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西莫多抒情诗

生活不是梦



吕同六一九六八年六月,诗人夸西莫多离开罗马,南下那波里,作为阿玛菲文学奖评委会主席,主持授奖大会,不幸脑溢血发作,于十四日与世长辞。此前,诗人两度病危,住院抢救。死神时时威胁着诗人,但他坦然表示:兴许我就要溘然长逝,但我乐意聆听从来不曾理会的生命的真谛,乐意求索生活的哲理。意大利是诗的国度。但丁、彼特拉克、塔索、莱奥帕尔迪、邓南遮,堪称世界诗坛的巨擘;本世纪已有六位意大利文学家获诺贝尔文学奖,诗人占了三席,夸西莫多乃是其中之一。而另一位诺贝尔奖得主、声名显赫的戏剧大家皮兰德娄,其处女作便是十八岁时发表的一部诗集《欢乐的痛苦》,随后问世的又是他翻译的歌德组诗《罗马挽歌》,诗歌可说是皮兰德娄成功之路的起点。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夸西莫多就是在这诗的国度里,吮吸着诗的奶汁,成长起来的一位执著追求生活的诗人。夸西莫多是二十世纪的同龄人。横逆多蹇的生活旅程,风云变幻的灾难岁月,斑驳陆离的人生世相,每日每时同诗人的理想情操发生碰撞,撞击出诗的耀眼火花。他弹拨诗人的弦琴,“把心中的歌献给/意大利的生命”;故乡西西里,“眼泪和悲愁/炽热了它”,“朝朝暮暮萦绕他的梦魂”;对纯真、遥远的童年的缅怀,消融于美妙、奥秘的大自然的渴望,又是激荡于他的心头、挥之不去的情愫。每一位诗人,都有着自己的诗学,有着对诗的命运与价值的独特思考。在夸西莫多看来,“诗歌诞生于孤独”。然而,面对二十世纪文明同野蛮、暴力的残酷较量,面对后现代社会的物欲横流、价值沦丧、人沦为非人的境遇,他全然不是一个沉湎于抒发孤愤的心境、无病呻吟的诗人。他献身诗歌,是为着走出孤独,拯救自己的心灵,维护个性和尊严,为着从“独白”走向“对话”;诗歌,即使是抒情诗,始终是一种“谈话”。对于夸西莫多,诗歌是对现实的丑与恶的摒斥、鞭笞,是对世间的美与善的爱恋、追求,是一种高尚的更新的力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诗歌意味着“时代的自由与真实”,“比各国之间签订的、随时可能撕毁的协议更为必要”。夸西莫多一生,无论遭逢怎样的艰难凶险,都坚定不移地忠诚于自己的信念,忠诚于自己的诗学。或许,正是这个缘故,阅读他的纯净、自然、色彩明丽和音韵优美的诗句,走向二十一世纪的当代人,不仅可体味到隽永的审美的欣悦,而且能够从中汲取丰富的精神的滋养。今天,我们的耳际依然萦绕着诗人五十年以前道出的一句警世名言:“生活不是梦”,生活是斗争,是义务。




瞬息间是夜晚



每一个人偎依着大地的胸怀孤寂地裸露在阳光之下:瞬息间是夜晚。《水与土》(1930)吕同六译




廷达里的风



廷达里,我知道在开阔的山峦之间,你是那么温柔可爱。山峦下面是上帝妩媚的小岛,小岛周围流水潺潺,今天,你震撼了我,在我的心里俯下身子。我登上山巅和悬崖峭壁一心想领受松树上的风,而快乐地伴随我的一群生物,此刻却离开我,飞向空中,——声音和爱情的波浪,你把我紧紧抓住,使我难以脱身,而我所恐惧的是阴影和寂静。这些隐蔽的地方一度曾甜蜜无比——心灵已经死亡。我每天深入,那块你不熟悉的土地,对于它,我还用隐秘的声音哺育,在玻璃窗上另一种光披着夜服把你显现。喜悦栖息在你的怀里,可那喜悦已不属于我。流放是严酷的。我本来在你那里追求和谐宁静的生活可今天,这种追求正变成临死前过早的焦虑,一点一滴的爱情都能抵御忧愁的侵袭。黑暗中,响起了默默的脚步,在那里,你安排我把苦涩的面包咬碎。廷达里,安静地回来吧,亲爱的朋友,把我唤醒吧,这样我就能离开山岩,登向天空,对于那不知道什么样深沉的风儿把我四处寻找的人,我却假装出惶惶不安的恐惧神情。《水与土》(1930)钱鸿嘉译




素白的衣裙



你低下了头,凝眸注视我身着一件素白的衣裙,左肩下襟怀敞开微露你的酥胸。一束光芒沐浴着我,悠悠颤栗,流荡在你光裸的臂弯。我重新见到了你。多么含糊、急促,你的言语,你把一颗心安置于人生的天平——生活和竞技场何其相近。风萧萧掠过漫漫的大道在三月的静夜,唤醒我们这班陌生人好像生平头一遭。吕同六译






你的影子融化了,我的幻影也仿佛夭亡,阿纳波河①蔚蓝、清凉的流水微微颤动,又似乎破碎,三月明净的月光沐浴着翠青的草儿,抖擞翅胯催动我返归故乡。我岂只为影子而活着,大地、阳光和甘甜的泉水为你滋润青青的枝叶,而我憔悴了,俯下身去——迎面砰然撞着你的躯体。吕同六译①流经西西里的河流。




死 水



偌大的一池沤物的死水——沼泽的幻梦,电闪中忽而青紫,忽而惨白酷似我的一颗心。四周的白杨和冬青黯淡无神树叶和果子也昏昏沉沉,西南风阵阵呼啸而过泛起条条阴沉的皱纹。我的心,恍如回忆在水中释放出层层涟漪缓缓蠕动,而后泯灭:死水犹如你的亲姐妹。吕同六译




大 地



夜晚,静谧的阴影,万物在你的摇篮里安息。驾乘轻柔的晓风,我在你的怀抱中翱翔。迎着幽微的和风,大海吮吸你的芳香。天边刚出现熹微的晨光,亲人们走向海滩,肩背鱼篓,挂起满帆,离别之歌在海面荡漾。荒夷的山冈吐出嫩草的平原听任牲畜践踏、吞噬。啊,大地你的苦痛怎不叫我碎了心肠!吕同六译




空 间



相同的光把我关进黑暗的中心,我想逃但徒劳无用。有时一个小孩在那儿歌唱,那不是我的歌声;空间很小,死去的天使在微笑。我被粉碎,那是对大地的爱,这爱深沉,尽管它能使水星和光的深渊发出响声;尽管它在等待,等待空空的天堂,等待它的心灵和岩石的上苍。刘儒庭译




古老的冬天



在半明不暗的火光中,你那纤巧的双手我渴望一见,它们散发橡木和玫瑰的味儿,也有死亡的气息。古老的冬天。鸟儿寻找谷粒,转眼间披上雪花,于是就有这样的话:少许阳光,一个天使的光圈,还有雾,还有树,还有我们——清晨空气的产物。《水与土》(1930)钱鸿嘉译




莫名的悲伤



田野上满是白色黑色的根芽飘逸着令人悸动的芳香,蚯蚓和流水把土地一遍遍耕耘。一缕莫名的悲伤隐隐骚动在我的心房。死亡并非我惟一的归宿,不止一次,我的心头体验到泥土和青草的分量。吕同六译




听到季节在空中飞翔



含混的笑切开你的嘴唇,这使我心头充满痛苦,成熟了的焦虑的回声复苏,它的符号触到了高兴的黑色血肉之躯。听到季节在空中飞翔,晨的赤裸,短暂的光互相碰撞。另一个太阳,从它来的是这默默地讲到我的分量。刘儒庭译




如此清澈的夜从未战胜你



如此清澈的夜从未战胜你,如果你向微笑开放并好像所有的一切成为一架阶梯,它深入到圆的梦中,这梦随时在我心底。关闭的房中的畏惧就是上帝,那房里静静躺着一具尸体,它是所有一切的圆心:海、云、大风和宁静。我投向大地,在寂静中高声呼叫我的名字,这就是我感到还活着的甜蜜。刘儒庭译




你呼唤着一个生命



优伤,爱的劳作,你呼唤着一个生命,它的内心深深镌刻着蓝天和花园的姓名。我的血肉之躯或许竟是恶的赠品。吕同六译




清澈的海滩



我这个凡人的生命多么酷似你,清澈的海滩,你引来卵石、阳光,让喷涌的浪花演奏出与幽微的和风不和谐的音乐。倘使你唤醒我,我倾心谛听你,每一瞬间的停歇是无垠的天宇,令我心旷神怡是清爽的夜幕下树木的宁静。吕同六译




镜 子



残折的树干吐出茸茸的娇蕊,一蓬比芳草更鲜嫩的翠绿令心魂陶醉,树干仿佛已经死去,倒向一泓浊水。周遭的一切全把奇迹向我纷呈;我是那粒粒水珠从飞云中抖落,在溪流中映照今日分外清明的天宇,我是那冲破树壳今夜却消隐无踪的翠绿。吕同六译




胡 同



你的声音几次三番呼唤我,我不晓得,我的心湖里流水和蓝天悄然苏醒:太阳像透过网络把斑驳的光投洒在你的墙上几家店铺静夜摇曳的灯光下凉风与忧愁轻漾。那另一个时代啊:纺车在庭院嘎嘎作响,狗崽和孩子们的嗷嗷哭泣在夜空流荡。胡同里的房屋排成一座十字架,它们发出胆怯的呼叫却不晓得这是孤寂在黑暗中的恐慌。吕同六译




我贪婪地伸开我的手臂



上帝,我站在这里,如此消瘦,弱不经风;路边的尘土,风刚刚把它吹进你的赦免之中。然而,如果我过去不能使自己消瘦,远古的粗野之声仍然粗俗,我贪婪地伸开我的手臂:请给我痛苦,这正是日常的饭食。刘儒庭译




夜鸟的巢儿



山巅有一棵肩高的松树,扭曲的树于仿佛弯弯的长弓俯身谛听深渊的呢喃细语。夜鸟在树上做巢栖息,扑棱棱地一阵翅翼的拍打声惊破幽寂的长夜。我的心在黑暗中惆怅迷乱,它也有自己的巢儿和声音;同样在谛听长夜的抒情。吕同六译




我失落了一切



另一种生活接待了我:陌生人中的落寞,些许的面包。我失落了一切,失落了美和爱,却拣得欺骗,还有惆怅。吕同六译




消逝的笛音



贪婪的痛苦啊,在我渴求孤独的时刻,别急于送来你的礼品。冷冰冰的笛音,重新吹出常青树叶的欢欣。它使我失去记忆;欢乐没有我的份。夜晚降临在我的心灵,在我沾满杂草的手上,水儿一滴滴流尽。翅膀在朦胧的天际振摆:心儿从一处飞向一处,我这片土地却无法耕耘。每天都是一堆废品。《消逝的笛音》(1932)钱鸿嘉译




歌的诞生



一泓清泉,又一片彩霞喷涌,树叶吐出朵朵妖冶的火焰。我仰卧在河边,一座座小岛一面面影与星的明镜。我在你蓝色的胸怀里销魂荡魄,往日的生活中我从来不曾领略过快活。我要重新获得你,哪怕就是死亡,纵然年轻孱弱的躯体充盈着惆怅。吕同六译




致黑夜



从你的胎体里负心的我呱呱坠地,独自涕泣。天神们和我一道默默地行走,万物敛气屏息,千百种音响化作浩渺的天穹的静默,顽石的死寂。你的亚当并不明白,但心碎肠裂。吕同六译






温柔的秋,我将你紧紧地搂抱,我俯下身,用你清澈的潭水滋润我的口唇,蓝天、翠谷和树影悄然地隐遁。在坎坷的人生途程我与你相偎相依,在你的怀里我消融,复苏。造化的树上哆嗦地飘落的枯叶,在你的心地重又获得生命的乳汁。吕同六译






对你的爱,怎能叫我不忧伤,我的家乡?桔花或许夹竹桃清幽的芬芳在夜空微微荡漾。一湾碧蓝的流水催动悄然东去的玫瑰,落花轻舐堤岸在谧静的海湾低回。我依稀回到你的怀抱街头隐隐流来温柔而羞涩的声音呼唤我弹拨诗人的弦琴,我茫茫然这似乎是童年又仿佛是爱情。一腔乡思蓦然翩飞,我赶忙潜进留不住的迢遥往事。《消逝的笛音》(1932)吕同六译




天 使



纯洁的天使美梦沉醉在背阴的山坡玫瑰丛中,半侧着身子柔腴的双手叠成十字。我的声音惊醒了她,花儿般鲜艳的腮颊,向我绽放娇媚的笑容。她歌喉婉转,我的一颗心抨然悸动天空露出青色的曙光。天使是我的,我占有了她——冷冰冰地。吕同六译




带来高深莫测的黑暗



你来到我的声音中:我看到了宁静的光亮降临到光线的阴影中成为你头上的星云。我吊在半空,天使和死人拱上的空气莫不使我吃惊。这声音不是我的;但我进入空间它又重新出现,它在我心中震颤,带来高深莫测的黑暗。刘儒庭译




我染上了重病



朽树的根发出感激的叹息;我深深染上了重病,让我脱胎换骨吧,哪怕皮肉受尽煎熬。吕同六译




阿波罗



群山黯然失神沉入阴森的梦境。韶华与死亡一起降生,啊,阿波罗;我却依旧举止迟钝负重着一颗失去记忆的心。我向你伸出伤痕累累失去和谐的双手,可爱的毁灭者。吕同六译




死去的白鹭



翔落灼热的沼泽,栽入虫豸糜集的污泥,我哀悼死去的白鹭。我跌入声与光的罗网;被忘却的一声吟哦沉没在渐次荒凉的回声。但愿有朝一日在记忆中我尚未遗落你的音容笑貌。吕同六译




失 眠



鸟儿快乐的啼叫刺破柳烟迷蒙,树木把大海染得碧绿。多不和谐啊。时光撕碎了我心田生发的欢愉落叶簌簌载着它几多的回音。我这个迷茫汉的爱竟是失去情人的记忆,蓝天在亡者身上烙下闪亮的印痕,静穆的星斗坠入一湾碧水,昏倦了,轻柔的雨丝,歌声飘荡,在永恒的黑夜。吕同六译




我这个凡人的气息



腐朽的树上妖魔喧嚣,仲夏在蜜甜中酣眠,蜥蜴沉睡于可怕的童年。把我这个凡人的气息赋予天神,把我那颗沉落在黑魆魆囚室的心用甘露洗涤。吕同六译




死亡的意识



碧树婆娑,引发最美妙的乐音领略雨露的情韵。枝叶扶疏,一缕柔婉的阳光搂抱和煦的清风;而我,受着爱的惊吓坠入死亡的意识。吕同六译




柠檬树上的黑喜鹊



教堂前面的草坪上孩子们围绕着我随着音乐的节奏脑袋轻轻摇晃跳起欢乐的舞蹈。——或许这是生活的真正信号。黑夜升起了忧伤的帷幕,溶溶的月光下青翠的草地上人影婆娑!——回忆仅仅带来短暂的梦想。是苏醒的时候了,大海的潮汐已在澎湃这时光已不再属于我,只留下遥远的、朦胧的幻影。南方的风啊,你舒发着柠檬花的芬芳请吹散吧那洒在安睡的孩子裸露的身子上的月光,把马驹带到润湿的牧场,掀起大海的波涛,驭走笼罩树林的乌云。白鹭飞向海面懒懒地嗅着灌木丛中的污秽;柠檬树上黑喜鹊一声长鸣。吕同六译




黎 明



夜尽了如盘的秋月融入薄薄的熹微,沉落在一泓泉水。这里的九月是一幅明丽的画卷,晶莹莹的草地滴翠恰似南国故乡撩人的早春。我和朋友们别离,捧掬我的一颗心埋藏于古老的石墙里,孤寂地陪伴你。你,却比皎月更遥远——曙色已经鲜明石板上马蹄声声!吕同六译




雨洒落过来了



雨向我们洒落过来了,横扫静静的天宇。燕子掠过伦巴第湖面上惨白的雨点飞翔,像海鸥追逐游玩的小鱼;从菜园那边飘来干草的清香。又一个虚度的年华,没有一声悲叹,没有一声笑言击碎时光的锁链。吕同六译




高高的风帆



鸟儿翔落在我的屋旁痛苦之树上,将树叶轻轻摇晃,(这是一只猫头鹰夜阑人静时分栖树筑巢)我抬头遥望月亮,憋见一叶高高的风帆。岛脚下的海水饱含苦味,陆地迤俪远去,无边无涯,低低的柠檬树环绕着避风港,贝壳攀附礁石岩壁,熠熠闪亮。心爱的人怀抱我的幼孩,心潮似海水般荡漾。我对她说:“我疲倦了因为那应和着桨橹的节奏拍打的翅膀,因为那挟着明月清辉的微风吹进芦苇时猫头鹰发出的凄厉的呼号。我要出走了,远远离开这座海岛。”她回答我:“啊,亲爱的,一切都已太晚,让我们留下吧。”于是我静静地谛听那澎湃的潮音的起落,那催动高高的帆舟的海风把这喧哗声频频传送。吕同六译




小花要飞走了



我对我的生命一无所知昏暗、枯涩的血液。我不晓得我爱过谁,现在又爱着谁,如今我在这里瑟瑟蜷缩,迎着三月的淫风指陈似已明朗的时光的堕落。小花要飞走了从枝丫摇落。我耐心等待她的执著的飞航。吕同六译




柳树上的竖琴



我们怎能歌唱?当侵略者的铁蹄踏在我们的心上,烈士们的尸体横卧在广场。冰雪淹没的草地,无辜的孩子们悲伤地哭泣,善良的母亲扑向钉在电线杆上的儿子恐怖地哀号?柳树枝头我们的竖琴高高地悬吊着。在凄凉的晚风中忧伤地摆动。《日复一日》(1943-1945)吕同六译




日 复 一 日



日复一日:罪恶的言语,淋漓的鲜血,光闪闪的金子。我识别了你们,我的同类,人世间的恶魔哟。你们吞噬了慈悲,践踏了基督的遗训。我再也不能重归我的乡土。筑起我们的坟茔吧,在海滨,在炮弹撕裂的田畴,但是,没有一块墓碑铭刻勇上的名字。死神不止一次捉弄我们,树叶瑟瑟地作响,凄凄切切,东南风掠过荒寒的野地,大鹢从沼泽腾起,飞向云霄。吕同六译




冬 夜



又是一个冬夜,幽暗的乡村钟楼消融了隐隐的夜声——乌云低沉遮没了河水,鲜花和草丛。啊,朋友你的心破碎了:茫茫的原野再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你在这里默默地洒泪哀悼你的大地,你把绣花的手绢紧紧地咬啮:别惊醒他啊,朋友冰冷的洞穴里赤着脚丫的少年在你的身旁长眠。没有谁向我们回忆母亲,没有谁向我们诉说故乡的梦境。吕同六译




米兰,1945年8月



可怜的手,你徒然在尘埃中摸索—城市已经死亡了。它是一座死城啊:纳维利奥河②畔响过了最后一声爆炸。黄莺从教堂高高的天线上坠落,带走了日落前婉转的歌喉。请别在院子里挖掘水井了——生者再也不觉得干渴。请别触动死者,他们沾满鲜血,又浑身浮肿;让他们安息吧,在他们家园的土地上:城市已经死亡了,己经死亡!吕同六译①1945年8月,德国法西斯对米兰进行狂轰滥炸,使城市成为一片废墟。②流经米兰的河,此处喻指城市的心脏。




也许是墓志铭



这儿远离人世,太阳照耀你的卷发,又映出蜜一般的光泽。树上夏日的最后蝉鸣把我们一声声唤醒。伦巴第原野上滚过汽笛沉重的警报。啊,被空气灼热的声音,你们渴求什么?大地上又一缕忧思升起。吕同六译




我这个游子



啊,我又回到静寂的广场:你的孤独的阳台上一面早已悬挂的节日彩旗飘扬。“请出来吧。”我轻声喊你。多么希望奇迹显现,但唯有从荒废的石洞传来的回音。我沉酣于这无声的呼唤,消失的人儿再也不答应!人去楼空啊,再也听不见你对我这个游子的问候。欢乐从来不能出现两次。落日的余晖洒向松林仿佛海涛的波光。荡漾的大海也只是幻影。我的故乡在南方多么遥远,眼泪和悲愁炽热了它。在那里,妇女们披着围巾,站在门槛上,悄悄地谈论死亡。《日复一日》(1943-1945)吕同六译




海 涛



多少个夜晚我听到大海的轻涛细浪拍打柔和的海滩,打出了一阵阵温情的轻声软语。仿佛从消逝的岁月里传来一个亲切的声音掠过我的记忆的脑海发出袅袅不断的回音。仿佛海鸥悠长低回的啼声;或许是鸟儿向平原飞翔迎接旖旎的春光婉转的欢唱。你与我──在那难忘的年月伴随这海涛的悄声碎语曾是何等亲密相爱。啊,我多么希望我的怀念的回音象这茫茫黑夜里大海的轻波细浪飘然来到你的身旁。《日复一日》(1947)吕同六译




南 方 哀 思



月亮鲜红,白雪漫漫。习习寒风中,一张女子苍白的面容。我的一颗紧皱的心啊,如今,留下了在这北国雾霭迷蒙的流水,草丛。我淡忘了南方的大海,西西里牧人吹奏的低沉幽婉的海螺,公路上大车悠远的辚辚声。我淡忘了草原上缥缈的紫烟里巍颤颤的角豆树果,迁徙的白鹭和天鹅在伦巴第青翠的田野,河流上的掠翅。可是,沦落天涯的人,故乡啊,朝朝暮暮萦绕梦魂。——我再也不能重返遥远的南方。啊,南方倦乏了,竟然没有力量把它的死者的遗体送往瘴气封闭的沼泽埋葬。南方倦乏了,因为孤独和锁链。南方倦乏了因为过多的忧愤,在它的深井里凝结了诅咒的回声。井水殷红,故乡心灵的血的喷涌啊。南方的儿子骑着他们的马出走了,繁星的清辉温暖着徘徊山冈的身影牧场边相思树的花儿安抚难忍的饥馑。热血浸濡相思树,相思树的花儿分外红艳,分外红艳。——我再也不能重返遥远的南方。寒冬的长夜仍然笼罩着我们。亲爱的人啊,我向你奉献一腔脉脉温情与沉沉悲哀和荒唐地交融的乡愁,失去了爱恋却又充溢着爱的痴情。吕同六译




几乎是一首情歌



向日葵向西方仰着笑靥目送白昼急速地沉落,夏日的热浪蒸腾而上,叫树叶和烟缕俯首折腰,天穹最后一次的奕容卷走了萦绕的霓衣云裳和震耳欲聋的雷鸣电闪。亲爱的,已是几多岁月,纳维利奥河畔葳蕤多姿的树莽又一次挽留了我们。然而,这时日永远属于我们,那太阳也永恒地运行带着她脉脉温情的光晕。我再也没有回忆,也不再情愿眷恋往昔;回忆溯源于死亡,生活却永远无休无尽。每一个晨昏全属于我们。倘若有那么一天时光停止了运行,你和我飘然远去纵然我们觉得为时已晚。在纳维利奥河畔我们仿佛又回返孩提时代,双脚打水戏耍,凝望着潺潺流水,娇嫩的枝叶在绿波中黯然荡漾。一位旅人默默走过我们身旁,手中不是握着一柄匕首,却是一束灿然盛开的天竺花。吕同六译




虚假的绿与真实的绿



你不再怀着一颗抨然悸动的心把我等待。如今你可凝望着忧患这再也无关紧要,世间依旧是那样凄凉、艰难,飒飒的落叶蓦然叩击你的长棂,窗外两片游云浮翔。我忘怀不了莞尔的微笑,暗蓝色的长裙,棕红色的秀发天鹅绒般温柔地披散在肩膀上,还有你那姣美的容颜在银光粼粼的水面荡漾。悠悠震颤,疏阔的黄叶,灰褐色的飞鸟。几片叶子从枝丫摇落纷乱地飞舞,四月虚假的绿与真实的绿万紫千红中多么可笑。而你?已不复绽露花的欢颜,已不复在冥冥梦幻中闪现,啊,你果真再也不用少女般的明眸再也不用纤细的柔手寻觅我的脸庞?我抒写情意饱蘸的日记,寄托纯贞的痴念,我向着广袤无垠的碧空一颗奇特的同多赛的时运搏斗的心灵发出阵阵呐喊。吕同六译




乐 土



我久已渴望向你吐露爱的誓言,兴许,它们是朝朝暮暮念叨而又瞬息即逝的言语,记忆畏惧它们,使不可阻隔的信号招致心灵的怨恨。兴许纷乱的思绪窒息了我的爱的誓言;兴许对粗暴的回声的忌惮使缠绵的山盟海誓显得愈加脆弱、含混。兴许,这些柔情蜜意的语蕴含着难以捉摸的讥诮,恩断义绝的薄情;兴许还有我乖谬的命运的捉弄,啊,我的心上人。兴许,未来向你投射的光明,使这些言语黯然失色,而我的未来再也不能把朦胧的爱来召唤、〕爱在嘤嘤哭泣为了同乐土的骤然分离,为了美,我的心上人。吕同六译




我什么也没有失去



我依旧留在这儿,太阳在我的背后升起犹如一头猫头鹰,大地在你的喉管中把我的声音播送。煌煌的白日再现在重见光明的眼前。我什么也没有失去。失去意味着向远方的绮霞走去沿着潺潺流动的梦幻,黄叶洒满一江流水。吕同六译




鲜花与白杨



我的影子显现在又一家医院的墙上,床头的鲜花花园里的梧桐与白杨伴随我消磨长夜茫茫,猝然凋落了,挂满白霜的黄叶。爱尔兰的修女们②。绝然不愿谈论死亡她们有天赋的青春和高雅,举止似春风般婀娜潇洒,誓愿因虔诚的祈祷而愈加纯贞。我多么像一个流浪人裹一身戎甲安然地守护大地。兴许我就要溘然长逝,但我乐意聆听从来不曾理会的生命的真谛,乐意求索生活的哲理。诚然我不能挣脱死亡,我却忠诚于生,忠诚于死,用我的灵魂,用我的肉体,不管出现怎样的情况。时常有什么东西超越我,如今多么需要坚韧不拔,啊,苟且偷生,死亡,寻求它们之间的差异,该是何等的荒唐。吕同六译①1965年秋,诗人在米兰再次病倒,住进教会的圣乔万尼法院治疗。②指教会医院的护士。




获奖演说



在我的心目中,瑞典始终是每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的第二祖国,接受这项奖金意味着接受现代文明独一无二的、光辉的荣誉。瑞典,诚然是仅仅拥有数百万人口的国家,但事实上,没有一个别的国家能够成功地倡立和推行这样一项堪称具有广泛意义的典范和蕴含着如此巨大的精神的、实际的力量的奖金。诺贝尔奖是很难获得的,它激发着各个国家的各种政治力量的热情,作家、诗人和哲学家从它身上发现自己的存在和力量的象征。野蛮用杀人凶器和混乱的思想武装自己,然而,文化仍然有能力粉碎它的每一次进攻。现在,我置身于北方悠久的文明的代表者之中,这一文明在它艰难由折的历史进程中,是同为争取人类自由而献身的仁人志士们并肩战斗的;这一文明哺育了赋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国王和王后,哺育了伟大的诗人和作家。这些伟大的古代和当代诗人,虽然反映的是他们情感世界中的急流湍滩;是令他们惴惴不安的各种问题,但他们今天己广为意大利人所熟知。这些诗人植根于斯堪的那维亚民族富于寓意的、神话般的土壤,他们的名字虽然于我是很难正确发音的,但却是那么音韵铿锵,如今这些名字已深深铭记在我们的精神世界里。他们的诗章向我们抒发的声音,比那些已经衰败的或者堕落在文艺复兴时期修辞学尘埃里的文明所发出的声音,远为坚定、明确。我的演说不是赞美词,也无意用巧妙的方式逢迎主人,而只是对欧洲的精神特性发表评论。我以为,瑞典和瑞典人民,以他们正确的选择,始终不渝地向世界文化发起挑战,始终不渝地致力于变革世界文化。我曾经说过,诗人和作家以变革世界为己任。人们或许会认为,这个观点只在一定条件下才成为真理,甚至会断言它是傲慢的推理。然而,只要看一看诗人在他所生活的社会里和在其他地区所激发的巨大反响,人们对这个观点所持的惊慌不安或心悦诚服的态度就是不难理解的了。正如诸位所知,诗歌诞生于孤独,并从孤独出发,向各个方向辐射;从独白趋向社会性,而又不成为社会学、政治学的附庸。诗歌,即便是抒情诗,都始终是一种“谈话”。听众,可以是诗人肉体的或超验的内心,也可以是一个人,或者是千万个人。相反,情感的自我陶醉只是回归于封闭圈一样的自我,只是借助于叠韵法或者音符的、随心所欲的游戏来重复那些在业已退色的历史年代里他人早已制造的神话。今天,我们有可能就其本质的涵义来谈论这个世界上的新人道主义;如果说诗人置身于世界这个物质构造的中心,而且是它的主人,并用理性和心灵来完善它,那么,诗人难道还应当被视为危险人物么?疑问不是雄辩的象征,而是真理的省略表现。今日的世界似乎在同诗歌对立的彼岸建立秩序,因而,对于它来说,诗人的存在是必须铲除的障碍,是务必打倒的敌人。尽管如此,诗人的力量却水银泻地般地向社会的各个方面渗透、扩展。如果说文学游戏是对任何人类情感的逃避,那么,洋溢着人道主义精神的诗歌却断然不会发生这等的情形。我始终这样想,我的诗既是为北半球的人,又是为黑非洲人和东方人所写的。诗歌的普遍价值,首先表现于形式,表现于风格,或者说表现于诗篇的聚合力,同时也体现于这样一个方面,即一个人为同时代的其他人所做的贡献。诗歌的普遍价值不是建立在观念或者偏执的伦理上,更不应当建立在道德说教上,而是表现于直接的具体性和独树一帜的精神立场。对于我来说,美的观念不仅寓于和谐,而且寓于不和谐,因为不和谐同样可以达到美的艺术高点。请想一想绘画、雕塑或音乐,这些艺术门类在美学、道德和批评方面的问题是完全相同的,对美的赞赏或否定所依据的准则也很相近。希腊的美已被现代人所损害,现代人在对一种形式的破坏中去追寻另一种形式,去模仿生活,而这种模仿只是止于自然的动态而已。至于诗人,这是大自然独特的而又非尽善尽美的造物,他借助人们的语言,严谨而绝非虚幻的语言,逐步地为自己建立现实的存在。人生的经验(情感和物质生活两方面的)起初往往蕴含着陌生的精神迷茫、微妙的心灵不平衡,蕴含着因置身于堕落的精神环境而萌发的忧郁不安。学者和批评家攻击诗人,说诗人从来只会写些“言不由衷的日记”、玩弄世俗的神学,批评家还断言,那些诗章只不过是“新技艺”精心制作的成品,这“新技艺”、新语言,是赶时髦的新鲜玩意儿;诗人大约是凭借着这种方式,把那些被孤独所包围的冷冰冰的事物展示出来,迫使人们接受孤独。这样说来,诗人岂不是制造了恶劣的影响?也许是。因为仅仅阅读新诗人的一首诗,你又怎能赢得世人的理解与共鸣?而神经脆弱的批评家又害怕十五首或二十首组诗的真实。对于“纯粹”这一观念,依然需要进行研讨,尤其是在这政治上四分五裂的世纪,诗人遭遇着困窘、非人的命运,他们心灵萌发的作品往往被认为是狂想曲,从而遭到怀疑。我这篇演说的宗旨,不是为了建立一种诗学,或者确立某种美学的尺度,而是为了向这个国家最坚毅、为我们的文明做出崇高贡献的人士,向我方才提到的,而眼下我正置身于其间的第二祖国,表示我的深切的敬意。我愿借此机会,向瑞典国王和女王陛下、皇太子殿下和瑞典皇家科学院表示敬意和感谢。皇家科学院十八位学识渊博而严峻无私的评判家决定褒奖我的诗歌,他们给予意大利以崇高的荣誉;在从本世纪初上半叶直至最新一代的年月里,意大利诞生了异常丰富多姿的文学、艺术和思想作品,而这些正是我们文明的基石。吕同六译




关于本书



萨瓦多尔·夸西莫多(salvatorequasimodo1901-1968)二十世纪意大利重要诗人。生于西西里岛,父为铁路职员。自幼喜爱诗歌,成年后钻研意大利古典诗歌和古代希腊罗马文学。当过营业员、会计、管理员和大学教授。主要作品有诗集《水与土》(1930)、《消逝的笛音》(1932)、《厄拉托与阿波罗》(1932-1936)、《新诗》(1936-1942)、《生活不是梦》(1947)等。夸西莫多的诗歌富有音乐性和节奏感,既充满象征的寓意,又富有生活气息,并使梦幻与现实、回忆与写实交织在一起,给人以回味、想象和美的享受。“由于他的抒情诗,以古典的火焰表达了我们这个时代中,生命的悲剧性体验”,诗人于195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部夸西莫多抒情诗选是由kolistan辑录、扫校、制作的。本书的整理制作肯定还存在很多不妥之处。如果您在使用本书过程中有什么意见和建议,请给我写信,或到抚琴居论坛—读书时间发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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