降临,四野静寂,鸦雀无声,我慌张地逃离了那里。
我独自奔走在世间各处,看着山峦与草木在大地不断绵延,却在偶然间发现,人们还留有意识,只是全都沉浸在各自的梦里。
太阳东升西落,四季轮转不休,世间一天比一天破败,人活过的痕迹渐渐消失殆尽。
我站在广袤的大地上,望向四周,草木疯长,已无前路。
我不甘心啊,我割开沿途丛生的荆棘,一步步爬上了望都之巅。我重新画上了巫觋的妆,开始拼命回忆起那支通灵的舞,我想要他们回来,我想再见他们一面。
一次次,一遍遍,旋转、腾挪、跳跃,我用尽全力,终于串联起世人所有的梦,我想要唤醒他们共同的记忆,重新构造起曾经的人间,让他们觉得自己还是活生生的人。
“入我梦来。”我站上天问之台,大声高喊。
在这个世间的各处,人们纷纷睁开眼,仿佛突然从梦中醒来。
山风消长,日月更迭,我每过一段时间便会苏醒,去保护好世人的躯体。若是他们的生命消散,想象便会崩塌,我要尽力活下去,维护好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
“天下已太平,世人有纷争,这才是盛世啊。”
也不知过了几个百年,我躺在破旧的草席上,看着身边的人们忙忙碌碌,笑着继续阖上了眼。
下次醒来的时候,又该是个怎样的人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