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ST毕业后,我见过老毕几次。有一次是在一家茶馆碰到,就聊了几句。有一次是冯柯婚礼,我们在一桌。平时就是逢年过节发个信息,朋友圈点个赞。老毕还是一副深沉又乐天的样子,十年间,几乎没怎么变,时间在他身上仿佛停止了一般。我们虽不常见,但几句话下来,就感觉他把能把我的心里吃透。有时候,我挺怕这种人的,就好像他穿着衣服我却光着身子一样,但有时候,我又特别想跟老毕聊聊,他总能说出我的心意,看到我没有看到的意思。
收到老毕信息那天,我刚从盐城开车回来。见是他的信息,以为就是平常问候,就先没看。停好车上楼,叫了外卖,才又想起老毕,拿出手机看到:Kin,下个月我要移民去加拿大了。本周六我在金陵饭店订了两桌,请了一些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一起聚聚。要来的啊。
我发了一会呆,手机响起,又打翻了️️一杯水,玻璃碎了一地,我匆忙接起电话,手已经划开了。外卖师傅看到我还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说不用了一点小伤,麻烦你了。
一个人坐了好久,刚才觉得很饿,突然又觉得不饿了。
南京对我来说,真的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曾全走了,阿边走了,老毕也走了。这些年,这座城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眼睁睁看着南京一点点改变了曾经的模样,也改变了我,我以为无论怎么改变,总还是能留下一下东西证明南京我有来过,可是,当我听到老毕要走的消息,我突然觉得,南京真的太残忍了。
处理好伤口,我还是回了老毕一条信息:一定要去
本来我想问下老毕还有谁会去,但我没有问,老毕太懂了我,我不问他也知道我盼着谁去,我真问了反而显得我们生疏了。我也知道,依老毕的性格,如果这次曾全也去,他一定会提前告诉我。
我也应该要放弃这个念头了,想起老毕以前总是跟我说:要相信,所有的事情到了最后一定都是好事,如果还没有好起来,那就说明还没有到最后。我以前一直以为他太理想主义了,这些年下来我想他是对的,无论遇到过谁,遭遇了什么,无论曾经如何决定某一刻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无论曾经以为人生至暗到什么程度。此刻,我不还是坐在沙发旁边,猫还是团在那里,狗也躺在我脚下。这不就是我以前盼望的生活的吗,从这点上来说,不管我的人生什么时候算是最后,此刻对我来说这就已经是我的好事。
冯柯发来信息给我:老哥,周六你也去的楼?
我回到:去的
冯柯回我道:那我来接你吧,陈熙二胎八个多月了,它去不了,我一个人去,我怕老毕说我
我看着屏幕笑着,这小子,都马上俩娃了,还跟上学时候一样。但我也挺羡慕他的,一辈子只谈了一次恋爱,一起上了个名字一大串的学校,毕业了一起开了家服装店,几年下来已经有五六家店了。日子过得虽然平淡而重复,感觉一眼能望到头,他俩却很知足,这么多年也没吵过没闹过,偶尔去一趟国内游全家都欢天喜地的。这不就是生活最宝贵的地方吗?
周六下午四点多冯柯来接我,几年不见,又胖了许多。我们一路闲聊,他说他家老大怎么像猴子一样到处乱爬,问我这些年去哪了总也见不到我。路过一个路口还️给我说,他们在那里有一家店,生意一般,明年准备关掉。
我们到达金陵饭店的时候,老毕已经到了。他瘦了许多,气色看着也不大好,但状态很不错,见我和冯柯来了,上来一人给了我们一个拥抱,谈笑间好像回到了07年那个秋天。老毕也并没有说冯柯,倒是跟他说:哎呀,小冯柯现在都是一家之主了,要养三个人,以后要加倍努力了。
老毕忙着招呼其他客人,我跟冯柯就找个地方坐下来。那天去的还有毛远新和李斐,说张双雨嫁到美国,投奔资本主义腐化堕落去了,我们使劲想着当年的往事,一件件一桩桩,惹得我们哈哈大笑。席间,老毕来敬了两次酒,第二次的时候小声跟我说,这里人杂,一会散了还有一个局,去KTV唱歌曲,喝个痛快,都给我去啊
散后,我们四个先行一步出发,老毕说送完宾马上就到。
到了KTV李斐就先唱起来,我跟冯柯喝着啤酒,嘈杂中吼着跟对方说话。
老毕到了后,气氛就变得更活跃了,大家一人一首歌,轮到我的时候,冯柯跳出来说,我知道老哥喜欢哪首,大海 说着就给我点了大海
我也没想多,酒也喝了一些了没醉但也微醺了,就唱起来
从那遥远海边 慢慢消失的你
本来模糊的脸 竟然渐渐清晰
想要说些什么 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有把它放在心底
茫然走在海边 看那潮来潮去
徒劳无功 想把每朵浪花记清
想要说声爱你 却被吹散在风里
猛然回头 你在那里
唱到这里的时候,KTV门开了。我以为是工作人员来收拾还是什么,转眼一看,竟是曾全,还有一个女的。
我脑子感到眩晕又突然清醒,眼睛有些发黑模糊,浑身紧绷,头皮发紧,屏幕上歌还在继续,我歌词已经对不上了,我感觉到我声音在颤抖,手脚也不知道该怎么放,我努力保持唱下去,但就连看着屏幕歌词都能唱错。
大家都忙着跟曾全招呼,气氛好像更热烈了一些,我只觉得嘈杂中我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业似乎看不清谁是谁,我觉得只我有这不到一平方米是冷清沉寂的。我无法把头转向他那边,我也罚挤出一丝微笑,我就继续唱着。
唱到“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如果深情往事 你已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的时候,我感觉我唱不下去了,这首歌每一个字在那一刻都如一颗钢钉扎进我的心里,什么模糊的脸竟然渐渐清晰,什么猛然回头你在那里,什么一生等待什么随风飘远,曾经我以为这只是我们唱过的歌,偶尔去KTV也都会唱,可我从来没有像那天一样感到这歌词是如何道尽了12年我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以及在他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们的处境。
在还有最后一段的没唱完的时候,我推说唱不下去了切了歌,冯柯瞎起哄鼓着掌。老毕示意暂停一下:
曾全,这些年都跑哪去了,多少年没见了,还有身边这位是?给大家伙介绍一下啊 老毕说
曾全显得有些尴尬,他脸上已经不再像当年那般总是微微笑着,更多的时候显得有些沉重。声音也不再让人觉得随意温暖,反而透着一股让人窒息的冷静和理智。
这不是回来了吗,这位是我女朋友,伍佳玮,也是我英国留学时候的同学。
大家起哄,有的文什么时候吃喜糖,有的开玩笑问要不要补票,有的让介绍恋爱经过。曾全就说快了快了,歌声还在继续,灯光鬼魅,如同蚂蚁爬过一般,那种细细碎碎的感觉侵袭着我。可我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今天是老毕离别的场,我必须要配合大家的表演,不是吗?
我没有抬头看曾全,坐到冯柯边说,毛远新拉着我和冯柯继续摇塞子喝酒。
那天也奇怪了,我一直输,然后我就一直喝。毛远新赢一次就大叫一声,我也跟着假意附和,心里说不清是翻滚还是死了,感觉不能抬头,一抬头眼泪就会溢出来,也不能低头,一低头心里的血就会滴下来,李斐还是一首接一首唱着,我还是输面太大,12支啤酒我就喝了8支。
冯柯见我喝得太猛了,说毛远新不能欺负老哥,我说哪跟哪啊,接着来,你们接着奏乐接着舞,我们接着嗨
冯柯一口西瓜喷到我脸上说:还能开得出玩笑,看来老哥果然不是当年的老哥了
老毕再次示意暂停一下
他说:今天这个局等了12年,我想要不是大家看在我马上要滚出中国了,估计也不能来捧我这个场。无论如何,还是感谢各位,这是第一杯。说着老毕喝了一杯啤酒
这第二杯我要跟大家说句抱歉,来之前我对个别人隐瞒了一些今天的安排,我想着临走前,能帮着实现个圆满什么的。不过也无碍,人生嘛,总是给你不断的刺激和惊喜,习惯了就好,有利于心脏强大。各位,就是今天这个场,有什么结能继续的大家继续,不能继续的就翻过去,后面好几十年呢,好事且多着呢 说着老毕朝着我举起酒杯 没等我倒酒就一饮而尽
这第三杯 我要跟大家说一些我这个过来人的一些心里话,珍惜眼前人,珍惜你们现在拥有的生活,不要总羡慕别人,别人的苦你是没看见。过好自己的日子,吃好自己的饭,无论到什么时候都要相信自己,永远不要跟自己过不去,要知道那个唯能陪你一辈子永远跟你坦诚相见的人不是你妈你的配偶孩子而是你自己啊。要一直相信所有的事情到了最后一定都是好的,如果还没变好,那就说明还没有到最后,就再等等呗。而等待,我认为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让你尝尽世间悲喜,让你觉得时间一会慢了一会又快了,让你以后️可以回味的东西…
老毕似有一些哽咽,没有再继续讲下去仰头喝完了第三杯。
曾全,你来的晚,罚你唱一首歌 老毕接着说道
曾全没有拒绝,他说:听老毕的,我来一首
那天他唱了:你好如何 我们就如何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那首歌,如果我我是说如果我,想牵你的手,然后带你远走,如果我不对真的就是我,想带你飞
12年前的一幕幕在脑海里涌现,那时的我们曾多想牵起他的手跟他远走,如今这样的故事从他嘴里唱出来,是那么的讽刺。并且,12年后,曾全陌生的就连歌声都变了。
我推说去洗手间,走出包厢,楼道里曾全继续唱着:别哭,前面一定有路,仿佛幸福在不远处 我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眼泪还是不争气地下来了,三十好几的人了,我在洗手间洗了把脸双手捂着眼睛平缓了一会回到包厢
老毕见我回来坐到舞旁边,没说什么,一手搭着我肩膀,一手跟我碰了下杯,我使劲忍着咬着牙跟他笑了一下,一杯下肚。老毕抱住我贴着我耳朵说:Kin,加油!
我到现在也没用明白在那一刻加油这两个字的意义,只是在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老毕没有安慰我,推开我说,Kin,再来一首,今天我们以歌言志。
可能KTV太昏暗了,红的绿的灯光把每个脸都照的很魔幻,也没用人看出我的表情。
我点了一首浮夸 我想到毕业半年阿边唱这歌的情景,当是只觉得他会选这首很奇怪,现在突然明白这首歌的意义,让人可以不顾一切歇斯底里又不至于因为出糗被取笑
“你当我是浮夸吧,夸张只因我很怕
…
别遗忘有人在为你声沙”
那晚我已经不记得我喝了多少,只觉得难受,吐不出来,就好像12年的回忆都堵在胃里,热滚滚的刺痛,又倒不出来。只记得冯柯送我回去,我一直小声呜呜的哭,是啊,12年的日夜在一夜间化为灰烬,任谁还有其他力气去嚎啕大哭。
那天冯柯开得很慢,也开了很久,感觉绕弯了整个南京城一样,暮夜微凉,四周沉寂,我就这样坐在车的后座,望着窗外那些似曾相识又无法辨认的地方,冯柯没有说话,就这样一直开着,像是时间停滞,也像进入了永恒。
一个月后,冯柯告诉我,老毕没有去加拿大,他是肺癌晚期。
我打给毕师母的时候,毕师母拒绝了我探望的请求:老毕特别交代,最后的日子,他想一个人放下一切如来众生,独自去见这苍茫天地。我们就成全他这一次吧。
又过了一个月,毕师母告知老毕在栖霞寺睡梦中走了,没有过多的痛苦,最后他终于实现了他理想的人生方式,只是这个方式是死亡。
毕师母说,你不用安慰我,我并没有觉得悲苦,也没有觉得沉重,反而觉得轻盈,老毕解脱了,我替他高兴,你们也应该替他高兴。
葬礼那天,下着细细的雨,我们都没有打伞。这雨一直下,让这世间和青灰色天地的界限也变得模糊了。又是一年的春天,又是一次轮回,樱花又来了,花瓣落在地上,那一刻我有些分不清这世界和自己,感觉我就是整个世界,有感觉无法感受到自己。是的,成年人的世界里,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四季。
葬礼过后,我独自坐在一边,望着屋檐的雨。
“那天,那个女孩是我同学,不是我女朋友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身后说
“嗯”我没有回头,继续望着那雨回到
“去之前我问了老毕你去不去,他说你不去,我担心这把年纪了还没结婚被大家玩笑,就找了同学帮忙应付,没想到,那天你也在”那个声音继续说
“嗯”我已说不出更多的言语,再多一个字我都无法承受
“嗯,是什么意思,或者,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那个声音继续说
“事实是怎样的,你知道就好了,不用告诉我”这一次我依然没有回头
“我不明白”他接着说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我不明白的事情也有很多,也并不是每件事都能有答案”
我回头看着他,这个我曾经爱过的男孩,如今已是成熟模样。他眉头紧皱眼里充满哀伤,我眼里塞满愤怒。可是我们都没有再继续一步,我知道我还爱着他,但我说不出口。我点起一只烟,用力的吸着。
12年后,我们终于再见了,却各自都忘了该如何继续交谈,12年等待的哀愁早已忘记,剩下的只有绵绵无尽的恨,在这个雨中的屋檐下,这恨让我们两个人无法再动一步也无法再说出一个字,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这雨绵绵不绝无声的落下,就放佛当年在教学楼前抬头望着夕阳一样,只是那一刻的我们已经沉重的抬不起头了,虽然那一刻我们终于又重新站在同一片地方,却似乎不再有那种期待成真的冲动,曾经以为的再见会如何怎样,此刻却不知道如何说也觉得不必说。老毕说的是对的,这世上最美的是等待,而不是拥有。
此刻,我丝毫体会不出那种人世间最美的相遇是久别重逢的喜悦,心里有的只是,青春的眼眸褪去,变得成熟克制的我们,不如不见的悔意。
葬礼过后,我独自驱车回家。开出一段路以后,我感到后面有车在跟着我。南京那天堵的很厉害,我就这样一前一后开着,我没有直接回家,从新街口到省图到南师到灵山到点将台,那辆车就一路跟着我,车厢里一直放着他那天唱的那首歌,天色渐暗,我就这样开进暮色里,我感到身后有一束光照着我,照亮了我到路,也渐渐点亮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