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悲回剑派上一任掌门卫天衣出殡的正日子,未时。浣剑山庄人满为患,黑道白道有些头脸的门派头面人物全来了。往年任何一次都没有今日这样盛大。于是在山庄外搭起了十几个长棚。各路英雄聚集在山庄和长棚里,叙旧喝茶,高谈阔论。悲回剑派的弟子们和浣剑山庄的庄丁们四下穿梭,招呼宾客。表面上杂乱喧闹,但实际上秩序森然。少林武当丐帮这些执武林牛耳的宗主门派在山庄正厅由掌门的三位师弟陪坐,山庄内是武林中颇有名望和势力的名门大派,由资历较久的弟子们招呼,总之越靠近正厅,在江湖中的势力就越大,地位也就越高。山庄之外的,只有一些小帮小派之类,只让庄丁与普通弟子派茶递水。
整个场面一团和气,跟实际上的武林局势一样。在和气之中又有着丝毫不乱的地位分别。
山庄正厅摆了十二张椅子,上首三张的正中坐着少林达摩院首座禅智大师,左手是武当真武殿的掌殿玄元子,右手是丐帮八袋长老陈三进。这三派是武林至高,掌门例来不能轻动,于是来了掌门以下地位最高的门人,带着掌门的亲笔吊书,人以门贵,坐在上首。以下分别是六扇门江南总捕头江一秀、昆仑掌门燕铁扇、唐门掌门唐毓、太行刀客的盟主曾秋水、北京万里镖盟的李总镖头、沧州拳会的会首曹老拳师,然后是李天寿、楚天云和萧天野下首陪坐,卫天衣的大弟子沈湘慕一旁侍立。这些人或者说这些帮派,都将是仪式的见证人。大家都是老熟人了,闲谈着卫天衣、江湖秩序、魔教....群武林大佬海阔天空地谈到最后,照旧谈到谁是天下第一高手。众人纷纷发表意见,在谈遍了还活着的各路高手后,有人觉得应该提一些名气不那么大的人。
“我在今年四月丐帮大会上,见过北六省的总捕头姜渐鸣。“陈三进说,“我看他第一眼就全身发冷, 鄙帮主说, 他就是天下第一高手。江兄跟他是一南一北的同僚,江兄觉得怎样?”
江一秀拿起面前的茶碗嗫了一口,没回答,看着李天寿,李天寿察觉到了,拱拱手:“江兄有什么见教?
“李兄挂着的剑...江一秀笑了笑,可否借小弟一-观?”
李天寿有些错愕,但还是解剑递过去。
江一秀接过剑平放在桌上,左手搭住剑鞘内力一运,剑发出一声长吟,跳出三寸,好像一片冰,发出逼人的冷意:“这是悲回大侠的佩剑 卫掌门生前也佩过。“江一秀说着,又看看李天寿,“听说浣剑山庄谁佩了这把剑,谁就是掌门,贵派有这个规矩吧?”
李天寿明白他在说什么了,点点头“江捕头果然眼亮得很。掌门师兄仙去,众同门抬举小弟做新掌门,以后悲回剑派的事还要请各位同道帮忙,先谢过了。”
禅智性子直,反应也最快,立刻插话:“这就有点不对了。前几天咱们给老掌门拜灵的时候,这剑明明是挂在秀儿腰上的啊?看三位的意思她才是下一-任掌门,这怎么又变了?”
别人也立刻明白过来,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怎么开口。
玄元子多年的太极功夫不是白练的,立刻接茬:“凡事必然有因,秀儿过于年轻。但这事尤其讲究名正言顺,李兄跟大伙说说,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我们得知道。
李天寿看看萧天野又看看楚天云,露出一丝苦笑:“这个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
卫秀儿纵马回到山庄的时候,是昨天半夜, 还没进山门就被守候在那里的弟子团团拉住,急报三位师叔。李、楚、萧三人正在灵堂里等得团团转,一听消息大喜过望,等卫秀儿进了灵堂把事情备细一说,三人全愣了。
李天寿只觉一股怒火从腔子里喷出,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看着躺在灵床上的卫天衣, 低声吼道:“秀儿,你这是要让浣剑山庄关门大吉啊!你爹还在这里躺着,你、你..他从哪条道上走的?”
"不必追他。”卫秀儿的眼神很空,走了几步, 坐在蒲团上,“也追不上。他跑了有两个时辰。全力跑马,也有百把里了。"李天寿扶着额头跌坐在椅子上。
萧天野走过来:“秀儿,明天前必须把他找回来,剑派的体面,山庄的声望,你爷爷你爹几辈子打下的江山全在这里头, 你可不能分不清利害,因为可怜他,把大伙儿全都害了。名门正派一诺千金,咱们不能换人,会被武林笑死,再也抬不起头。你说个方向,咱们连夜飞鸽传书,联络就近的出师弟子,还有咱们的镖局一起找,不信他能飞了。
“不必追他。”卫秀儿重复了一次,“山庄也不会关门。我不会让江湖嘲笑我爷爷我爹传下来的剑派,我替他就行。
三人张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卫秀儿。
卫秀儿又重复一次:“我替他去。我做女儿的尽孝,江湖也说不出什么来。你们就只当他得急病死了。”她似乎想起什么,解下佩剑,“李师叔,你们重新选个掌门吧,我当不了了。”
三人沉默了半晌,烛光在寒夜里忽明忽灭,给室内笼罩一层诡异的光芒。
良久,楚天云低声问:“秀儿..你莫不是喜欢上了他?”
卫秀儿不出声,片刻,露出凄然一-笑:“算是吧。
“冤孽。"楚天云闭上眼睛,“秀儿,你..唉。”
“没有别的办法。”李天寿抬头看着卫秀儿, “秀儿,师叔从小把你抱大, 但有半分奈何,也不会叫你走这步。这关系着全派的生死存亡,你安心去吧。傻孩子,你生得这么美,武艺又高强,爹爹是江湖大派的掌门,赫赫声名,多少名门正派的公子都不敢高攀,你干吗就偏偏喜欢上一个扫地的野小子一一你好点儿了没?”
“我没事。”卫秀儿挥挥手,“三位师叔请吧,我还得给我爹守灵。”
“孩子你哭,哭了好受点, 我们不放心。”楚天云说。
“我没事。”卫秀儿的声音说不出的疲倦,“刚才哭过了。我没想到自己能哭成那个样子,我趴在地上哭, 哭得不知道自己是谁。后来撑着回来,放心吧,我没事。”
李天寿想说点儿什么,但半天也说不出来,最后他挥挥手叫两个师弟退出,说:“睡一觉吧,明天会累。别怕,死跟睡没什么分别。”
李天寿的思绪从昨天晚上跳到现在,一众掌门都盯着他看,等他解释。他站起身来,抱抱拳叹口气:“掌门仙去后,秀儿继任掌门是天经地义的事。先师仙去时,本来也是要师兄继任的,但他当时年纪太小,众师兄就先替他当了,直到他长大。秀儿今年已经十七,年纪是够了,门人们也都愿意。本来是不二之选,可惜....
“可惜什么?”江一秀平静地问。
“秀儿说她要尽孝。"萧天野也平静地回答。
“什么意思?”江一秀隐约猜到点儿关节,有些动容。
“她要背着掌门进剑冢。"萧天野平静道。
此话不啻一声炸雷,所有人都不说话,脸色阴晴不定。
一旁侍立的沈湘慕大惊失色, 顾不得礼仪抢上来问:“师叔, 你们...就没去劝劝她?”
“咱们江湖人最讲孝义,掌门的弟子再怎么亲也不如掌门]的女儿亲,师恩再怎么重也不如父恩重,这是纲常大道,劝什么劝?再说她下了决心,我们怎么劝?”
“那杜七呢?”沈湘慕都快哭了,“不是应该杜七去吗?”
“杜七也是徒弟,徒弟哪有女儿亲?”李天寿不耐烦地打断他,“住嘴,别胡说八道。
“这都是真的?”江一秀再度开口,语气已经丝毫没有总捕头该有的平静。
门一响,卫秀儿一身缟素走进来,身形单薄,眼睛有些红肿,抱拳施礼:“见过各位前辈。”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沈湘慕满脸急切:“师妹,这是真的?
“是真的。有我做女儿的在,这类事轮不到弟子。杜七不过是掌门新收不满一月的徒弟,我叫他走了。”
“可是...”沈湘慕满脸写着话, 就是说不出来。
屋内极静,最后禅智大师宣了一声佛号:“浣剑山庄的威名果然没有分毫虚传。孩子, 你孝义双全, 就是你父亲九泉之下,也会为你骄傲。卫悲回大侠有孙如此,更是可以瞑目。虽然皮囊都是空相,与江湖大义比起来不值一提,但你如此年幼便能明白这些,足见大勇。到时老衲为你诵经,你可以放心去了。”
然后又是一片沉默,气氛有些压抑,谁都觉得无话可说,再接着外面传来一-声炮响,海潮一样的喧闹声突然静^下来,之后是长鸣的法螺、磬声。在一片法器之中,一道唢呐悠然挑起,高亢嘹亮,又凄凉又壮烈地萦绕在错剑峰头, 鼓声、梵音以及诵经的声音跟着响起,再接着是几千人一起站起的轰然声。
“时辰到了。”卫秀儿平静道,“诸位师叔,诸位前辈,咱们走吧。
掌门们跟着卫秀儿出了正厅, 浣剑山庄所有的门全都打开,从上到下站着几千名江湖人,几千道目光聚集在卫秀儿身上。他们都已经听说了,会由这个小姑娘去执行送掌门]的规矩,那些目光中有惊艳、惋惜、崇拜, 甚至还有欲望。卫秀儿只扫了一下,就闭上眼睛。
爆竹放起,悲回剑派的弟子组成接灵队伍,从山庄外动身向庄内移动,僧道前引,打着法器诵着经,弟子们打着幡,共十二道白幡,十二道黄幡,十二道青幡,后面跟着的是吹鼓队,两边有巫婆撒着漫天的纸钱,烧着五色顺溜纸。两旁的江湖好汉、武林俊杰们目送着队伍渐渐走进山庄,来到正厅前,行礼。
萧天野推了沈湘慕一把; “哭!
沈湘慕大哭起来,哭得极其伤心,涕泪横流。打着幡的弟子们也立刻大哭起来,乐声更加嘹亮,好像故意要把哭声压倒一样。李天寿从一个巫婆手中接过青瓦盆递给卫秀儿,巫婆凑上来低声说:“摔,小姐,摔得越碎越好。”
卫秀儿高高举起青瓦盆, 正要摔下,远处山庄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急促的蹄声,一骑马从山脊石板路上飞跑而来,冲过山庄 前不知所措的江湖好汉们,一直冲进大门,在正厅前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马上人身手敏捷地滚鞍下地。哭声停下来,所有人都惊疑地看着他,只有卫秀儿咕咚-一声晕倒在地,瓦盆丢在一边。
沈湘慕和几个师弟大惊失色地上前想救,被李天寿拉住。
李天寿在沈湘慕耳边说;“不要救醒,找两个大夫守着,只要脉搏沉稳,由她睡多久。把掌门的佩剑拿上,放在她手里,总之她要万一醒过来,一定要让她看到佩剑。快去!
江一秀凑过来问:“这是..以后还是卫小姐做掌门? ”
李天寿点头:“不错,送掌门的那人回来了。”
杜七走上正厅前的台阶,看着几个师兄把卫秀儿抬走,捡起瓦盆问:“是不是摔得越碎越好? "李天寿不由自主地点头。
杜七用力把瓦盆朝地上摔去,瓦盆碰在青石板上碎成了粉。 他转身向各大掌]抱拳行礼:“各位前辈,我昨天晚上第一次喝酒找女人,喝得多了些,好在赶回来了。 小姐要行孝 是她的事,但我没爹没妈,流浪至此,十岁上山庄收留了我,这是我的荣耀,她不能抢。”李天寿、楚天云、萧天野三人一起看向各位掌门。
禅智点了点头:“使得。”
玄元子笑道:“这位兄弟出言虽粗俗了些, 但这份敢当着实叫人敬佩。小弟实在疾妒得很,为什么大义大勇 的江湖少年都出在了悲回剑派?”
杜七笑了。
李天寿走上前去抓住杜七的肩膀,他的手微微发颤, 悄声说:“我看错人了。我以为你是宋太平那样的无胆鼠辈,我以为你逃了,没想到你果然是个好男儿,悲回剑派永远记得你,武林正道永远记得你!上路吧。”
杜七也笑着悄声答:“山庄的体面,剑派的声誉,我明白。其实我一直想去剑冢看看,真话。”
不过大喜过望的李天寿已经什么都听不明白了。他拉起杜七的手,穿过正厅,走过七重院落,一直向最里的灵堂走去。众掌门随后跟着。
灵堂在一一个小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草。许多年前,浣剑山庄第-代掌门卫悲回在这里完成了最后的决战,许多年后,他的儿子躺在这里,等着像他一样被送进剑冢,会有一个弟子完成这一切,并且心甘情愿地殉葬,以维持武林正道的秩序。这一切,他恐怕料想不到。
在灵堂之后,错剑峰最高处,高墙包围的剑冢大门终于被打开了。一片莽然的松林, 常年碧绿,松林中有一条秘道,多年前曾经用来藏匿浣剑山庄的老弱,现在是历代掌门的墓室。
众掌门、李天寿、萧天野、楚天云每人拿起一盏长明灯前引,杜七背起卫天衣,一起走进了古意森然的剑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