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耳倾听,能听见竹叶被拨开的沙沙声,声音如此清晰,似乎我亲眼目睹竹叶被毫不留情的挤向两边,叶子紧皱眉头轻声痛苦呻吟的样子。声音一直在持续,而且越来越近,前面、后面,然后是左边和右边,除了那条歪歪扭扭的羊肠小道,好似别处都充满了拥挤的呻吟,那呻吟凄惨又哀怨。
一场恶战,无法避免的恶战,我咬紧牙关,随时准备应对飞过来的任何武器。
我几乎没有不咬紧牙关的时候,就连睡在族里自己家的床上,牙关也不会玩忽职守,永远紧紧的闭着,就像要死命咬住某样东西,生怕它转瞬即逝,是活着的权利?或是坚持下去的勇气?
我自己知道,嘴里什么也没有,但我无法控制,所以我永远都羡慕那些能轻轻合上牙齿的人,即使他们是我的敌人。
不能再等了,必须行动,我告诉自己。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支像冰锥一样尖利的东西急急的朝我们飞来,那种大义凌然、毫不畏惧,简直用语言无法描述。
“快过来!”我大喊一声,月儿和微儿火速围过来,背靠背紧紧依偎在一起,我们的意志像钢铁一般坚硬,那些利箭只要敢飞到我们面前,就要立即折成两段,至少也是狠狠扎进土里,再也拔不出来。
千军万马已不足以形容,它们像疯魔一般扑过来,每一支都想夺走打着颤的生命,每一支都想扎进殷红的血液里,我们几个像在风口浪尖上跳舞,此起彼伏的蹦来跳去。我们奋力挥动武器,用毕生的力气拯救自己和同伴的性命。
刀箭相撞,迸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四射的火花向绿茵茵的竹叶飞去,竹叶瞬间烧焦变得垂头丧气,死了这一株,还有那一株,甚至更多新长的竹笋春风吹又生,如何也断绝不了,可这活着的竹林还是原来的竹林吗?
来不及多想,只拼命的急速刺出一剑,又迅速躲过一箭,像毒蛇一样吐着“剧毒”的箭,毫不迟疑却又黏腻的难以躲开······时间不会在这时候停留,且过的更慢了。
“暗箭伤不了我们,哈哈!”钟离洪亮的声音响起在暗箭稍停之际,像是打赢了胜仗。
“什么暗箭!本人在此!”随着一声大吼,一位身着雪白衣衫的年轻人从竹林里钻了出来,伴随他身影的还有断断续续的劝阻声,显然他没有理会。
这年轻人一身雪白的衣衫,像是一道亮白的光,在若隐若现的阳光里,透出洁白无瑕之气。除过一袭白衣,还有像女人一样白皙的皮肤,可他身上散发的却不是女人的味道,反而有一种过于阳刚的气息,好似在告诉所有见过他的人:看!这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原来真的有人。”微儿轻蔑的语气有点伤人,月儿情不自禁的看了她一眼。
“笑话!放下武器!”年轻人大言不惭的向我们喊。
“何不你先?”微儿略带刻薄的说。
“岂有此理!”年轻人显得有点生气,他的拳头捏紧了,好像正要捏死一只蚂蚁。
“既如此,何苦劝我们?哪有束手就擒的道理,再来一百个你,我也不怕!”微儿向来泼辣,毫不示弱。
“一个我就够了!”年轻人血气方刚,生气起来也相当可怕,立即就要指挥手下的扑上来。
“慢着!”对付毛头小子,我有的是办法,“唆使一群走狗上来算什么好汉,有本事,就自己来!”我摆出一副大义凛然、毫不畏惧的样子,林纸疑惑的看向我。
果然,他大手一挥,白色衣袖像美女的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一看便知这小子受过良好的教育,举手投足间,颇有绅士风范。
他刚要出手,便有一个武功相当了得的高手即刻拦住了他。
“我自己来!”他微微皱起眉头有点不快的说,像一个任性的孩子,那手下却迟疑不退。
我认真瞧了瞧,果真一张漂亮的脸,五官端正,眉毛不淡不浓,鼻梁挺拔而光滑,那张嘴像是铁打的一般,所有的坚毅,都在唇上面。这姣好的面容做个花花公子倒是合适,和他这坚毅不太相称;这样的风范,不应该在舒适的房子里舞文弄墨,为妻妾们做做画儿吗?
不容我细想,他便带着满唇的坚毅,厉色往前走了几步,手下那些人,迟疑的缓缓退了退,但并没有退几步,好像他们不信任他,或者他们在过度保护他,他看起来十分讨厌这种行为。
“来吧,你们一起上都行!”充满孩子气的话。
“我来!”微儿正欲往前一步,却被林纸赶在了前面,我在心里盘算,这小子的武功到底有几层。
“你?会使剑吧?”看到林纸一身文弱之气,那小子竟然笑了出来,唇上的坚毅瞬间消散了,看起来像个孩子似的--调皮可爱,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戾气,我最怕的就是戾气,至少还没有病入膏肓。
林纸像没听见他说话似的,径直往前几步,两腿往两边呈稳固的马步样摆好架势,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还未等那小子走近,他便急切的出招,这算是对他刚才的回答吗?成熟的男人应是这样吧,我心里暗自佩服。
剑和剑相交时,火花几乎迸到我脸上,也许真的碰到了皮肤,脸皮一阵一阵的紧绷进而疼痛,牙关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声。他们在我面前,好似一幅画,一幅会动的画,一副被人观赏的画,我也是画中人,那么又是谁在观赏这副画呢?
“姐姐······”
我听到有人在轻轻的叫。
“嗯?”我歪起头,左右看了看,月儿正忧心仲仲的望着我。
“怎么了?”她看我的眼神,好似我是个病人。
“会没事的。”我轻轻的说。
我又看向这副画,依然在打打杀杀,我相信我的眼睛里充满厌恶,可是没人看的到,也没人愿意去看,尤其是那些躲在幕后看着画儿的人。
“林纸功夫真好。”微儿在我后面小声说。
“看对面!”月儿惊讶的低吼一声。
是他们!那群随从,正在搭箭上弓,悄无声息的,试图把我们团团围住。很显然,那小子功夫不如林纸,但轻功了得,林纸伤不了他。
“住手!”我一个飞身,转眼间,剑尖已经抵住那小子的喉头,明晃晃闪着寒光的剑刃,迫不及待的要杀人饮血。
“你偷袭!”那小子鄙夷的看我一眼说。
“看看你的部下,命令他们让开!”那伙人,少者几十上百,多者很可能有一两百,或许还有更大一群隐匿在林子里。
我心中忐忑,一时胜负,我们能胜,可长久打斗,并不适合我们这几个单枪匹马、毫无后援的孤独人,只有这一计了,管它光不光明,磊不磊落。
“杀了他!”微儿厉声喊到。
“公子!”随着微儿的喊声,那批人果然站出一个头子来,身材魁梧,附着一身的肌肉,看起来很难对付。
“别管我,把他们抓起来,带回去给我爹!”
“死到临头,还嘴硬!”微儿轻蔑的瞪了他一眼。
“说不定谁死呢!”竟然一点儿也不怕我下手,难到他已经发觉我颤抖的手臂?
我不想再杀人。
“放了他,我立马放你们走。”那壮汉说起话来,一个顶三个的口气,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好似并不着急,但我看到他捏紧的拳头,知道他正在为自己的失误害怕。
“所有人!聚在你身后!退后十步!我就放开。”容不得我多考虑便脱口而出。
“别管我,我能管好我自己。”果然,这小子心里还打着如意算盘,当然不能给他机会,于是剑刃在他喉头压的更紧了,几乎就要割开他的皮肤,那冰凉的金属触觉一定让他很不舒服吧,他立刻开始扭动了。
“别动。”微儿终于正常的说了两个字,既没吼,也没带着轻蔑的语气,就好像平日里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看来她也觉得这招有用。
果然,那壮汉看我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便对左右使了使眼色,那些随从随即乖乖收拢来,安静的站在他身后,并没有焦躁的样子,他们好像并不十分担心主人的性命。
相比自己的命,谁会更在乎别人的呢?他们也是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杀人,也有被人杀的风险。难到不是和我一样?我也不想杀人,只想完成任务。
林纸见他们悉数后退让出一条小路,便和钟离凑近我身边,亦步亦趋的沿着小路前行,微儿和月儿小心翼翼的举着剑走在最前面警觉的领路,随着我们慢慢离开,那队人马也保持着距离慢慢围过来。
“哎!这批混账,跟他们在一起,简直耽误我前途。”被剑抵着,这小子竟然毫不紧张的叹气,好像正在发生的事情平平常常。
“安静点,小子!”我需要紧绷的神经,容不得他这样冒犯的语气。
“我的名字不叫小子。”他说的更加平静,甚至有点自嘲。
“我不关心。”我无暇顾及。
“我更愿意你叫我张公子。”他无奈的轻轻叹出一口气,如果我的剑不抵的这么紧,或许他还想摇摇头呢。
“张公子,你就不怕死吗?”钟离也忍不下他这悠闲的口气。
“没人敢杀我,我爹是朝廷大名鼎鼎的张将军,朝廷的功臣,要是你们杀了我,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追杀。”
“多一个追杀的,不比现在坏。”我狠狠瞪他一眼说。
“那可不仅仅多一个,也不是这种程度的追。”他顿一顿又说:“话说回来,要不是我爹还有点良心,你们这些人,早就死绝了。”他说的好像他爹帮了我们大忙似的。
“你爹逼我们亡命天涯,难到还要我们感谢他?”林纸或许想起了什么,突然低声狠狠到。
“命令是丞相下的,又不是我爹,怪他何用?”
“别废话,是不是想分散我们注意力!”微儿白了一眼自称张公子的那小子,我突然意识到,差点被他骗,嘴毒心细,微儿是也,心里由衷的佩服。
竹林的羊肠小道,似乎永远走不完,大半个时辰后才终于挨到稀稀疏疏之处,该是快要到边了吧。林纸和钟离远远落在后面,他们目不转睛的紧紧盯着那队人的动向,确保没有跟的太紧,尤其是那壮汉。
一切快明朗起来的时候,我的心终于放下一些,就此,又躲过一劫,多谢老天保佑,多谢爹娘护着妹妹们,我恨不得立即跪下磕上几个响头。
“就送你们到这里,我还得回家吃晚饭。”见我们都不理他,张公子无可奈何的再次开口。
“你一直如此油嘴滑舌吗?”月儿忍不住,鼓着腮帮子,憋着一脸怒气的说。
“倒不是。”那张公子想转头对着月儿说话,却发现刀刃还紧紧的抵着喉头,“把剑拿开,我爹要是看见一点伤痕,又该大惊小怪了,省点儿麻烦,别忘记我刚救了你们。”
“笑话!拦路的难道不也是你?”微儿抢在前面说。
“做人真难,想表现一下吧,偏偏总遇见你们这些有脑子又有功夫的怪人,真难!”
听他这么说,我差点笑出声来,这张公子显然是个被溺爱坏了的孩子,年龄不小,却说出这种幼稚的话。转眼看到月儿也笑了,我才把忍住的笑意偷偷露出一点,对一个无害的敌人,我是绝不会刻意去伤害的,于是我轻轻收起了剑。
“你不会立即就要叫人了吧?”刚一拿开,我突然意识到,他说这些会不会是骗人的。
“他们还没到,你就要再把剑架我脖子上了。”他无可奈何的叹叹气,一副不得志的样子。
“竟然不傻!”微儿说。
“哼!”一副不屑争辩的神气。
就在这时,林纸和钟离也追了上来,步子迅速交替着却没发出一丁点声音,真是一身好功夫。
“他们没来。”林纸简单的说。
“我们快走吧。”钟离接着说。
“他怎么办?”微儿努努嘴。
“难到想请我吃晚饭?”李公子一脸鄙夷。
“放了他,我们走。”
“嗯,走。”林纸看我一眼,便先人一步,一边打探前路的情况,一边马不停蹄的飘走了。
我缓缓松开李公子,那只因长时间握剑而僵硬的手掌慢慢从发白渐渐变得有了血色,继而红润起来,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了无痕迹。
被宠坏的孩子,和我们这些从来没被宠爱过的人比起来,多么不一样,我们只知道面对一个又一个困难,却永远不知道自己会走去哪里。才十六岁的妹妹,或许比他还小,却从小练就一张刀子嘴,一双犀利眼,看见世事都不会觉得温暖,似乎整个人世间,都是需要嘲讽,需要厉声训斥的。
“我们还会再见的。”身后,一个飘忽不定的声音,一袭飘飞的洁白衣襟,我没去看,但我猜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