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族的动静来得悄无声息,一切皆在营中主帐内进行。闲杂人等一并被拦在了帐外,一个结界挡在身前,叫他们连偷听个墙角都成了奢望。
夜色渐浓,谷风四起。月影藏于黑云背后,而满天璀璨的星辰也在这一日隐匿无踪。树叶沙沙作响,尽职尽责地站完了最后一班岗,伴着冬日的清寒落地归根。
主帐外的结界波动了一瞬,扰得空气都跟着战栗。
而主帐内,气氛已显现了一丝诡异。
跪在地上的厷奕仙君顶着半张猪头一般的脸不卑不亢道:“统帅,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件事从头到尾根本就只有这一条路。”
“那也是因为你这个蠢货坏了本帅的计划!”衡曜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咬牙切齿,眼中杀意汹涌,“狗东西,本帅将你提拔上来,不是让你吃里扒外的!究竟谁才是这八荒大军的主权人?谁才是你的主?”
“统帅你掌着八荒军权是不错,但三界内归根结底还是天帝他老人家说了算。”
衡曜沉着脸冷笑道:“怎么,你要造反吗?”
“这些年统帅你和天帝对着干,天帝他其实早就动了撤换你的心思,只不过一直寻不到个正当的因由罢了。”
“本帅会傻到让他有可乘之机?”
“统帅你曾经也在天帝手下办过事。”厷奕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天帝的手段,想来统帅你是知道的。他要动你,并不是非得寻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这五百年来,统帅你好不容易才挂帅出征那么一趟,天帝他又怎会轻易放过你!”他遂作了一副忠诚良将相,“统帅你有所不知,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天帝曾亲自去过南翼军和西南守军的营地。你该能猜到他是为了什么吧!他甚至都不需要真正派兵增援,只要放出消息去,便足以引起妖王的恐慌。”
衡曜闻言,额角青筋凸起跳了两跳。
“他之所以御驾亲临,就是为了让这把火在妖族地界上烧起来。就算南翼军和西南守军不服从谕令,统帅能确保八荒其余主将顶得住来自凌霄宝座上的压力?”厷奕神情镇定,说得头头是道,“只要惑西谷三足鼎立的平衡被打破,三军交锋就再所难免。天帝他便是要逼着统帅你出手。这种情况下,难保妖王不会不动太子殿下。但凡殿下他出了任何闪失,都是统帅你的失职,你难辞其咎,且百口莫辩。即便统帅一并把妖族也收拾了,活着回到了九重天,你在众神眼中也是个罪人。”
衡曜嘴角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厷奕见状再接再厉道:“趁着八荒其余驻军还没有被煽动前,统帅需将此事妥善解决。机不可失,一旦这个时机过了,统帅便是后悔都来不及了。”他不遗余力地继续劝他,“末将这么做也是为了统帅你好。再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到头来吃亏的只有统帅你一个人。”
衡曜松了他的衣襟,将他重重地扔在地上,愤恨道:“战场上这么多天兵,你动谁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动洛茵!”
厷奕仙君据理力争,“此事的源头就在洛茵仙君身上,她是东荒主将,又与两族皆有过不妥的传闻。此事只有应在她身上,统帅你才能理所当然地怀疑到魔族的头上,继而与魔族一战,将他们彻底赶出妖族地界。”
“厷奕,是你瞎了,还是你以为本帅身在战场打得糊涂了?”衡曜冷笑了一声,“当时魔族大军已经破开了个口子往惑西谷里挺进。别说你在这个时候杀一个洛茵了,就算你把本帅当靶子,魔族也不会回头瞧一眼!”他神色清明道,“你这么做,除了单纯想让洛茵永远闭嘴之外,本帅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目的。毕竟当初在恒水北岸暗算她的是你,你害怕被她揭穿,索性不远万里从东荒跑来这西南荒的妖族灭她的口。现在居然还妄图混淆视听,蒙骗本帅与你同流合污!你安的什么心你自己清楚。”他遂俯下身去,犀利地看向厷奕,咬牙咄咄逼问,“天帝想要借此役端掉我这个八荒统帅,而却你坏了他的好事,他老人家知道吗?厷奕,你现在在这里同本帅邀功,可有想好日后在天帝面前该如何解释?”
厷奕的眼角狠狠一抽。他从衡曜的眸色中看到了自己,叫他一时心慌。然而事已至此,他除了狡辩,别无他法。
倏尔换上了一副无辜的嘴脸,他装得略显拙劣,“在恒水北岸,我并未暗算洛茵。她与魔族有染,话不可信。统帅明鉴,末将冤枉!”
“还敢狡辩!信不信我现在就斩了你!”
见此路不通,厷奕索性话锋一转,“既然统帅认定末将是个恶人,那末将也没什么好为自己辩解的。木已成舟,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把握机遇逼退魔族。待到迎回太子殿下,末将任凭统帅处罚便是!”
衡曜回过身去不再看他。他的目光悠远,仿似能透过厚厚的军帐看到外面萧瑟的惑西谷。隐于衣袖中的双拳紧握,他权衡着利弊得失。
有一句话厷奕还是说对了。再拖下去,无论结局如何,都是他这个领兵出征的八荒统帅的过失。没人会为他说话,多的是神仙在一旁看他的笑话。他们会落井下石,将一切罪责强加在他的头上,天帝亦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将他罢黜。届时统帅之位易主,便极有可能落到这个软弱无能还自以为是的厷奕仙君头上。天帝会美其名曰让他戴罪立功,继而通过这个傀儡将兵权掌握在手。
衡曜默不作声。
事已至此,洛茵牺牲已成定局。苍暮作为魔族之尊将她带走,话柄自然落在了神族手里。眼下的确是借机主动出击逼退魔族的最好机会,而只要打得魔族退出妖族地界,妖王自然不会伤害太子。之后图涂要和神族谈什么放人的条件,那便是天帝的事了。他们行军之人最忌讳感情用事,需得目光长远方能成大事。
收回思绪之时,衡曜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以目前的兵力,他并没有足够的信心能打得赢苍暮。倘若这一役非战不可,那也得是他八荒统帅亲自调兵遣将来打这一仗,绝不容许他人来干涉军务,将他牵着鼻子走!
果断在几案前坐下,衡曜提笔开始写调配令。
南翼军需得留在南荒地界盯着魔族的一举一动。他能调的,也只有最近的西南守军。
厷奕跪在地上,悄悄抬头朝他那处瞧。即好奇,又心虚。
“跪好!”衡曜头也不抬地继续写他的调配令,声色俱厉。
伈伈然低下头,厷奕老老实实地跪了个端正。
许是在斟酌用字遣词,这份调配令衡曜写得有些久。待到终于搁下了笔,他复又拿在手里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末了,竟提笔又写了第二封。
厷奕到底是个主将,从前只有他叫别人跪的份,而他自己已是好几百年没被罚跪过了。是以虽然只是半个时辰的光景,他已是快要跪不住了。惑西谷外是一片杂草丛生的碎石地,营地便直接扎根在此。就算是统帅营帐,也没在地上铺个锦缎地毯什么的遮一遮。厷奕便直接跪在了这一地坑洼不平的碎石上,磕得膝盖生疼。
八荒统帅招了两个小兵进来受命。即便低着头目不斜视,厷奕也感受到了那两个小兵投来的目光。他都能想象出他们脸上挂着的看笑话的神情了,这叫他一时羞愤难耐。
“这个送去西南守军交由主将。”衡曜遂把第二封书信交给了另外一个小兵,“这份送去南翼军。”
小兵们奉命即刻出去办事。厷奕发誓他听见了小兵刚踏出营帐便在偷偷嘲笑自己这个堂堂的一荒主将。
他强压着心中的怒火,试探道:“统帅想让末将跪到何时?”
“怎么,让你跪一会儿,你还觉得委屈了?”衡曜依旧吝啬自己的目光,“你残害本帅的一员主将,便是本帅今日将你当众正法也不为过。”
他拿起了手边的卷轴,在几案上铺展开,上面绘制的是惑西谷的地形与地貌。
他细细查阅一番后才接着道:“说到底,本帅才是这八荒驻军的统帅。本帅要处置一个犯事的下属,无需天帝他老人家批准。”
厷奕的脸色僵了一瞬。
“跪着吧!”衡曜靠在椅榻上,闭着眼睛揉了揉额角,“跪着去见列祖列宗,再跪着去给洛茵谢罪。虽然以她的脾气,大约你说什么都没用了。”
厷奕心跳一滞,在意识到这罚跪没有尽头后,他两眼一黑,“主帅,要不你还是给末将一个痛快吧!”
“厷奕,本帅为八荒统帅的这五百余年里,除了天帝和他那群贼党外,在军中你是唯一一个敢同本帅过不去的人。”衡曜的目光这才偏向了地上已经跪得不太规矩的人,目光淡漠,透着丝丝森冷无情,“他们与我作对,是因为他们不能随意操纵我、拿捏我。而你,仗着有天帝撑腰,妄图在本帅眼皮子底下一手遮天。你觊觎本帅的位置已久,本帅不是不知道。只不过念在当年同袍一场的情分上,本帅才不同你计较。这次你因你那可笑的妄自尊大而阴谋陷害无辜之人,于情于理我都不应再姑息纵容。本帅这辈子最记恨仗势欺人与受人威胁。今日,我就把话同你说清楚。只要本帅活着一日,你就别想接手这八荒大军。就算本帅命不久矣,那也轮不到你的头上!我神族天兵天将人才济济,有的是比你骁勇善战之人,也有的是明辨是非之人!”
额上青筋凸起直跳,即便厷奕已是被他那一番话激得恼羞成怒。然而他自知深陷泥潭,只得很识时务地选择了忍耐。
衡曜意味深长道:“至于天帝,我劝你别抱太大的希望。我们都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想想那个还被扣在恒山顶上的太子殿下吧!天帝在四海八荒奔走忙活着挑起这场大战时,他可有考虑过自己儿子的安危!虎毒不食子,他对待太子都尚且如此了,难道你觉得在天帝心中,你会比他儿子还重要?”
厷奕彻底默了。
这场三族间的对峙自始至终只有两种结局,若神族不能逼退魔族,惑西谷便难逃一劫。
妖王图涂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眼下他断腿行动不便,定然越发唯利是图。就算神族能逼退魔族,他怕是也不会轻易放了太子。太子殿下明煜神君是嫡皇长子,仙位尊贵,对于图涂来说是个完美的俘虏可以拿来和神族谈任何条件。而倘若此事的结局是后者,那么图涂定然会毫不犹豫地拉着太子为妖族陪葬。
这样的结果,打从太子殿下被扣为俘起实则已经初见端倪。天帝不会想不到这一点,而他却纵容甚至加速事态的发展,便是铁了心要逼衡曜神君出手,再借此铲除这个异己。厷奕明白,他不过是打着护子心切的幌子,而实则早已做好了牺牲太子的准备。他要的,是神族的兵权,是整个南荒。为此他连自己的骨肉都可以不顾,更遑论他一个不相干的仙君了!
厷奕虽并不奢望天帝能护他周全,但内心深处他还是觉得天帝不会不管他的死活。他还不想跪着去见列祖列宗,因他觉得这些年的忍辱负重不应落得这么个无疾而终的结果。他向来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知道要在夹缝中求生存,就像当年的衡曜神君那样,只有活着方才能盼来命运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