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木心杂感

乌镇是文化之乡，我去过那里，看过那水乡风景，也瞻仰过茅盾故居。那时候，我还不知木心其人，后来听网红教授陈果的讲课，才知道木心、陈丹青和《文学回忆录》。

木心原名孙璞，字玉山，又名孙仰中，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到杭州、上海求学后更名为孙牧心。他有自题诗：“东来紫气已迟迟，群公有师我无师。一夕绛帐风飘去，木铎含心终不知（儒家讲学有红帐，开课称绛帐）。”他说这不是诗，他的心性、品行由此诗可见。

就木心“开课引言”所言，定名为《文学回忆录》，确实名副其实。木心先生精通中西文化，学识渊博；语言功力深厚，风趣幽默；讲述不蔓不枝，娓娓道来；融入了真知灼见，赤子之心；整本书庞大繁杂，蔚为大观。

读木心对希腊罗马文化的讲解，我选几组关键词，杂谈一二三。

丘比特·普罗米修斯·土地

爱神丘比特，是维纳斯和战神玛尔斯的私生子，终生长不大，生双翅，顽皮不堪，蒙着眼睛乱射箭。这个神话的寓意：人类的爱是盲目的，是意乱情迷，是失去理智的，但却是充满了期待，是对未来美好的憧憬。《诗经》也有这样的例子，《氓》中从“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到“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女子的始乱终弃，就是当初爱情的不理智和盲目。《蒹葭》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长恨歌》……中外诗歌中的爱情总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普罗米修斯。天神不肯给人类以火，他进入奥林匹斯山偷得火种，人类即懂得如何用火，如何保存。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总要有人付出代价，甚至于牺牲，普罗米修斯是先行者、殉道者。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伽利略、薄伽丘、谭嗣同……

土地。中国的女娲造人用泥，《圣经》的耶和华造亚当，也用泥，与希腊神话中的筑土抛石相似。我想到:重耳逃离晋国途中，有人献给他一土块，他认为土地是生命之根本，这是他获得天下的征兆。土地问题始终是社会根本问题，古代的“八百里秦川”，始终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的“三农问题”，也是每年中央一号文件的核心内容。

迷楼·悲剧·美

神话是大人说小孩的话，说给大人听的，人们在神话中保持童心，得以返璞归真。

代达罗斯是雅典的建筑师和雕刻家。从前的大师创作石像，都让石像闭上眼睛，双手连着身体，无力地垂落下来。他第一个让雕刻的人像张开眼睛，往前伸出双手，并迈开双腿好像走路一样，人们说他的雕像是具有灵魂的创造物。他是迷楼的制造者，象征制定伦理、制度，道德、条例者。

迷楼象征社会、监囚人，人不得出，包括婚姻、法律、契约。迷路就是人类社会的象征，就是“围城”“尘网”“樊笼”。人类要飞出迷楼，要靠艺术的翅膀，要靠精神的力量，这就是文化的作用。

木心说：“所有伟大的文艺，记录的都不是幸福，而是不安和骚乱。”“凡永恒伟大的爱，都要绝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会获得爱，重新知道生命的价值。”鲁迅说：“悲剧是将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的。“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诗穷而后工”说的都是这样的道理。

艺术是超越自我的，不能完成真实，不能实际占有，只可保持距离。正所谓“距离产生美”，学习也一样，要和意象保持距离。艺术、哲学、宗教，都是人类的自恋，都在适当保持距离时，才有真善美的可能。

人说难得糊涂，我以为人类一直糊涂。希腊神话是一笔美丽得发疯的糊涂账，因为发昏，才如此美丽。

自恋·生活·思想

整个人类文化就是自恋，自恋文化是人类文化。动物对镜子不感兴趣，只有人感兴趣。奥运会要是给动物看，动物会哈哈大笑。奔走不如动物，游弋不如鱼，但人主宰世界，把动物关起来欣赏。

艺术源于生活。古代只有文学，没有作家，个人完全湮没。洞窟壁画，从不签名。口口相传，群众作品，来源于生活，人人都是艺术家。那时哲学家不写书，学生记下，宗教家也如此，由弟子传。苏格拉底从来没有用笔写下东西，孔子也无缘可考写过东西。老子在出函谷关前才著有五千言的《道德经》。耶稣、释迦牟尼都不写东西，圣经佛经都是后人的记录。荷马是文盲、盲人，《荷马史诗》也是口口相传的作品。

木心说：“人类是以己度人，度世界。早古人类的疑问，是自问自答，因无人回答，故神话以人类自问自答的方式流传，人格化。”“人类文化的悲哀，流俗的易传、高雅的失传。”这两句话说得妙，先秦思想家的文章，比如《诗经》《论语》都是语录体，多是弟子记录的，都是好文章。

文学这种精神产品，不管其表现形式，总要有自己的思想。文学家都是思想家，也很难与同时代的人对话。读文学家的作品，总能感觉到作家的知音难觅、壮志难酬，他们的内心总是孤独寂寞的。读《短歌行》，就是曹操一颗孤寂的心；读《赤壁赋》，东坡内心的苦闷无人能解，只好主客问答，其实是自问自答；读《《归园田居》，更是陶渊明远离城市生活的无可奈何……

文字是作者思维的转换。从思维到口语，从口语到书面语，能完成这两次转换，你就是成功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