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房奴的精神大字报

3年前,我开始策划那个梦想:在这个没有边界、连鸟的脑雷达都会失灵的城池里,觅一处自己的巢。这是个弱不禁风的梦想,如果在北京,你就会承认这一点。每天上下班,我纤细的脖子总要拉直,向半空中那些巨幅的楼盘广告表示羡艳,我想,那一定是副可怜虫的媚态。广告牌的神情个个像“二奶”,也像鹭鸶,腿细而倨傲,她们被宠坏了。

到处都是埋伏,我知道。城市里趴满蜘蛛。她们就在那儿等你,在你每天的必由之路上。矜持而又随意,她们可不是站街女。我想起T台上的那些模特,她们大腿边的小挂牌,风铃状,就是专等时代的某一只手来摘的。一触即响,应声飞快,而且是欢快,少女胸腔里发出的那种。“银铃般的笑声”,老人们形容得真好。

风铃、蛛网,都是埋伏。都带着一股中央和环岛的傲慢。

或许城池本身就是一个天然埋伏。游户一进城,就掉入了一个圈套。

一座庞大的逻辑重重、吊诡烁烁的生存棋坪。

 

表面上名词,骨子里全是形容词,瞧瞧吧——

“爱琴海”“水岸长汀”“雨林水郡”“枫丹白露”“棕榈人家”“爱丁堡”“竹天下”“假日花都”“瓦尔登湖”“野草莓地”“格林小镇”……

这让我很气愤,表面上一本正经的名词,全他妈蹿掇形容词的劲。全是季节、植物、词牌和名著符号,文化人干的酸事,说不定还有几个狗屁诗人的狐臭。我有一写诗的姐们,就去了地产广告公司,专门绣这些风花雪月的词,啥元素稀罕,就往词里搬啥,刚扶上几棵树苗就敢叫雨林,挖条水沟就惊呼地中海,地基有点坡度就堪称“云上的日子”……这根本不是打折,简直就是胡说。

这个时代的最大腐败就是滥用形容词。

我发誓,要买就买个名词注册的楼盘,就像嫁人嫁个忠厚人,别花花肠子。可我傻眼了,没有,这年头根本没有,把楼报图册耧个遍,甭想瞅见一个老实巴脚的名词,比不喷农药的蔬菜还稀罕。既然绝望,索性就绝到底,直奔形容词而去,嫁个恬不知耻的家伙吧。这个怎么样?“诗意栖息,天堂隔壁”。牛皮吹得大吧?大得像郭德刚,属相声的,我喜欢。投奔庸俗和露骨,是因为我想放弃辨识,早投降早歇着。我弱智还不行吗?

在流氓中寻找意中人,在谎言里拣最轻的谎。谎言越公然,越不伤人。

干什么都耗油的时代,我愿做一盏省油的灯。

 

言归正传,期房,楼花。

真他妈越来越怀念人类的昨天,想想古代集市,你说那会儿的人多淳朴、多有安全感啊,买椟还珠、削足适履,反正大伙都笨,且以拙为德,“端木陶朱”就供奉了两千年,凭义取利,童叟无欺,一文银一分货,货比三家也累不到哪去,交钱拎货走人,省力省心省事。谁发明的期房这档子买卖啊?看不见摸不着,整一个大画饼!论起购物,我真想倒骑驴回去,回到千年前的东京汴梁,哪怕原始社会都成,物物交换——更本分、更实心不是?

想起开发商我就怀念旧社会。

 

参加过无数房展,可每次都从那巨大的鼎沸与喧嚣中逃离,旗子、喇叭、传单、概念、数据、飘带……旋涡里有股暴乱的戾气,一踏进就有种不祥,惶恐,大脑缺氧。沙盘楼景都像草莓蛋糕一样诱人,但我知道那不是诺言。我没有照妖镜,无力识别传说中的那些陷阱和烟雾,我不是人家的对手。我害怕复杂,我30年的的快乐全仰仗简单和清晰。可城市就这么复杂,生活就这么复杂,不仅结构复杂,程序和路径也深奥无比,它逼你去学知识、练眼力、壮胆魄,以应对复杂和深奥,否则结局只有一个:你成了“复杂”的受害者!你沦为“深奥”的牺牲品!

我多么羡慕那个叫舒可欣的男性,舒可欣你知道吗?就是京城那个著名维权律师,他天天挥舞披荆斩棘的手势打各种缠绕房产的官司。能代表良心、激情和鲁迅,他多么伟大!我曾近距离采访过这张脸——相当于《高端访问》里水均益和阿拉法特的间隔。谈到他为之奋斗的那些人,他总是愤怒,那是一种面对阿Q的愤怒,好象总在说:你们怎么这么惯于被欺?怎么能这般忍辱?那是一种混合着关怀和鄙夷的愤怒。尊敬的舒老师,一张典型的国字脸,因愤怒而更加饱满,饱满得让我顷刻间想起“人民”和“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这些词。他很复杂,因复杂而强大而蓬勃。他用自己的复杂同对手的复杂英勇搏斗,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胶着战、焦土战。可我不行。舒老师您再怎么鼓励和生气都没用。我就是这么没出息,我就是您不争气的衰民、睡民、奴民。记得那次采访结束时,您狐疑似地扫了我一眼,您一定瞧出来了:这女记者虽套着CCTV的马甲,但生活中是碗稀饭,根本当不了自己的信徒!

不错,我还没正式买房,就早早被您说的那些事吓瘫了。

不过,我深深知道您是对的。生活需要战斗,您就是这个时代的战斗机。乌云的天空中,需要您雄鹰般的身影。像您这样的,一千架、一万架才好。

 

我租住在四环边一座高架桥畔的公寓。很便宜,也不便宜,月租两千五。

夜晚,我会打开小区的业主论坛瞥两眼,那儿充满了一股火药味,或者说“舒可欣味”:车位侵占、物业告示、电气收费、罚款通知、最后通牒、狗咬人事件、电梯断电真相、业委会内讧、民主选举、罢免倡议书、水污染调查……几乎所有人都在紧张地防范,或者进攻,都在火热地参与什么波澜壮阔的大事……大家都在提高智商、锤炼逻辑、狂补法律,争取变得更强大更彪悍、更振振有词和不吃亏。这就是生活,电视剧“亮剑”精神激励下的生活,晚饭后至入睡前的小区夜生活,亦即舒律师号召的向前冲不要向后仰的义勇军生活。

我跟不上,我俨然一个被淘汰了的人,一只坐壁上观的壁虎。可是舒老师您知道吗?要战斗就得怀揣炸药,就要全身披挂,而我天生骨软,背不动那些装备。我只想轻轻松松,最好一股敌人都遇不上。换句话说,我属于那类人:只想着早一点开始生活,而不想在准备生活上花太多心思,耗太多元气;我从不去想改造这个时代而只做虚构时代的美梦;我不想维什么权,我只怔怔地看着别人维权;我一点不想参加革命,却白白享受革命结出的果实。我对你们的敬意抵消不了我自私的嘴脸,我怯弱得近乎小人,我很卑鄙是么?要搁战场上,您早把我当逃兵给毙了是么?唉,幸好我是女人,否则没有女人在我身边会有安全感。

我无法自我器重,也一丁点不喜欢自己,但我爱自己。我知道马克思说得对,改造世界比解释世界伟大,我知道只贪图私生活的人是可耻的,但我确实不爱打架,一闻见硝烟就窒息,这叫性格或人格哮喘?

 

终于有一天,我买下了自己的楼花,那个叫“诗意栖息”的画饼。我订的是90平米的那种饼。

不挑拣了,固执的感觉真好。我悲壮地接过笔,在一叠房贷书上画押签名。抛去首付,120万人民币,20年还清。20年,按世界妇女的平均寿命,我还有两个20年。鬼使神差,签完名,我竟情不自禁在后面缀了个句号,连房贷员都楞了神。对不起,不是故意的!那一刻,我有一种“生活,真正开始了”的激动,再不用失魂落魄地出没于展会了,再不用苍蝇般叮那些蛋糕沙盘了,再不用诚惶诚恐地怀疑自己智商了。我发誓,本小姐此生绝不再购房。

别了开发商。别了,万恶的房展会,见鬼去吧!

尔后,我打车直奔那块堆满垃圾的地皮。既然破败,那就深情地欣赏它的破败吧,还有荒凉之上矗立的宣言:“诗意栖息,天堂隔壁!”不对,那壁字怎么错了啊?开发商竟把“壁”写成了“璧”!

 

四百多个日夜过去了,荒凉终于长出了庄稼。虽然距“天堂”很远,但我不失望,因为未奢望。什么量房啊、查验啊、测室内空气啊,统统与我无关,我是照单全收。收房那天,别人都带着水盆、卷尺、锤子、乒乓球、计算器……我知道,这些整套的收房工具都出自网上的理论仓库,正规军装备。我赤手空拳,根本不打算遇敌。事实上,啥硝烟也没闻见,没谁顾得上和开发商切磋,大家都乖乖地交钱、开单,收款台前长长的列队像幼儿班一样听话。

从此,兜里多了一串有份量的钥匙。这是楼板的份量,这是“业主”一词的份量。虽然份量的大半还攥在银行手里。

 

狗屁精装,入住仨月:笼头坏掉俩,水管漏了一回,门吸磕掉一个,墙漆脱落一爿。但骂人不等于生气,这类事我再熟悉不过了,在社区论坛、网上留言,在别人的新闻和我接触的新闻里,一切都太熟悉太正常。惊诧啥?以为你是在美利坚呀!

白天,我更玩命地干活,每月多做0、5个片子。我要为银行加班,我要为房子进贡,我要为它奋斗终身。一俟晚上,房子就为我效劳了,它像一个松软的鸟巢,收藏我的疲惫和凌乱羽毛。总之,入住的头两个月,整体上还算是“痛并快乐着”,可渐渐,快乐像咖啡沫一点点瘪下去。

房子位于五环外,一段地铁加一截轻轨加三站公交,往返仨小时,加上京城独步天下的“首堵”,每天都感觉像是在出差。回到小区,夜色已浓似酱油,27层的梯门徐徐闪开,直觉得头晕,晕机晕船的恶心。房门在身后“砰”地扣锁,我意识到自己进了一个抽屉,一个昂贵的抽屉,一个冰凉的悬空的抽屉,一个不分东南西北的抽屉,一个闷罐无声的抽屉……我弄不清我究竟是生活在里面、还是躲在或被关在了里面?究竟这抽屉属于我、还是我被许配给了这抽屉?我感觉自己就像只蟑螂或小白鼠,是被强塞进来给抽屉填空的。究竟谁消费谁、谁支配谁呢?我有点恍惚了。也不知道周围的抽屉里都装着谁?或者空空荡荡……原以为有了这样一个抽屉,生活就此开启,可为何仍无“到位”的感觉呢?一切如故,没有变。

 

这个小区,按北京流行的说法,乃名副其实的“睡城”。也就是说,大家在这儿的所谓生活,主打内容就一项:睡。早出晚归,来此就是住宿,别的谈不上。全是菱角塔楼,形体、高度、外观清一色,楼距很小,没啥闲地可遛可呆,连狗都不愿出门。或者说连狗都惧怕出门,因为一旦和主人走散,就甭想回来了。

那么,我倒霉的抽屉,所谓的家又如何定位呢?有一次走在楼下,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仰头望,我发现其实根本找不见自己的窗户,我举着手指,嘟囔着数高,直到头晕目眩,也没敲定27层的位置,所有的窗户都表情一致,那是一种嘲笑的表情,它们在嘲笑我。你尝过站在自家楼下——却楞是瞅不见家的感觉吗?这感觉让人发疯。

这么说来,我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不过是城市里的一片马赛克?一块带编号的砖?一帖署名的瓷片?每天的所谓回家,莫非只是为了走回那个编号、像进电影院般对号入座?唯一区别即我买的是年票?70年通票?

除了那串编号,我还能用什么来描述我的家呢?我还有让别人找到我的其它线索吗?我甚至想,如果某一天我突然失忆,老年痴呆,或其它原因忘了那个编号,我怎么回家呢?这么一想,我真的害怕了,因为忘掉数字对我来说乃家常便饭,电话号码、身份证号、信用卡、存折、电子邮箱的密码……在我脑褶里从来就是一团浆糊。

那天过后,我郑重地做了一件事:把我所在的小区、楼号、单元、门牌——工工整整地抄在手机记事簿里(我想,如果哪天我暂时失忆或脑子短路了,至少聪明的警察能发现这条重要线索且把我送回家罢。当然,也仰仗那位警察的想象力)。我发誓,我没开玩笑!我是严肃的。

我成了个胡思乱想的人。女友怜惜地说:你是不是病了?这就是最正常的生活啊。我想,我可能真是病了。她说,结婚吧,俩人就好了。唉,结婚又怎样呢?抽屉里关一只蟑螂和关两只蟑螂区别大吗?

 

小区的业主论坛我很少看,最近去竟吓了一跳,那儿已变成了滑铁卢!无数人在厮杀,无数贴子在冲锋,无数口水在飞舞,混乱得像台湾选举。原来都是自来水惹得祸,小区水发黄发浊,早就是事实,开发商称已申请将自采水转为市政水,可迟迟按兵不动,清理水井的承诺也未见行,现有采水面太浅,易受邻近药厂污染。奇怪的是,明明大家有一个公敌——开发商,可到头来竟同室操戈,变成一场业主内乱,很有点法国大革命雅各宾派和吉伦特派的味道,激进者要拉横幅在小区里游行,温和派呼吁理性和秩序,还有就是水样检测、组织抗争需要的经费,靠自愿集资还是公摊均担……我好奇地打开一张贴图,那是激进派狂草的一条横幅: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去!还有一条颇像行为艺术的创意:号召大家在各自窗户上贴一幅字——一个大大的“水”!理由是这样最能吸引媒体,因为这是个形式大于一切的年代!

唉,我又叹了口气。一个远离革命的卑鄙者的叹息。不知怎的,我非但不沮丧,不为水的命运担心,反而有点快慰,这至少证明了一个事实:这座睡城还是有激情的!这个池塘还是有波澜的!

可我渐渐发现,这波澜仅仅限于网络池塘,现实中没丝毫响动,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梦游里。一连几天,我没瞅见一面贴“水”的窗户,整个小区的白天都平静得很,连人影都很少。而一到了深夜,网上又变成了集市,昨夜的池塘又登场了,依然是蛙声一片,鼓角连天。这究竟怎么回事?

在这个如火如荼的池塘里,我没有敌人,也没有朋友,除了懒洋洋拖一下鼠标,俨然一条睁眼睡觉的泥鳅……一位同事说:正因为你没有敌人,才没有朋友!他还说,知道什么叫生活吗?生活就是搏弈!

靠,生活怎么变成搏弈了呢?怎么所有人都满嘴舒可欣口气?舒可欣,一支流行牙膏?

我还是不甘。我就是不甘。生活怎么是搏弈呢?你们有没有搞错?“准备生活”怎么能随便和“生活”混为一谈呢?搏弈顶多是为生活而做的准备,就像革命是为了从此不再革命,是为了今后好好过日子,革命怎么能成为革命目的呢?搏来搏去精疲力尽奄奄一息而真正的生活啥时候开始?你们说自己一直在生活,说眼下的斗争就是生活,可我怎么觉得这仅仅是生存而远非生活呢?炮声一歇巴顿就撞树死了,因为那是他唯一的快感,你们从眼下的斗争中也获得了快感?如果准备生活占据了我们的全部时间,那纯粹的人生又在哪里?

 

啥才算真正生活?

从前人不是这样过的,未来人也不是这样过的,为什么今天就非得这样?就只剩下这样呢?生活的本来面目是什么?谁还记得它从前的模样?三百年前,张潮的《幽梦影》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款乃声……方不虚生此耳。”

方不虚生此耳。和古人相比,我活得像混凝土。全世界都像混凝土。每个人都是一块砖。一块失魂落魄的砖。一块在纸币大风中起落的砖。

 

我采访过一个行为艺术家,叫莽夫。一开放商拿出一外形像摇篮或襁褓的玻璃房,请他在楼盘前做一次题曰《哺乳》的生存试验:为期30天,吃喝拉撒睡全在其中,同时配给他的,还有一只婴儿奶瓶、一个能放大50倍的望远镜,一本记事簿,随你怎么折腾,不外出就行。

开发商宣称此举是向公众展示自己的住宅理念:好楼盘就像一只奶瓶,给人提供最大的哺乳和滋养。我对开发商的胡说不感兴趣,只对这个可怜的居民有好奇,因为那个密封容器让我想起了自己的抽屉,我想知道这一个月刑期他干了些什么?他又能干什么?

采访让我失望,艺术家除了骂娘,啥也懒得描绘。他说就是为挣钱、没别的。或许看出了我的沮丧,作为补偿,他说望远镜帮了他大忙,让他干了几桩有意思的事:搜索鸟、树、星星……丫的,方圆一公里,总共只找出9只鸟、12棵树。他恶狠狠说。

呵呵,我笑了。片子做不成,但我挺开心。我觉得他和我有点像。我们都有点不正常。

险要没话说时,他突然问:买房了吗?我说买了。贷款?我点点头。他叹口气,有点可怜地望着我:有一天,午睡醒来,发现玻璃外面趴着一只蜗牛,蜗牛——真他妈奇迹,这地儿还能遇见蜗牛!开始我多么感激这蜗牛,它终于让我有事做了,可慢慢的,我觉得难受,视觉上不舒服,它爬得如此慢,如此奴隶般辛苦,就是因为它要驮着自己的房子过一辈子,它要为那个壳终生服役。我才不那么傻,我不买房,我不能让一个壳子来剥削我,我不能背着房子走路,那样会把魂给丢了的。

我隐隐动容,这是个伟大的家伙。他的话很玄,带着股神谕或暗器的风力。

但你总要有自己的房子吧?我问。

那我就回家种田去,在自家地里建房。他满脸兴奋,仿佛这是个早有答案的问题。回老家去,我是农村户口,家里有地,有菜园,我要砌一个真正的房子,不是你想的那种别墅,是我们老家最普通的那种,那才叫真正的房子,连天衔地,坐北朝南,有鸡飞狗跳,有春夏秋冬……你住几层?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27层,我有点心虚了。

唉,他又悲天悯人地摇摇头。知道吗?你们现在住的只能勉强叫房,根本不能叫“屋”,更不配叫“宅”。“屋”是四壁完整、基顶俱全的一个独立系统,而“宅”是有院落的,前庭后园,有树有景,那是个更生动丰富的系统。现在的房,叫房都有点夸张,充其量是一个“位”,如同公共汽车上的一个座,车厢就是整个楼……还有,人无论如何都不能住得比树高,这不合天道,你想啊,鸟是世上最高的动物,可最高的鸟也不过是住到树这一层,上苍造树,就是为生灵挡风避雨、蔽日养荫的,你住得那么高,树的这个功能就浪费了,或者说,树的这个道德就不见了,这等于违反造物之理,辜负天道美意。悖天行,则命短……

我听得傻傻地说不出话。想逃,可拔不动腿。

吓着你了吧?嘿嘿,莫怕莫怕。他收起智慧,又恢复了邋遢与憨厚。

我又不是灵芝仙草,住这么滋润干嘛?你懂风水?我问。

不,他摇头。他说上面那番意思是他这30天看高楼大厦看出来的。

后来他又说啥我忘了,除了一句。他说:人不能给自己造一座山。

 

是啊,房子源于山水草木,乃大自然赐予人的礼物,可它何时变成人身上的一座山了呢?人对房子何以变得敌视?人何以变成自己工具的工具了呢?

我们还有能力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吗?我们还有足够的睿智与灵性呼唤和被叫醒吗?

 

  

(全文收入《当年的体温》,“王开岭文集之散文卷”,书海出版社,2011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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