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本家二叔带着我们去邢郭集上买鞭炮,我坐在二八自行车的大杠上。那是拉鞭的中个炮,很响。整整齐齐,牛皮纸包着。很多年前,街坊里很是精明的老太太还健在。过年了,她家古朴的木门上总会贴上三角形的红纸,里面装细沙,点上香,上面是一张大大的福字。很多年前,对门的老爷爷家,一到年底,人来人往。老爷爷曾是教员,能写很好的毛笔字。春联多是手写的,人们挑选中意的字句,写得过程也在旁一字一字念出来。岁月如歌,今又到大年三十,回忆往事,历历在目。
一
文化心理的传承需要仪式感,小时候过年的种种行为,我都把它们统称为民俗范畴。民俗即老百姓表达喜怒哀乐的民间形式,这样总结可能也说得过去。
过年要过大集。熙熙攘攘,人挤人,其实也买不了多少东西,就图个热闹喜庆。乡里乡亲,有一年没见的,见了唠会嗑,寒暄几句。买份电视报,买几份对子,讨价还价。买几斤瓜子几斤糖。还有买一幅中堂画,山山水水,贴在屋子里,一进门就可以看到。意境好,似仙境。柜子里头是一台黑白电视机,除夕夜几家人围着铁炉看春节联欢晚会。腊月里,办喜事的多。整天村里上空响着戏腔,攒忙的人个个眉开眼笑,喜气洋洋。家里则会打扫卫生,蒸花馍,蒸馒头,蒸年糕,做豆腐等等。正月,附近村子请戏班,唱大戏。上了点儿年纪的一听一整天,中午有不回家的被亲戚请去吃饭。
我们喜欢放炮。大人买了很多鞭炮,我们欢喜的不得了。舍不得拉鞭,拆开一个一个放。晚上,大街上,黑咕隆咚,手拿着捻,点着后抛向空中,落到地上猛得一炸,把过路的大人吓一跳,免不了被骂骂咧咧来几句。初一凌晨,炮声连天持续一个多小时,大脑被耳朵震得睡不着了,闭着眼眯会儿。有宽阔的村里主街道也会被挂起大红灯笼,走在下面,哇,新年的感觉。
压岁钱也有,就几块钱。也幸福的不得了。兜里好好地揣着,光想往小卖部跑。老人们似乎要虔诚得多。贴神像,点香点蜡上供,还要拜几拜。以表达对天地的敬畏,对祖先的怀念,对风调雨顺的祈盼。除夕的夜晚,空中各种气味汇合在一起 ,成了童年的记忆,过年的味道。
大年初一早晨,吃了饺子,出门给家族长辈磕头拜年。在村里转一大圈。回来膝盖处有两圈尘土,用手拍去。而腊月,需要理发,直到来年二月二龙抬头才能再去理。洗个澡买上身新衣服,这些都是必须要做得。正月里还需要走亲戚,待客。
到了正月十二与十六晚,要烤火。小时候,我们提前去捡蓬草,用绳子串成一大溜,拉回家。我们街坊是比较讲究的,认为烤火越大日子越红火。因此,他家的火烤的大 ,还要放一阵鞭炮。抬头看看天,高高的孔明灯隐隐地飞向远方,过年的余味也变得悠长悠长。
二
腊月如果没有下过雪,不算是北方的冬天。小雪不算雪,大雪才是。
小时候的冬天,下很大的雪。现在想起来,想咏雪。之前,一直搞不太明白。古代文人那么丰富的人生体验,不拿出来讲讲,只是吟咏景物。辛弃疾: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有可能,道理只是讲给他人听得,四季风物中所蕴含的感觉才是自己的。
雪与过年当然有密切的关系。整个腊月、正月的前半段,常下大雪,至少也是中雪。放了假,一夜间雪厚了大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隐隐的隆隆声令耳膜发痒。有人说,是高邑的火车道。有时果真有汽笛声,闷闷的,穿过旷野。小伙伴一聚一大群,穿着棉靴,揣着手,分两拨,麦地里打雪仗。黑爪子被雪洗得漂白,冻得像一根根青葱。摆好的队形一会儿就冲散了,追着赶着在雪上转圈。一个个头顶都似冒着白色的雾气。脖子里的残雪化了,湿凉湿凉的。撒野了半天,感觉后背、两腿都出了汗沾湿了棉袄棉裤。回到屋子里烤烤手,耳朵边缘冻得失去了知觉。久了,耳朵或脚跟有了冻疮,手也会一烤火就痒痒,红胀。
夜幕降临时,星光点点。有大人,拿着很亮的手电筒在木梁间捉麻雀。麻雀的热脑浆可治冻疮。更多的是到自家麦地里,扒开雪拔几把麦苗晚睡时放热水里给我们泡脚。父母对孩子的爱,风雪寒冷是挡不住的!
快到年底的时候,放晴了。雪地反光耀人的眼。人们去赶年前最后一个集。我们走土路,为了好耍。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响,天空轰隆隆飞过一架飞机,像是给新年到来的喜庆气氛奏乐。途中经过邢郭公社旧址旁,几排高高的树。撒嘎的用脚狠跺树干,树枝上的积雪落了后面人一身。骂骂咧咧,打打闹闹,追追赶赶,好不热闹。集市上人挤人,转圈赚热闹。
回来时,走公路。远处的山脊覆盖着白雪,显得安安静静,柔和舒适。走了一段,行进的车辆溅起泥点,令人不悦,商议着从麦地穿插过去。中午时分,积雪下面的田埂融化了表皮,踩上去打滑。一踩一脚泥,歪歪斜斜将就着走了回去。
除夕夜,有时天空也会飘下雪花来。二踢腿在空中炸响,炮仗声声正式揭开了年的序幕。老年人给神像上供,点香点蜡。香烟袅袅,红烛摇曳着火焰,大红的对联与洁白的积雪互相映衬着,门口大红灯笼高高挂,这都是年的味道。人们相互串着门,急促地从大街上走过。
大年初一,雪又薄了一地。家家户户总有早起床的,一把扫帚扫出路来,方便拜年的人来。墙根积雪堆上是燃放鞭炮后的纸花,散散落落。初一这天的风俗,是不能往外扔垃圾的。孩子们拜完年,堆雪人,直到熬大锅肉菜的气味让人有了饿意,在孩子们的心里,年是好吃头!
正月里,走亲戚。路上的积雪没有化开,实实的一层,滑溜溜。有骑三轮车的,有开着拖拉机的,有步行的。有人在路边走,不小心相互搀扶着倒在了沟里。前面有人喝了酒脸蛋红扑扑,骑着自行车扭头斜眼看笑话。前轮一滑,人已四仰八叉在地,年是一杯杯香醇的酒,醉了人,醉了心。
过了十六,年就接近了尾声。偶尔天色淡青,飘下点点雪花,只是风,寒中裹着暖意,春天要来了……
三
到了腊月,村里会支起大锅杀猪,可以叫做杀年猪。这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五六个粗壮的汉子穿着黑黝黝的围裙,夹杂这一个瘦高个子拿着长铁棍。大锅下架着熊熊燃烧的柴火,地面杂乱的麦秸杆上黏着紫黑的血迹,四处冒着白气。围观人群跺着脚嘘寒问暖,小孩子追逐着笑着跑着,围着大人转圈,嘴边弥散着白色的雾气,活像一台台正在运行的蒸汽机车。肥大的猪被四脚捆死,抬到了木板上摁牢,壮汉叉开腿攥紧刀,噗嗤,一刀子下去,精准到位,猪血喷涌而出,像刚开闸的激流涌到了大铝盆子里。在被捅之前猪会用力地哀嚎,那是即将死亡的前奏。被捅之后,喘着粗气,只不过喘气声越来越悠长,至到脑袋被完全割了下来。持刀人放心地来了一下深呼吸,周围的人及其他的伙计们也都仿佛松了一口气,大家露出喜悦的深情。小孩子的眼睛不再圆溜溜地瞪着看了,又开始像一台台蒸汽机车相互缠绕着追逐打闹。杀猪人的动作娴熟利索,一气呵成。伴随着猪毛被烧焦的味道,小孩子帮着父母把切成两半的年猪用木制小车推回家,那新鲜猪肉膘子上飘出的气味就是童年时最真切的年味。
我们一家子是能吃肉的。小时候,腊月家里煮肉,我欢天喜地帮忙往灶里填木柴,煮熟后一掀锅盖,肉香四溢。夹出一块排骨就大快朵颐。母亲担心我吃太多了,说肉不能吃顶了,吃顶了以后就没有胃口了,我就此打住。数九寒天里,天气异常的寒冷,母亲给我拌疙瘩汤喝,里面放些炒好的白猪膘。我端起碗来哧溜哧溜吃得满嘴冒油。街坊在家里串门,看着我,不再吞云吐雾了,拿掉烟头,露出半块黄牙:哇!这小子,真能吃肉……
四
有些年,正月里走完亲戚就是放风筝。尤其午后,风起,呼呼的。或晴空万里。麦地雪已融化完毕,没有了一点痕迹。干透的土壤酥脆,一踩一个脚印。村北的土渠上,放风筝的孩子开始集合了,一大群。有大人,放的风筝很大,自己做得。印象中,用粗高粱秸秆制作的框架,以塑料布覆盖之。能飞的很高,在空中摇摆,似巨鹰的架势。拉力也是相当大的,大人们使劲拽着,下了土渠,在麦地里左跑右走,调整姿态。记得有一次,风太大。线断了,风筝极速地倒车,越来越高,忽悠打转,栽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这不是先前的约定。吃了晌午饭,气温高了些,大孩子屁股后面尾随一群小不拉蛋子,拿着风筝,气昂昂地过来了。有说有笑,有大声地叫嚷。风筝多是自己做得。也有个别是买的,飞起来特别好看,色彩鲜明,栩栩如生。不免总要多看几眼,胸中一阵狂喜。放的过程比较杂乱,找到自己中意的地点各放各的。总要拉长线跑几步,风筝慢慢升起来。空中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风筝被风顶在淡蓝的空中,时间成了一首轻轻的歌。偶尔,风筝打转,或跑的方向出了问题,风筝线缠到一块了。再处理不妥当,一起打着转猛扎了下来。喊喊叫叫,相互理论一番。有时,到后半晌,狂风大作。风筝线拉力过大,紧收又收不回来。更有拉着线跑了几回,风筝刚要升起来又慢悠悠落下了。眼看别人的风筝高高在天,一片欢笑声。急眼了,拉着线狂奔。一溜尘土,上了土渠,又下了棉花地。风筝还是贴着地面落在了枯草丛里了,孩子像泄了气的气球,腿肚子上已被棉花杆划上了几道白色的道子。
我们也学大人制作过风筝,却没有飞起来过,贴着地面打个转又下去了。用最细的高粱杆打架,T型的。糊上洁白的窗户纸,三棱锥体的接线。也记着用彩笔在上面画一只蜜蜂,几片叶子,描些彩边。春风呼呼地响起的时候,道路旁树枝间一只好看的风筝也随风劲舞着。那是某个时间遗落的,岁月的使者。
现,人到中年。过年时想得最多的是让父母舒心。陪伴孩子,让孩子通过各种活动感受过年的乐趣,留下童年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