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星球

图片发自App

孤独星球

作者/江清


01

在南方的午夜,摩尔曼斯克的太阳却低垂于地平线附近。这座城市是俄罗斯北方的不冻港,位于北极圈内,夏天,正好是太阳永不落下的极昼。从地平线蔓延的日光裹着暧昧的紫粉色,海面霞光琳琅,而远处长长的白色巨船缓慢地驶过在空中徘徊的太阳,不时发出迟暮的低鸣。远处几点海鸥,晦暗不明的日光模糊了它们羽毛的白色。

夏潜去摩尔曼斯克地区的艺术馆看了油画以后,站在这岸边怔了许久。听到相机的咔嚓声之后,她转过头看到了一个戴着红帽子的男人。注意到她的视线,他对夏潜笑了,蓝绿色的眼睛像湖泊一样,大大的嘴掩映在浓密的络腮胡中。他挠着头有点尴尬地说,对不起,太阳光在你的脸上太美了,我情不自禁拍了一张照片。

夏潜摇摇手说没关系,她裹紧了围巾然后回到了酒店。残喘的手机信号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母亲问她为什么辞职,也问她为什么一声不吭就去北极。夏潜都没有回答她,只是透支了所有力气叮嘱她早上起床要记得喝温开水。

夏潜翻来覆去都毫无睡意,胃里面的灼烧感让她苦不堪言,她吃了一大把药才昏昏沉沉睡去。


02

第二天她见到了传说中的“50年胜利号”。这艘全世界最大的破冰船联通了摩尔曼斯克和海参崴之间的东北航道。而在夏季,它便是北极专业旅行机构的交通工具。夏潜看着已经修建了30年的巨型怪兽,感觉到上半部分深红色的庄重和下半部分黑色的威严。

从梯子上登船的时候,有个男人从上面伸出手搀扶了她一把。夏潜记得他,是昨天那个红帽子的男人。

他说,我叫亚历克斯.兰恩,俄罗斯本地人。

兰恩特别健谈,在船舱内一直在兴奋地走来走去,和每一个游客打招呼。夏潜看着那顶红帽子蹦蹦跳跳游移不定,而帽子下面是一张满脸络腮胡子的大男人,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站在50年胜利号的船头,夏潜见到了它工作的样子。圆钝厚重的船头把较为薄弱的冰层破碎成小块,而较为厚实的冰层,则会向前裂开一条或是数条裂缝向四方蔓延,爆发出闷雷一样的声音。但夏潜并没有感受到很大的震动,在船舱里的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坐过的老式绿皮火车。


03

50年胜利号一路向北,从摩尔曼斯克驶向法兰式约瑟夫群岛。在途中,夏潜见识到了北极的天气。阴晴不定而且常常会突然起大雾。起雾时,是船上最冷的时刻,水汽会在钢铁上凝成冰壳。雾浓时船头看不到船尾,但却能看到头顶的蓝天和太阳。蓝色和白色纯粹得像是新生。在北极夏天不落的太阳斜斜的照射下,船的四周常出现色彩暗淡的雾虹,它不像彩虹那么斑斓。晴天里也会飘雪,雪花只有简单的针状,这样的雪有时会下得很大。

夏潜想起了今年年初时的那场雪,她从公司下班已经是凌晨一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进入小区时,从草丛里突然窜出来一个醉汉,嘟嘟囔囔地朝她说话。夏潜跑着躲开他,他在身后骂骂咧咧一直追,身上的酒精味混含着不知名的臭味铺天盖地袭来。最后,夏潜躲进小区地下停车场的角落里,才甩开了他。夏潜捂着嘴巴在角落里哭,身上全是积雪,在逃的时候,伞丢了,扭了脚,出了一身冷汗,而满脸泪水也把妆晕花了。

这件事夏潜谁也没说,连她唯一的亲人——母亲都不知道。

越靠近群岛,厚嘴海鸦就越常见,它们肉乎乎的,看起来像会飞的企鹅,头、背黑,肚子白,嘴巴上有一个白条。

兰恩说,这种海鸥看起来笨重,可它们的飞行动作却特别灵敏而且总是急匆匆的。

夏潜从兰恩和别的游客交流时的对话中,知道了他是俄罗斯有名的生物学家和探险家。尤其研究鸟类很多年了。

一路上他趴在窗户前像是小孩子见到烟火一样兴奋,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所有邂逅的鸟群。船上游客很多,围绕在兰恩身边的都侧耳聆听着他的科普。

50年胜利号往巴伦支海航行了一夜后,终于到达了群岛之中的努比尼岩。这座巨大石山位于安静湾当中,有一个缓坡和背后的胡克岛相连。石山表面形成了许多凹凸不平的横断面或是凹槽。许多鸟类把这片朝向大海、几乎垂直、上面又有许多凹槽的悬崖当作筑巢地。

50年胜利号靠近时,一大片鸟类铺天盖地的飞了过来。兰恩相机的咔嚓声一直没有间断,他用英文一直在重复“奇迹”两个字。


04

在兰恩像只麻雀一样的聒噪中,破冰船抵达了北极点。汽笛轰鸣,50年胜利号开始播放音乐,游客纷纷拿出国旗去到了冰面上合影,船上的人打开香槟开始狂欢。夏潜离开破冰船,在冰面上小心翼翼地徒步。远处人们从船上拿了烧烤架,在冰天雪地里烤牛排,还有三个人在破冰船后方的冰窟窿里冬泳,尖叫着下挑战书。兰恩和一群俄罗斯人在雪地里立了一块北极点的牌子,他们围绕着它走了一圈,然后兴奋地在雪地里打滚说自己环游了世界。

夏潜沉默地看着三三两两的人群,呼出来的气体湮没在这蓝白色的荒原里。她觉得自己也很快便会消失于这片广袤,一个人灰飞烟灭。

不知道什么时候,兰恩走到了她的身边,递给她一块刚烤好的牛排。夏潜说了声谢谢,接过了盘子。

兰恩说,要快点吃哦,不到十分钟,它就会变成冻牛排了。

夏潜看见兰恩红色的毛线帽上和络腮胡上都凝了冰花,冰花锦簇着一张灿烂的笑脸。洁白的牙齿镀了雪。兰恩望着不远处的一对在举行婚礼的新人,周围的人用冰面上的积雪当花瓣洒向了新人。

兰恩问,在北纬90度许下的爱情承诺就是永恒吗?

夏潜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兰恩出了神,并没有注意夏潜的回答。而是喃喃着又说,我把我妻子的骨灰撒在了冰雪之下,海洋水循环周期为5000年,我不要唯心主义的永恒,我只想爱这一个周期。

夏潜呆呆地看着他,此时的兰恩与船舱上那个大惊小怪的科学家完全判若两人,他目光涣散地看着很遥远的冰面,冰面上折射出温柔的极昼之光,而冰面下无声地流动着5000年蓝色的海洋水。夏潜第一次和另一个人共享了一份孤独。

当夏潜离开冰面的时候,地上满是脚印。这时一场雪随大风降下。北极点很干,空气中没有什么水分,雪花像一根微型的针,毫无分叉。24小时候之后,破冰船离开了北极点。而船开之后没多久,冰面上的痕迹无隐无踪,仿佛根本没有人来过。

夏潜觉得时间之神只是偶尔想起北极。无论是希腊人创造的柯罗诺斯,还是中国典籍里的时间之神,亦或是印度的时间之神——摩诃迦梨和摩诃迦罗,这些神都不怎么来极地。他们创造了极昼和极夜,好免除自己在寒冷中掌管时间的苦役。在极昼和极夜当中,“天”是无意义的,是人为强行规定的,无法探究的天象里只有突然出现、绵延不绝的湿冷雾气。不只是雾,还有更多连续的、没有尽头的、每一秒都不相同但又不断重复的白色寒冰。


05

在夏潜坐船返途的第三天,船的右舷出现了一块浮冰,浮冰上有一头北极熊。夏潜走到船头见到了它。它还团在冰上睡觉,安谧又自在。几分钟后,它突然就醒了,看到眼前巨大的破冰船楞了好半天,打了个滚,趴在冰上观察这些闯入领地的人类,在空气中闻个不停,探头探脑,然后就攀附着冰下水逃跑了。大雾又起来了,船也转向离开,雾里它的身影渐渐消失。兰恩说,幸亏是把它惊醒了,因为冰是在往南漂,会到孤立无援的巴伦支大海里,无边无际的海洋便是绝境。它现在醒了赶紧往回游,一个小时后就能回到法兰士约瑟夫岛。

夏潜远远地看着那只笨重的北极熊,它离开了那块浮冰,在广阔无垠的海面上扑腾,白色的身体逆流而上,一块浮冰一只熊,画面简洁的像是则寓言。

夏潜手里攥着还没来得及服下的胃疼药,想起了一个月前她从医院里出来,拿着胃癌的诊断通知书。六月正中午的阳光毒辣,夏潜一个人缓缓地在路边走着,胃疼的像是拿钳子搅拌,额头上冷汗直流,她每走一步都是在挣扎着不让自己倒下,车子逆流从她身旁驶过,带过的风也能把颤颤巍巍的她吹倒。夏潜觉得那个时刻的她就像是这只北极熊。孤独地挣扎着,在这天地之间,渺小无力。

夏潜流着泪,沙哑着干燥的嗓子突然就想起:宇宙洪荒再沉默,总有最闪烁的星星。某一天消失,某一天诞生,有一天宽恕,我和你。原来最大的怀疑拥有最渺小的自己,向恩怨爱恨,向肉体灵魂,向芸芸众生,我该说感谢,再说对不起。

这是夏潜唱了很多年的《渺小》。


06

离开北极点,向南航行的“50年胜利号”又回到了法兰士约瑟夫地群岛。夏潜从窗户看到法约群岛的景色正处于光阴快速变换当中。一日之间,骄阳、大雾、飘雪轮番上阵,寒风也在呼号。乌云像烧开了一样一直在翻滚,重叠成一层层。极地的斜阳从云层中突围,将金黄的光线射到了群岛的山上。夏季的山上冰雪较少。这些黑色石头上,缠着一条条或绿或黄或褐色的条带,那是植物,是挣扎着的灿烂的生命。

抵达法约群岛的第二天,夏潜鼓起勇气去乘坐直升机登陆了昌普岛。她在昌普岛上见到了一大片淡黄绿色的花朵。风呼呼地刮着它们柔弱的枝蔓,它们却好像憋着一口气从石头缝里冒出头来,朝着日光盛放。灿烂夺目。

兰恩说,这是北极罂粟。昌普岛上绝大多数的高等植物,都贴地长在石砾之间的细沙土中,北极罂粟也不例外。它们是岛上花瓣最大的植物。

夏潜说,在《魔戒》当中,有一片众神生活的土地,叫“阿门洲”。那里是永生不死之地。我觉得这里就是阿门洲。

兰恩拍完了照片,看见夏潜一直盯着北极罂粟发呆,睫毛上沾染着风霜,嘴唇惨白惨白的。

兰恩问她,你为什么一个人来北极?

夏潜回过神来,笑了笑说,因为我是北极熊属性,是不爱社交的独居动物。

离开了昌普岛之后,夏潜坐在船上特别想母亲。这半个多月在北极的颠沛和寒冷,让她想起了南方,那里的夏天总是炎热也总是潮湿,那里是生长着遮天蔽日的香樟树的家乡。而那里有她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母亲可能正坐在阳台上等着她的电话。


07

回到摩尔曼斯克的酒店,已经是午夜,而天光仍然明亮。夏潜的北极之行算是结束了。她在酒店倒头睡了一天一夜。醒过来刚打开手机的时候,酒店把有人寄给她的两张照片送到了房间里。

一张照片是她站在海岸边,出神望着落日。还有一张是她蹲在昌普岛上看着脚下的北极罂粟。光影和人物情绪都很精妙。是兰恩拍的。

夏潜翻过照片另一面,上面是漂亮的英文圆体:你是北极罂粟,向着日光活着,热烈孤独。

夏潜一瞬间泪流满面,房间里是静寂如墨的黑暗,这时手机响了,是母亲的电话。手颤抖着接通了,她擦了擦嘴角边咸涩的泪水,像个孩子一样呜咽着说,妈妈,我好想你啊好想你啊…明天回来…你能陪我去医院做手术吗?我怕疼…


_THE END_


故事梗概:夏潜检查出胃癌后,辞掉工作,孤身一人前往北极,旅途中偶遇陌生人兰恩。

写作初衷:在这个孤独星球上,无论是人还是严寒之地的生物,都想爱和想活下来。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有偿投稿邮箱:[email protected]

你可能感兴趣的:(孤独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