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满青苔的老井

徐雁

院子前面的那口老井,周围长满了青苔。一到下雨的时候,周边就显得特别湿滑。因为老井在陆家胡同的屋檐阴暗处,一年四季那青苔就好像下不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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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已到了初冬,天气渐渐的凉了。连心早已穿上了他娘给他做的新棉袄。而井边的青苔似乎更显得有点清冷。

太阳下了山,鸡也上宿了。

连心娘堵好鸡窝,在鸡窝门口又放了一条长棍。那条棍是用来防黄鼠狼用的。据说,黄鼠狼怕棍子、绳子之类的东西。

那条棍子是白蜡杆子做的,是连心壮了胆子在东地里偷的。十岁八岁的年龄正是招人烦的时候,连心也不例外。

连心十岁了,上小学四年级。自从他爹蹲大牢后,连心再也没敢离开他娘半步,当然除了上学的日子。

连心娘很丑,中等身材,一张脸苍白得像是瓜园里的那颗老笋瓜,头发黄得像一把枯草。他娘总是把那枯草一样的头发扎起来,在脑后挽个髻,然后别上簪子。地上梳掉的碎头发她用木梳子呱嗒呱嗒撮在手里然后挽起来放在门旁那个墙窟窿里。积攒多了用来换些针头线脑的东西。有时连心也会拿着他娘攒的那些黄头发去换些糖豆吃。

村里没有代销点,货郎担着挑子手里拿着拨浪鼓在屋后头高唱:拨浪鼓,摇三摇,姑娘大姐都来瞧。

听到拨浪鼓的响声,连心再也按耐不住那颗想吃糖豆的心。他从墙窟窿里掏出娘积攒多天的那把黄头发拔腿就跑,身后传来他娘急促地吩咐声:“别忘了给我换个大针”。

“知道啦”。连心边跑边应答着他娘的吩咐。

自从他爹蹲了一号监狱,连心轻易不惹他娘生气。他不敢,他怕再失去娘。因为爹,他差点失去了娘。娘虽然长得丑,可娘善良。

连心气喘吁吁地跑到货郎跟前看着手推车上的木箱子,木箱子里啥都有,女孩子头上扎的红皮筋、绿皮筋、花卡子;老太太头上戴的黑头箍;大姑娘扎花用的五彩线;还有“锭曲子”糖。因为那糖长得有点像娘纺车上的锭曲子,连心就给起了个“锭曲子”糖,那糖很好吃,香甜软糯,有股芝麻香味。连心第一次吃是爹从遥远的甘南林场回来的时候。

连心再也吃不上爹从遥远的甘南捎回来的锭曲子糖了。

爹蹲了监。

爹在林场因腿部受伤,公家用绿色军用吉普把他送回了老家,那时爹已混上一官半职,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场里的第一书记。

连心爹回家养伤,连心娘伺候连心爹的同时也不忘刻意地打扮一下自己。连心娘一天一遍给连心爹熬药,精心地伺候,可是连心爹还是不喜欢连心娘。连心爹总是忧心忡忡,好像有很多烦心事。

连心爹在家养伤三个月,腿已能正常走路了,这三个月中间连心爹收到过场里发来的几封信。连心娘不识字,也不知道信里写的都是啥东西。

有好几回,他爹都对他娘说:“医生说了我的腿快好了,熬药的时间要改一下:晌午十二点要改成晚上零点熬药”。连心娘说,中。啥时候都能熬,只要腿能好利索。

那时候,冬天的夜真的很漫长。

天上的三星快要正南时,连心娘提着个打水罐去院子前面不远的那口老井打水,她刚走到井边把罐子续到井里时,从后边来了个黑影,她扭头一看是腿有点瘸的连心爹,于是就心不在焉地说:“他爹,你咋出来啦,水一会就打上来了,你回去吧”。

连心爹没言语,在后边摸了一把连心娘的屁股。

连心娘 说,他爹,你腿不好。井边滑,别乱。连心娘闪在了一边。

连心爹不吭气,他使出双手用力地推了连心娘一把……

“扑通”一声,连心娘掉进了那口老井里。

那可是全村人饮水的老井。

连心娘在井里挣扎着,嚎叫着……

那天晚上正好庄上有人下细粉,下到十点多钟,刚吃罢饭散场。一群男劳力听到井里的呼救声,立刻喊人,救人。

喊叫声,呼救声让整个村庄像炸了锅。众人用绳子把连心娘从井里拉了上来……

连心爹见连心娘被救了出来,竟恬不知耻地说:“他娘,你咋恁不小心,咋掉井里嘞”?说这话的时候,他整个人抖得像筛糠。

连心娘哭泣着,让连心去舅家把舅舅请过来。连心家的堂屋当门里支起一张床,连心娘在床上坐着,湿棉裤湿袄甩了一地,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连心爹垂着头,恨不能能把头低到裤裆里。

堂屋当门里烤着杆草,火光映着连心娘满脸泪光。黑色的灰节落得满屋都是,门口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连心舅来了,他去公社报了案。不到下午连心爹就被塞进公安局的小轿车里……

小轿车后面,是一溜公安摩托车,警笛鸣叫着,身后飞起满天尘土……连心看着远去的车辆泪水一片朦胧……

连心手里拿着他娘的那把黄头发,本来想换几粒锭曲子糖,可是一想到他那蹲监的爹,他忽然没了食欲。他咽了几口唾沫,眼巴巴地看着货郎箱子里的那几颗糖。

他把他娘的那把黄头发递给那个货郎,货郎给他几颗糖豆,给了一个大针。他还想再问货郎要点什么东西,可是货郎说,回去再找些破铜烂铁,你这点头发只能换这么多东西。

连心失望地看着货郎箱子里那个黑色头箍,他很想给他娘换个黑色的头箍,黑色头箍卡在娘头上一定很好看。

后来,他才知道,他爹在家治疗腿的那几个月,场里来信的那个人,是一个叫黑玫瑰的年轻女人。

他爹进去了,黑玫瑰也没了踪影。

连心爹蹲监到第十年的时候,连心已成了家。他娘给他娶了亲,一个长得有点彪悍的媳妇。连心成家后曾到监狱里去看了他爹一趟,口袋里拿了些花生米,是连心娘去别的庄上一抓钩一抓钩淘出来的,洗净晒干,剥成一粒一粒的花生米。

一颗颗花生米像极了一颗颗连心娘的眼泪。十年了,他爹蹲监狱十年了,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过的。可她依然等他,等那个曾经害她的男人。

老井边上依然到处都是青苔,庄上的人已不怎么吃井里面的水。家家都打上了压井。连心娘时时望着那井,那青苔,心中有种畏惧感。她想,要是她不被连心他爹推倒井里,她该会过啥样的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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