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疆】第二十二章 不眠(3)

蒯丹回到了营帐里,见邯羽依旧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却与白日里是截然不同的两副神情。

“还在想九广那事呢!”

邯羽唔了一声,“你说玄烨知道这事后,会不会又觉得老子没种,畏首畏尾的。”

“这毕竟是件大事,是该谨慎些的。”蒯丹往自己的草榻上一坐,“况且我们也不过是让蛊雕带个话回去罢了,说不定烨帅以为只是让他提早做准备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毕竟他才是南疆大军的统帅,这件事情本就应该是他来拿主意。”

“他那个人……”他摇了摇头,“他想得比我们要远得多了。对了,听说那边来蛊雕了,传了什么话?”

“还没能遇上。雕儿出去觅食了,还没回来。”蒯丹并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惹得邯羽烦上加烦。他搪塞道,“一会儿等它回来了,我亲自去探。”

“我去得了,你昨夜也没睡好。”

“我瞧你这样子,怕是今晨也没睡多久。”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没睡多久那也是睡了。”邯羽索性起身往外走,“反正我也睡不着,顺便出去吹吹风。你想睡就睡,老子也不耐你那呼噜声!”

帐帘一掀,晚风吹得他舒爽了不少。邯羽在营地里随意走得动着,眉心深锁,也无心赏这招摇山的月色。

倘若要顺着九广的计谋来,那么就是在招摇山和白水山同时铺两条战线。时机得算准,不能让南疆大军在魔都城里孤军奋战太久。为此,招摇山的南沙军不能全部撤走,得有人留下盯着这里的战局,督着西招营以免他们半路撂挑子甚至倒打一耙。

打从内心深处,邯羽还是怀疑九广会在关键时刻反咬一口的。在经历了穆烈的背叛后,他已深切体会到了何为人心叵测,更何况九广还是穆烈的将。届时,魔都城便是最危险的地方。

他不禁想到了未来,想到了没有上原的未来。愤恨地踹了一脚地上的碎石子,邯羽烦躁难安,觉得自己没出息极了。即便事情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他还是愿意去相信上原。相信他是有苦衷的,相信他即便身在那烟花柳巷也依旧能洁身自好。他更希望这一切不过是无中生有,是穆烈使的下三滥伎俩。

但心中的疙瘩已然存在。他试着去说服自己,也看似说服了自己。然而夜深人静如当下,他还是会忍不住地去胡思乱想。

万一那是真的呢?万一上原的确耐不住卧榻空虚跑去寻欢了呢?

邯羽不得不承认,穆烈这一招挑拨离间使得极其刁钻到位,可谓是掐着软肋来的。不过是三两句的说辞,便就让他心神大乱了。

南面忽传来振翅声,扰了思绪。循声望去,一只大鸟正朝这边扑来。

基山猎户的眼睛极其敏锐,即便在一片漆黑中,他也能看清楚蛊雕喙上叼着的东西。

这是出去觅食没吃完还给打包带回来了?

他遂朝着南面望了望。要是没记错的话,那边可是一大片林子。就连他平时带兵狩猎都不敢往那处去,蛊雕这是胆大包天啊!

邯羽遂就靠了过去。蛊雕扑棱着翅膀,在落地前掀起了一阵大风,继而扬起了一片尘土。邯羽衣袖掩面,被这兜头一捧土糊得眼睛都睁不开。他咳了几声,待到缓上一口气,他差点儿没被熏晕过去。

他看见了一堆破烂,还恶臭熏天。

不禁往后退了好几步,他纳闷了。蛊雕不食腐,怎还叼了坨烂肉回来!

蛊雕往前挪了几步,倔强地非要把那坨肉往邯羽跟前凑。

“诶呦……”邯羽着实嫌弃得不行,“知道你孝顺,但我又不吃臭……”

他话还没说完便顿住了,因他在月色下看清了那坨肉上残存着的零星几根鸟毛。也顾不得臭不臭了,他凑近了仔细地瞧。

也许寻常人看不出这是只什么鸟,但南沙军可是太熟悉。

这是只比翼鸟。

放眼整个翼族,除了南枭的比翼鸟外,其余皆为王族。换句话来说,倘若不是南枭也追到了那片林子里,那么眼前的这坨烂肉多半就是那位曾经叱咤一时的翼天翔了。

邯羽抬头与蛊雕大眼瞪小眼,“你哪里弄来的?他身边难道没有穷奇守着?”

蛊雕眨巴着眼睛,他嘴里叼着一块肉,也不会说人话,只能干瞪眼。

“嗨!”

他一巴掌拍上了自己的脑门,觉得自己大约是被这坨肉给熏糊涂了。指尖遂生出了术法,探向了蛊雕的脑袋。

他看到了腐朽的林子,看到了这只被遗弃在那里的死鸟。它只是被浅浅得埋着,黑土甚至都没有盖住它的羽毛。周围没有穷奇,甚至连一个化形的北枭兵都没有。它就这样孤零零得被留在了那里,风吹日晒。

邯羽一阵唏嘘。觉得他作为翼族的二皇子,结局也未免太过凄惨了些!

术法源源不断,查看着蛊雕的记忆。他看到了泷二,读到了他带来的信息。

他心了,这便是从魔都城来的那只蛊雕了。

上原给他带了话。玄烨猜测九广的态度可能会有转变,让他借机行事。倘若九广有意投诚,便捎话回去。

那神算子还真是算无遗策!邯羽都怀疑那人是不是个神仙了!

术法继续深入着,他继而看见了玄烨亲自给这只蛊雕施令,让它往南找翼天翔。

突然,他整个身形都僵了。因他看见了采花巷,看见了那处的骚乱。他亦看见了午夜的霓虹酒绿,还有上原立在深巷中的背影。那个信誓旦旦说没有他活不下去的男人,正望着一扇窗户。那窗户里,有一个姑娘正在抚琴。

“他娘的!”

邯羽额间的朱砂瞬间通红如血珠,他狼狈地收回了术法,捂着胸口便呕出了一摊浓血。

蛊雕长开鸟嘴,那坨肉砸在了地上,掉在了邯羽的脚边。

他的头低垂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那坨肉看了许久。

许久过后,他哑声道:“你回去吧!带个信儿给上原,就说翼天翔找到了,我把他给埋了。要是探你的是泷二或者玄烨,让他们别把今晚我的事告诉上原。”

蛊雕眨巴着眼睛。

“不要让他分心,大事总得先办。”他提着两条鸟腿,落寞地转身,自言自语,“过得下去就一起过,过不下去就各过各的。他不欠我的,这辈子我也算是对得起他了。”

他兀自往营地外去,徒留蛊雕在原地歪着脑袋瞎琢磨。

一片惨淡的夜色下,翼天翔被深埋在了招摇山的山脚。他轰轰烈烈的一生归于尘土,悄无声息。除了邯羽,没人知道他的归身之处在何方。他的北枭,散了。他的不甘,也随着他的陨落而化为了虚无。

邯羽蹲坐在坑边,他的手上还沾染着黑土,污浊不堪。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涸,他迎着夜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他与上原,无论未来如何,他已经不愿去多想了。他不想见他,至少在大局已定之前,不想再见到他。

大局已定后他会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心平气和地与他谈一谈。但在此之前,他们还是不要再见的好。因为鞭子不长眼,而他也需要时间来平复自己那颗想要抽死他的心。

他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既然妖族至今还打着捉天狗的幌子堵在招摇山脚下,那么翼天翔身死一事最好捂严实了。唯有如此,这出戏才能继续唱下去。他需要妖族留在这里,来验证九广的诚意。癸乙的大军与西招营必然要有那么一战,这是他们绝地反击的导火线,也是左右魔族未来的关键一役。

夜风送他归营。这一夜,他看似放下了些事情。他不再将情绪挂在脸上,只是在夜深人静时独自躺在草榻上,伴着蒯丹震天的鼾声独自神伤。

两只蛊雕一前一后落在了白水幽谷西面的南沙军营地内,为南疆大军带去了及时的消息。

泷二在一日之内接连跑了两回东营。在他把第一只蛊雕带回的信息告诉上原时,他家主帅正在东营寻那神医问诊打喷嚏一事。随后南沙军的主帅便直接去了东营的主帐找烨帅。二人在帐中聊了许久,以至于第二只蛊雕在半夜回来后,泷二又往那处跑了一趟。

夜已深,夏风伴着夜鸣虫的叫声。

营帐中,玄烨与上原对坐,神色迥异。

从蛊雕带回的信息来看,邯羽亦或是蒯丹都没有在征询魔都城这边的意思。

“在这件事上,邯羽的态度倒是十分明确了。”玄烨道,“他要用招摇山的战事先试探一下九广,所以才会悄悄把翼天翔给埋了。”

“你信他吗?”上原顿了顿,“九广。”

“他从前是我麾下大将,为人是油滑了些,但本性不坏。”

“你信他!”

“半信半疑。”他实事求是道,“毕竟他跟着穆烈的日子比跟着我要久。”

“所以你也赞同邯羽的做法。”

“上原,你要明白,这对于我们是危机也是契机。眼下我们可以用招摇山的战事来试探九广,为什么还要举棋不定?”玄烨靠在了坐榻上,神色平静,“我们要反,总得有个契机。要碎开平静的湖面,那么就必须往里扔一块石头。”他的手指轻点入摆在面前的破旧小茶盏中,激起了涟漪,“石头越大,激起的水花越大。九广私自对妖族动兵,便是给魔族子民立了一个榜样。魔族从来不依附于其他异族。自盘古开天辟地,数个洪荒过去了,魔族虽几经沉浮,却始终立于异族之首,占着南荒大片山河隔着恒水与神族对峙。就连打仗的都看不下去魔尊的作为了,你觉得子民会怎么想?尤其是那些日子并不好过的子民。”

上原默了默,“民怨由来已久,对于魔尊而言皆是祸根。”

“我们并不是在孤军奋战,上原。我们所做之事,未必就不是民愿所向。只要九广那边动了,也就到了南疆大军覆天之时。”

“怕只怕,九广言而无信,叫那些跟着我们一起反的子民受累。”

“无论是不是阳奉阴违,他此举都是忤逆尊上。”玄烨幽幽一笑,“正所谓一步错,步步错。在魔尊与穆烈眼里,他留下南沙军便是走错了第一步。即便他将功补过能保住一条命,但往后的日子,他可就得夹着尾巴做魔。就像当年你们在柜山那般,活得还不如招摇山上的一条野狗。魔族近年来连逢天灾,届时苛扣的就是西招营。物资补给跟不上,他们根本无力对抗妖族。九广掌着西招营近千年,他的发妻也葬在了招摇山脚下。既然他已经看清了局势,也猜到了我想干什么。那他就有足够的理由来投诚。”

“上次你与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的。”上原顿了少顷,还是直言问道,“九广投诚,也在你的预料中吗?”

“我的确在很久以前就有打过西招营的主意,但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笑了笑,“所以我才会说邯羽在那一役中退得好,也退得妙。他把西招营拉入了泥潭,让他们不能独善其身,这才有了九广的主动投诚。”他遂语重心长道,“在某些方面,邯羽要比你果断。”

“我只是……”南沙军的主帅遂就叹了一声,认了,“我的确是优柔寡断了些。”

“心系苍生是好事,但不要让这干扰你的判断。”

“烨帅教训得是。那接下来……”

“静观其变。有西招营冲锋陷阵,我们不必抢着作出头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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