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24

                                                             超越自我


数月来我终日处在焦灼之中。

数月前,文友告诉我,现在出版界也在改革,出(散文)集子,先拿两千块钱买书号,然后找地方印刷。他最近又告诉我,已经给我联系好印刷厂,就等我买那书号再去请编辑审稿了。还说,这是身在偏僻得连邮路就不通报刊也看不到的农村的,想走出困境的唯一出路。在文学的小道上我已蹒跚十来年,积数本稿子,能不为文友的指点而奔忙吗?而且要出散文集的稿已修改好,但穷困潦倒的我不会像某君那样集子未出就有人赞助一笔款子,我得自己摔倒自己爬,自己流泪自己揩——便决定贷款。

忙假前,跑过县农业银行,叫从乡办手续。便见庙就烧香,见神就磕头,见鬼也作个揖,办好了手续。书生气十足的,仿佛听到了那印刷机哒哒运转的响声,闻到了油墨的芳香,看到了一摞摞书的金字塔,高兴得不亚于在奥运会生夺到了金牌——一天,我起了个大早,踏着秋天晶莹的露珠,披着秋月的银辉,踩着农夫吆牛的乐曲,急匆匆去了。

来到县城,为我搭桥的老乡下基层去了,约等了个把小时仍未回来。我性情急躁,等如火上浇油,我在老乡单位门前,像荡一座无形的秋千似的,从东荡到西,又从西荡到东,以至看门的老头生了疑心盘问起我来。我怀揣着焦灼的小兔子离开了那里,买了《散文》《散文百家》,我先在邮局走廊下读,又拿到小饭棚下看,却总看得不踏实,像遗失了什么似的,老是抓耳搔腮,精力不能集中。本不抽烟的我,把为应人买的一盒快抽完了。爬格子爬了这么多年,至今未见眉目,感到时时刻刻有一只失败的猛虎在追赶我,头上时时刻刻都悬着一把锋利的剑,我得挤时间去走那条自己选择的崎岖山路,我得讲求办事效率,我得拼命去 抢那把成功的金钥匙,我能不焦灼么?不仅在艰难的等待中这样,就是平时也是如是,特别在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时,常常为那几大本稿子而骤醒,又焦灼得浮想联翩夜不能寐——自己严重的失眠症就是那时结下的一枚让我终生咀嚼的苦果。只有趴在书桌上,我才能摆脱焦灼这条毒蛇地缠绕。家庭(种地)学校、方格,我是三管齐下三头忙。所以我经常开夜车,有时甚至通宵达旦。我像是着了魔入了迷,有时文友劝我,刘老师,现在文学不吃香了。我也听不进去。妻子的竭力阻挠,更是火上浇油。如果有一天为爬格子我被推入牢房,我想在狱中我也会像初恋情人那样思念她;如果我一命呜呼了,在阴朝地府我也不会忘记她。为了她,我养成了熬夜的习惯——这不同室的旅客还在梦中,我已草就了一篇小文。每天只要休息三、四个小时,嚼上两把红芋干,我就能精力充沛地工作或曰奋斗。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奋斗。为自己的理想奋斗,时光会在奋斗中悄悄地溜去,人生也会在奋斗中丰赡充实,自己会感到无限的快乐。可以说,奋斗是一个人的营养素,不仅能抵抗自身懒散无为萎靡不振等惰性,还能使人在思想精神上逐渐强大起来。即使有一天要回归自然了,我也不会后悔,因为在人生舞台上,我已尽力奋斗过。

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焦灼使我无论干什么都有一种危机感紧迫感,促使自己讲求办事效率,珍惜一分一秒的时光,这是好的一面;可恶的一面是我越急越抽烟,血液循环越快,越丧失自控的理智,越不能安心的去读写。我不能再让焦灼随意摆弄蹂躏我了,不能让这大片的珍贵时光白白地让人痛心地跑掉了,我要急刹车,要把这等变成学或思索。想着我便来到老乡门前的空场处,拿出日记本写起来。这样我既抓住了等的光阴,又不会错过会见老乡的时机。一进入角色,我就把世界忘了,偶见面前有黑皮鞋旅游鞋,仿佛在看一位卖假药的,他们是赞扬我这位书呆子,还是在讥笑鄙视我脚上开了花的黄球鞋?管他去,只低头走自己的路。这样我找到了超越自我的方法。列宁不是曾在湖畔树桩上写作么?尽管我不能与伟人相提并论,但他那种刻苦精神我还是应该学习的。

我停了笔,前进的思绪的列车还在缓缓前行:爱因斯坦说,只有献身社会,才能找到那短暂而有风险的生命的意义。这样高度的思想境界像座巍巍高山,而自己离那山峰还很远,必须刻苦再刻苦地爬行“人类进步的阶梯”,再像卢俊那样把自己置放罪孽之中,来一番“凤凰涅槃”,来一个自我超越,而不在出什么集子。胸怀豁达了,便想,即使贷不到款,去不了合肥,也是好事,就让自己处在这种连报刊也看不到如丛林一样野蛮愚昧的环境中吧,忧虑可以兴国,安逸可以亡身。这不是好事么?出了集子,挤进喧嚣的城市,改变了艰难的处境,脚下刚踩豆茬的黄球鞋,换成锃亮的皮鞋,那就只能会涂些低俗的爱呀抱呀之类,供同样着皮鞋者读的文字了,甚至江郎才尽一个字也涂不出来了呢。不然那位伟大诗人为何会感叹“我怕我的心因微笑而变得无用”呢?来吧,都来吧,让天下的坎坷不平艰难困苦像瀑布一样都像我头上倾泄吧!不是在苦难中崛起,就是在苦难中灭亡。在我面前只有这两条路,我诅咒死亡,就得学习韩信背水列阵,披荆斩棘,杀出一条生路。这是社会给我出的一道难题,上帝赐给我的一份厚礼——感谢社会保送我进了这所特殊的别人无法进入的苦难大学。

在野饭店哄了哄肚皮,老乡仍未归。探问两位熟人,皆曰“金融收缩”。种种迹象表明贷款成了泡影,然而,我心情已经坦然,我想到家乡的庆丰闸,每当水蓄得越多开闸时水泄得越快越响,有时三里之外就能听到惊天动地的雷鸣般水声。我心中的洪水不是也越蓄越满么?我最终也能发出訇鸣么?我是阿Q的后裔么?

日轮在西山坡上轰轰隆隆地加速下滑,目睹西山墙上红艳艳的脚,我从老乡门前的空场上起身住进了旅社。草记了心扉。




                                                                                                     1992.10.23.于临泉旅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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