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承天寺,遇见苏轼本轼

精彩导读:

我们闲,所以有功夫、有精神冬夜赏月;而那些人鸢飞戾天只顾吃穿。

我们闲,所以心境空明,可以看山不是山;而那些人心急如焚贪嗔痴慢。

我们闲,所以贬谪之地得遇彼此,相知相惜;而那些人草木皆兵党同伐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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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算是语文课本里的大红人。

他入选各阶段语文教材的课文,随便数数就能轻松达到两位数。

这里面,哪篇作品最“苏轼”呢?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一定有人选《赤壁赋》。诚然,它浩大潇洒,景、理、情俱臻妙境。单是那明月大江的体量、挥麈谈玄的胸襟,已难效仿——它最深广;

一定也有人选《定风波》。前路坎坷,傲然独行,山间小路恰如人生际遇,别人狼狈不堪,独他一蓑烟雨任平生——它最豪迈;

《水调歌头》自然也是跑不了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就连思乡怀亲之情也能被他轻易化解为温暖的祝愿——它最旷达。

然而,我选择的,是一篇存在感极低的小课文——

《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去掉标点,连题目共九十二字。单从字数看,这简直是一首词,勉强够得上长调的篇幅。

然而,这是一篇如假包换的散文。

而且是最能体现苏轼精神与人格的散文。我们知道,想了解一个人的真实心境,就要关注他的只言片语、一言一行。

这一篇的妙处,在于从看似不经意的交代中,深刻流露出苏轼的心境。

相比之下,《赤壁赋》简直笨重得像学术著作,《定风波》则刻意得像朋友圈。

所以我说它最苏轼。

当然首先,它是一篇好散文。

它好在高度凝练。何谓凝练?简练紧凑无赘言。承天寺这一篇,不但无赘言,而且信息量极大。让我们试着分析——

时间——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看似例行公事,其实大有文章——农历十月,已是初冬;十二日,月亮未圆。说明这次“夜游”完全是偶发的,甚至有点“不合时宜”——这只是苏轼贬谪生涯中平平无奇的一天。

起因1——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要睡而没睡着,看见月色还不错便重新起身——这个人,不想睡。所谓“欲睡”只是出于惯性。为何不想睡?不外乎三种可能,要么白天睡过,要么心里有事,要么兼而有之。

起因2——念无语为乐者,读到这里我们都会脱口而出,这个人,很寂寞。其实这里面也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从京城到黄州,生活环境的落差相比不小。好比你从北上广回到小县城,发现以前吃惯了玩惯了的啥都没有,确实会难受;

重要人物出场——张怀民。张怀民这个人是个有趣的存在。他是苏轼无聊时的首选玩伴,他与苏轼连失眠都有默契(也可能两人失眠都是常态)。从苏辙的《黄州快哉亭记》看来,这也是一位“不以谪为患,而自放山水之间”的人物。

看,平凡之夜,不寐便起,寻友共游……随机偶成的夜游,同贬知己的默契,说走便走的随性,寥寥数语,都有了。

它好在写景传神、景如梦境。

记游之文,重在写景。于某时某处,遇见某物,生某种情怀,便是游记的契机。而这里面的“某物”又是契机中的契机,没有它,人也空洞,情也虚假。

《记承天寺夜游》也写了景,但它的写景笔墨极少,匆匆一笔带过——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什么意思?院子地上的月光就像积水般澄澈,水中好像还有藻、荇等水生植物交错纵横。我一看,啊,那大概是竹子和柏树的影子。

什么手法?比喻。而且是很简单的比喻,月光如水。

简单到极致,然而就是很有意思。

先是故意省略了本体“月光”。忘记本体,可以使读者更彻底地沉浸在他营造的意境里。深夜古寺,挚友同游,意境渲染到这个地方,已然他说什么便是什么,然而东坡还是省略了“月光”“月色”之类表达,带人入梦;

然后借喻,直接以水代月色。别人的比喻只是一对,他的比喻则沾亲带故——竹柏和藻荇本来不像,但映在“水”中,便也像了。院子里有水、水中有藻荇……这一系列违反自然的景象,更唤起强烈的梦幻感,使人沉浸于如梦如幻的境界中。

最后才揭晓真相——盖竹柏影也。先看到水和藻荇,后说明这是竹柏的影子——先假后真(注意直到这时他也没使用“月”字),使人怀疑苏轼不仅写景如梦如幻,他自己本也如醉如痴——不然怎会产生“积水空明”“藻荇交横”的错觉?

一句终了,写景戛然而止。我们很多作者写完景物,总是生怕人读不懂,非要加上一句“真美啊”,似乎靠这一句就能给自己的写景化个妆、化腐朽为神奇。

只有高明的作者懂得,美与不美,在写景结束的那一刻,已然注定。

苏轼也懂得。

所以才有了这十八字的神来之笔。

它好在收束幽深隽永。

卒章显志,志即情。此时作者的心情,在前面的写景部分已经流露出来了——空明

空明这个词,拿来形容心境,远比形容月光恰切。我想,他是故意的。

因为后面不再有他对自己心情的任何明示,只是淡淡地絮叨——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这其实不是设问,因为问题与答案并不匹配。两个问题没回答,因为无需回答——哪个夜晚都有月亮,哪里都有松柏。(那么为什么只有今夜我俩在承天寺我看到了积水空明、藻荇交横呢?)因为世上只是缺少我们两个这样的闲人罢了。

没错,我们是世间少见的闲人。

我们闲,所以有功夫、有精神冬夜赏月;而那些人鸢飞戾天只顾吃穿。

我们闲,所以心境空明,可以看山不是山;而那些人心急如焚贪嗔痴慢。

我们闲,所以贬谪之地得遇彼此,相知相惜;而那些人草木皆兵党同伐异。

……

空虚又自得,

欢喜又落寞。

这大约就是苏轼写下《记承天寺夜游》时的复杂心境。

复杂往往令人闹心。但,苏轼可以化复杂为简洁,为宁静,为幽玄。为温柔。

像《与吴质书》的“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凄然伤怀”一样温柔。

只是相比五月写信的曹丕,苏轼这篇更冷一点。

大概,这是黄州冬天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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