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荷花(古龙风短篇武侠小说)

一月十二,雨水。卯时。

春寒料峭,万荷塘的湖面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些去年秋天的残枝败梗露出水面,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李雁北信步走进荷塘。近十年了,无论什么天气,什么心情,李雁北总会这个时辰到荷塘散步。知道他这个习惯的人,快意堂上上下下绝不会超过二十个人。

他紧了紧大氅 ,踏上九曲桥,朝湖心亭走去。

他的步子很稳,很踏实,虽然感觉手脚有点酸软,但他对自己还是很满意,毕竟是五十四的人了,昨晚还能和绾绾……李雁北忍不住想笑,年过半百的有几个还能有自己这般体力?想到绾绾,下腹有些发热,他收摄心神,纵目望了望荷塘。

湖面上有一层轻雾,四围是一围一丈五的花墙。花墙外东南西北四角应该各站着一名护卫,没有李燕北的吩咐,他们断不敢扰他的清静。墙外西北角是听荷楼,看不到灯光。塘中九曲桥栏槛上的朱漆已经有些剥落。

李雁北轻轻叹了口气,物犹如此,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二十年前,他跟山西长胜堂堂主丁一坤殊死一战,灭了丁一坤满门,奠定基业。自那之后,无论是镖局、妓院、钱庄、茶楼、酒肆、赌场、饭庄,在山西境内,只要是赚钱的生意,快意堂都要插一杠子,成为晋陕地面上,数一数二的大帮派,在江湖上也是名头一天比一天响。

十年前,李雁北把快意堂迁到京城,以求更上一层楼。这十年间,快意堂和地头蛇黑虎帮处处针锋相对,已经到了势同水火,不得不摊牌的地步。这一战之后,京城的地盘会重新划分,对整个江湖的形势也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莫大影响。

李雁北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往昔的热血又在他身上涌动起来。九曲桥已经走了五曲。

他想到了李暮云赵烈风,嘴角泛起了笑意,拳头又渐渐松弛了下来,有这两个人在身边,此战有必胜的把握。

李暮云这个人,江湖人称“冷面剑客”。但李雁北知道,自己这个结拜三弟是面冷心热,对自己更是忠心不二,再加上他心思缜密足智多谋,实是不可多得的良助。

二弟赵烈风虽然是个莽汉子,却极对自己脾气,一柄开山斧使起来,人挡砍人,佛挡杀佛,是江湖上有名的“拼命赵元帅”。

李雁北边走边低头沉吟,不觉已到了湖心亭边,湖上的晨雾已经消散。

李雁北抬起头,不由得浑身一震:湖心亭的石凳上坐着一个人,一个此时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穿着绝不该此刻穿的衣服。李雁北平生所见的古怪之事没有一千件,怕也有八百件,也绝没有眼前这件事更让他吃惊。

李雁北上前一步,皱眉道:“你怎么穿成……”

突然,眼前一片细密的银光暴闪,李雁北狂吼一声,纵身一跃,跃起不到三尺,就重重摔在桥上。

李雁北感到头颅如同被千万颗钢针刺穿,眼前已是一片黑暗。他双手掩面,指缝里流出一缕缕鲜血……

石室四角燃着四根童子胳膊粗的羊脂蜡烛,把这个两丈见方的密室照得亮如白昼。这里本是李雁北、赵烈风、李暮云平时商量帮中大事的地方,快意堂最机密的所在。

李雁北的尸身放在乌漆条案上,案前站着三个人。

李暮云伸手将覆在尸身上的白布揭开,赵烈风沉声道:“席老先生,请断断吧!”

席万山神色不变,解开尸身上的衣物,细细查验起来。任谁也想不到,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妙手神医,银针度厄”,六扇门仵作行的老行尊席万山,竟是眼前这么个臃肿富态的银发老头。

过了半晌,席别山从袍袖口袋里抽出一根银针,长尺许,细如牛毛,在烛光下寒光逼人。他顺着李雁北颅上细孔将银针推了进去。饶是如此,以银针之细,这份腕力还是惊人。

银针抽出,查看之后,席万山的眉头锁得更紧,他又在尸身的胸腹间扎了下去。

又过了两盏茶功夫,三人才从密室里出来,坐到外厅,已是夕阳衔山时分。三人刚才在密室里几乎一言不发,赵烈风此时实在憋不住了,问道:“席老先生,我大哥到底是如何致死的?”

席万山道:“不是中毒。颅内肠胃我都查验过,没有毒物的残迹。”

他顿了一顿又道:“也不是内力所伤。李大侠身上并无伤痕,脏腑也都完好。”

赵烈风道:“那肯定是暗器,我大哥头脸……”

席别山截口道:“也不是暗器。”

李暮云喃喃道:“自然不是暗器。”

赵烈风急道:“三弟你……”

席别山道:“李大侠脸上的创口,有的粗如钢钉,有的细如毫毛。有的入脑极深,有的仅伤到面皮。老夫在这一行也算干了大半辈子,实在想不出江湖上哪种邪门暗器能造成这种创口。”

李暮云接口道:“还有,如果是暗器,李大哥惨呼之后,四位护卫立刻跃进万荷塘,凶手根本没有时间处理李大哥脸上的暗器。我刚才看到,席老先生在大哥脸上细细抚过三遍,并没有发现残留的暗器。”

席万山点点头,心里暗叹,这快意堂的三堂主果真名不虚传,好细心,好眼力。

赵烈风不由得怔住。

过了半晌,席万山长叹道:“我曾听闻,百余年前,武林中有件极阴损霸道的暗器……”

李暮云目光闪动:“暴雨梨花钉?”

席万山道:“不错。不过,据说这件不祥之物已被当年前辈英侠盗帅楚留香毁去……就算此物尚在人间,也断不可造成李大侠如此离奇的伤口。”

又默了半晌,李暮云起身揖手道:“此番劳动先生大驾,从津门远道而来,我快意堂上上下下……”

席万山急忙起身回礼:“李大侠侠名远播,我也曾受他恩惠,三堂主切不可如此客套。”

暮色更深,七八个护卫撑着白蜡竿在堂内各处都挂上了米色宫灯,快意堂内外灯火通明,这个近二十年在江湖上出尽风头的大帮派似乎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送走了妙手神医,李暮云回到前厅,赵烈风还在大师椅上坐着,灯光下,鬓角上的银丝格外显眼。

李暮云挨着赵烈风坐下,赵烈风拿起茶壶,倒满一杯茶,递给李暮云:“三弟,你一早上就去请席神医,忙到现在,辛苦你了。”

李暮云突然感到喉头有些哽住,说不出话来,他握住赵烈风的手:“二哥……”

赵烈风道:“你放心,我已跟堂里交待,大哥偶染风寒,需要卧床静养,外人不得打扰,快意堂上下要一切如常。暗地里我也已加强戒备,这事跟黑虎帮定然脱不了干系。”

李暮云点点头,呷了口茶,茶水入口如药。

李暮云道:“嫂夫人如何?”

赵烈风道:“我中午去听荷楼探视过,她还好。”

赵烈风接着道:“你去请席先生时,我已把那四个护卫挨个拷问了一遍,妈了个巴子,四个人说的竟一样。都说听到大哥惨呼之后,他们就立时进了万荷塘,赌咒发誓说,当时万荷塘别说一只鸟,就是一只蚊子也休想逃出去……”

李暮云道:“这四位都是大哥多年的亲随,应该没有问题。”

赵烈风挥拳重重在檀木桌上砸了下去:“是啊,所以我就实在是想不通,大哥到底是被何人所害,我已派人把万荷塘方圆十里团团围住……”

李暮云叹道:“凶手怕是早已遁走了。”

赵烈风怔了怔,叹道:“不错……”

夜色渐浓,初春的夜风吹在身上还是有股透骨的寒凉。

赵烈风忽然道:“三弟,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我们与山西长胜堂那一役?”

李暮云惨然笑道:“没齿不忘。”

赵烈风突然激动起来:“想当年,我们兄弟三人初闯江湖,大哥当年何等英雄,一记“穿云雁”刺穿丁一坤的右掌。没想到那正是丁一坤罩门所在,丁一坤被破了护体真气,命毙当场……”

“我一柄开山斧从堂前直杀到堂后,砍到斧刃都缺了口……”

赵烈风越说越激动,脸色黑中泛红,像喝了酒一般:“三弟你当年才二十岁,还是初出茅庐的玉面美少年,嗯?哈哈哈哈……”

赵烈风大笑起来,前厅内外都是他的笑声。

李暮云也笑道:“我自然也记得……”

蓦地,一个念头闪过,李暮云道:“二哥,我突然想到,当年江湖传言丁一坤的气功内力已臻化境,他家传的“吞云劲”可吹雨成针。”

赵烈风道:“你别信江湖上那些胡吹海吹,丁一坤的气功修为确实非同凡响,但要吹雨成针,也未必能够,他还不是败在大哥的剑下?高手对敌,讲究以快制快,谁会站着不动等你来吹?”

“更何况当年赵一坤满门被杀,这“吞云劲”的内力早已失传……杀大哥的凶手绝不可能会“吞云劲”。就算会,以大哥的功力,当年的丁一坤都不在话下,现下又有谁能用此劲杀他?”

李暮云点点头,但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到底哪里不妥,一时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二人沉默许久,李暮云突然道:“大哥,我明天要去……”

赵烈风目光炯炯:“三弟,让我去可好?”

李暮云摇摇头:“大哥已不在,现在快意堂上下惟二哥马首是瞻,你是本堂安危所系,不能亲身犯险。”

赵烈风默然。

李暮云“啪啪”击了两掌,一个护卫走进前厅:“三堂主有何吩咐?”

“明天寅时给我送张拜帖!”

“送到哪里?”

“黑虎帮总坛!”

一月十三,辰时。

长街远处,一人一马急驰而来。马是白马,人着白衣,马如龙,人如风,街两旁小摊贩,店铺里的人,有的已经看呆了。只觉眼前一花,人马都已去远。

长街尽头是座木楼,楼高四丈,看着并不如何起眼,却正是京城第一大帮派黑虎帮的总堂所在。

楼前一声三丈见方的空场,扫得干干净净,竟无一个摊贩在上面做生意。

白马驰到楼前空地上,长嘶一声,稳稳停住。马上的白衣人滚鞍下马,身手之好,看到的人眼睛又直了。

楼内迎出来一个着青袍的中年人,抱拳道:“可是快意堂的李三堂主?我家帮主正在大堂恭候。”

李暮云走进黑虎帮大堂,堂里已经满是黑虎帮帮众。李暮云一眼就看到黑虎帮帮主夏铁雄坐在堂上靠北面南的一张大榻上。他和两年前并无什么变化,还是穿着那件玄色滚金边的长袍。只是长袍显得更宽大,他更干瘦了些罢了。

青袍中年人引李暮云在大榻右首的第一张交椅上坐下,椅前的小几上已经摆好了茶碗和一盘时鲜果品。

夏铁雄自李暮云进来后就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沉沉地盯着他。此时突然道:“暮云老弟,两年未见你风采更胜往昔……你们李堂主近来可好啊?”他的嗓音低哑,刺耳,却中气十足。

李暮云拱手道:“托夏帮主洪福,我大哥安好!”

夏铁雄目光里闪过一丝狐疑:“不见得吧,我听说“银针度厄”席万山昨日巳时去过你们快意堂。”此话一出,堂上的黑虎帮众都是一阵耸动。

李暮云淡淡道:“劳帮主挂怀,我大哥近日确是染了些风寒,但并无大碍。”

夏铁雄道:“老弟此来,可是受李堂主差遣?”

李暮云道:“正是。”

“所为何来?”

“为打一个赌。”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又是一阵耸动。夏铁雄右手一扬,示意众人安静,道:“怎么说?”

李暮云道:“江湖传言,今年黑虎帮与我们快意堂必有一战。我大哥不想让别的帮派坐收渔翁之利,想出一个良策。”

夏铁雄挑眉道:“噢?”

李暮云道:“赌输了,快意堂退出京城,快意堂在京城产业全归黑虎帮。今后凡是黑虎帮的生意,快意堂绝不来争。”

夏铁雄道:“要是你们赌赢了又如何?”

李暮云道:“黑虎帮将在京城的地盘划出一半归快意堂,两家从此秋毫无犯。”

听到此处,黑虎帮的徒众都有些发懵。这场对赌开出来的条件当真不合理之至,快意堂为何甘当冤大头,难道他们有必胜的把握?

夏铁雄不动声色,道:“怎么个赌法?”

李暮云从果盘里拈出三颗青枣,放入口中,顿了片刻,突然吐气长啸。众人大惊,以为他要发难。

长啸声中,李暮云仰头朝堂上的木梁一吐,“笃!笃!笃!”似有三件物什钉在了上面。

有眼力好的帮众忍不住叫了起来:“枣核!”

木梁距地一丈有余,李暮云就凭胸腹间的一股内劲就将枣核钉在了上面。这份内力,这份准头,当真骇人听闻。

李暮云面不改色,朗声道:“堂上众人,只要有一位能如法炮制,我快意堂就算是输了。”

众人又静了下来,望向夏铁雄。夏铁雄沉吟了半刻,哑着嗓子道:“赌了。”

此言一出,堂上更是静得连一声咳嗽声也没有了。

夏铁雄从榻上站了起来,上前一步,眼光扫了下众人道:“有哪位兄弟愿意下场陪李老弟玩一手?”

无人应声。夏铁雄“嘿嘿”笑了两声,一步一步走到李暮云的几前,探手从果盘里也取出三颗青枣,掌心内力微吐,果肉脱落在地上。

夏铁雄将枣核放入口中,站立不动。堂内众人看他眼睛半睁半闭,似在调匀内息。

夏铁雄突然仰头,低吼一声,三颗枣核已经脱口而出,“笃!笃!笃!”也是三声脆响,枣核已钉入梁中。

众人正待抬头细看,李暮云陡然出手!

他右手臂陡然好像暴长了一尺,已经扣住夏铁雄后颈上的“璇玑”穴,猛提一口真气,竟拎着夏铁雄朝大堂出口处掠去。

众人刚明白过来,他已掠出两丈,堪堪就要出了大堂。

七八柄窄身长剑突然从大堂外往内如毒蛇吐信般刺了进来。李暮云身形不变,右臂吐劲,将夏铁雄朝那七八柄剑掷去。

长剑的来势立时缓了一缓,李暮云趁着这一缓,急提一口真气,又掠出三丈,已出了黑虎帮总堂。他跃上白马,拉断拴马缰,两腿一夹,白马腾开四蹄,急驰而去。

白马驰出四五丈远,身后才传来黑虎帮众人的呼喝声……

此时夏铁雄正盘膝坐在地上调理内息,干枯的脸上透出股青气。过了半盏茶功,他才长长吐了口气,堂上众人看他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夏铁雄站起身来,干笑两声道:“这李暮云果真奸滑,趁我内息已竭,新力未生时出手,老夫倒险些着了他的道……”

堂上立时响起了一大片痛骂李暮云的声音。

夏铁雄又扬了扬手,缓步走到刚才那道梁下,抬头一看,脸上的表情突然凝结:他刚才吐出的三颗枣核也稳稳地钉在梁上,只是第三颗竟比前两颗低了一寸,拼不成个“一”字。

“不是夏铁雄!”

“噢?为何?”赵烈风脚步稍缓,问道。

已是黄昏,残阳的余晖照在万荷塘的湖面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瑟落寞之感。

李暮云将白天在黑虎帮总堂的情形,备细说了一遍,接着道:“我假意拿快意堂这十年的基业做赌注,就是想引得夏铁雄非出手不可。江湖传言,夏铁雄手下的五虎个个功夫了得,但真要论到内力修为,他们还是难望夏铁雄的项背。”

赵烈风沉吟了两声,继续往前走。

李暮云跟上,接着道:“我还是疑心凶手是以内力,吹雨成针,伤了大哥,所以还是想试夏铁雄一试。以大哥的武功修为,当今武林最顶尖的暗器高手,也休想攻进他身周一丈之地突发暗器。”

赵烈风道:“所以……”

李暮云道:“所以,凭夏铁雄的内力,他绝伤不了大哥。他发内力喷出枣核时我已察觉,第三颗的去势较前两颗慢了三成,钉在梁上也会比前两颗最少低一寸。”

赵烈风笑道:“三弟,那你岂不是赢了黑虎帮的一半地盘,又为何……”

李暮云也忍不住笑道:“二哥,你以为堂堂夏铁雄夏帮主会乖乖认栽吗?我要不是趁他力竭制住他,以他的功力加上堂上众人,二哥现在怕要闯云黑虎帮救我吧!”

赵烈风仰天大笑起来。

已到掌灯时分,万荷塘里越来越暗,西北角的听荷楼上已经亮起了几盏茜纱宫灯。

二人说说走走,已来到了湖心亭下。

李暮云黯然道:“杀害大哥的凶手,到现在还是全无线索……”

赵烈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三弟,不过忧思过度,大哥的仇我们是一定要报的,追查凶手,不妨从长计议。”

李暮云道:“我最想不通的还是凶手如何能全身而退,他定然是飞不出这园子,难道他能土遁不成?”

此话一出,李暮云自己却突然怔住了。

赵烈风道:“二弟?”

李暮云蓦地纵身一跃,竟从湖心亭跃入了荷塘,湖面上不断涌起大团大团的气泡。不一会,湖面平静如初,连一丝涟漪也没有。

万荷塘水深虽不到一丈,但现下也定然是寒凉刺骨。一盏茶功夫,李暮云竟然还没有从塘里起来,赵烈风立在湖心亭中,不觉呆住了……

李暮云踏上听荷楼的台阶,楼前侍立着两个青衣小鬟,看到李暮云的样子,她们眼睛瞪得快要从眼眶里掉了出来。

她们自然是见过这位三堂主的,只是从没见过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三堂主,更没见过头上身上还沾着青苔水草的三堂主。

李暮云眼里满是血丝,沉声道:“绾夫人可在楼内?”

其中一人应道:“在二楼书房里。”

李暮云点了点头,径直走了进去。

二楼是李雁北的书房所在。李暮云刚踏进去,就听到一阵轻轻的咳嗽声。

绾夫人云鬓高髻,脸上没有施一点脂粉,着一件纯白绣襦,正端坐在琴几前,几上放着一个长长的木匣子。

李暮云目光如刀,一直盯着她。

绾夫人淡淡道:“李堂主到妾身的书房所为……”

“夫人昨天没丢什么东西吗?”李暮云右手一扬,一件东西稳稳地落在琴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灯光照在琴几上的镂空雕花错银簪上。簪子的材质虽不名贵,做功却是精巧异常,一看就是京城手艺最好,取价最昂的首饰店绛云轩的出品。

绾夫了瞟了簪子的一眼,神色不变,略提高嗓音道:“青儿,先服侍三堂主换身干净衣服。”

在内室换完衣服出来,李暮云看到绾夫人还是静静地坐在琴几前,暗叹一声,坐了下来。

他盯着绾夫人那张就算未施脂粉也全无瑕疵的脸,胸中有无数问题想要问,一时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绾夫人忽然抬起头,看着李暮云,目光清澈如水,淡淡地说:“是我杀了他!”

李暮云的心沉了下去,他虽已有九成把握,但听她亲口说出,胃里还是泛起一股味道,又苦,又咸,又涩。

李暮云长叹了一声:“枉我李暮云聪明一世……我早就该猜到是你。只有你,才能够靠近我大哥而令他无一丝防备。我也没想到,你一击得手后,竟然藏身湖心亭的水下,潜到花墙边,遁回听荷楼……”

“你心思够细,算无遗策,只是天网恢恢,在亭下水中被水草挂下这支银簪,被我发现……”

绾夫人看着李暮云,只是听着,一双眼睛幽深得像万荷塘的湖面。

李暮云有些激动:“你为何要害我大哥,他待你不薄,十年前他把你从万花楼……”

“哈哈哈哈哈哈……”绾夫人陡然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凄厉,如鬼夜哭,象牙般的脖颈上有青筋暴出。李暮云怔住。

“他待我不薄,他真是待我不薄……二十年前,李雁北杀我丁家上下二十四口……”

李暮云全身的血液都已凝固。

二十年前,山西长胜堂。那天天下大雪,长胜堂长前到后却全是血,鲜血。血洒在雪地上,极艳,如雪上的红梅花瓣……

李暮云第一个冲到后花园,身上的白衣已变成血衣。

后花园内空无一人,他正要起身离开,忍不住还是仔细检视了一遍。假山后面似有一个东西在蠕动,他走过去,呆住。

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穿白狐裘,躲在假山洞里。看她的衣着,定然是丁家的骨血。被发现后,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暮云,眼睛里没有一丝惊恐。

“三弟,后花园里还有没有人?我们要退了……”远处传来赵烈风的声音。

“没有!”李暮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应了这么一句,“你快躲好!”他提剑向前厅走去……

“这八九年来,李雁北几乎每天晚上……他一在我身上,我就想吐,恶心得想吐……”丁绾渐渐平静下来。

李暮云道:“你怎么会“吞云劲”的内力?”

丁绾凄然笑道:“那年我八岁,八岁的女孩已经懂得不少事了,不是么?”

她接着道:““吞云劲”这种内家真力,都要从童子功练起,我是爹爹的独女,五岁起爹爹就要我背“吞云劲”的心法口诀……”

李暮云道:“后来你又怎么……”

丁绾道:“我逃出来后,爹爹的一个故旧收留了我,我一面拼命练功,一面发誓为爹爹报仇。”

“十年前快意堂迁到京城,我也来到京城。武林中人都知道李雁北是个色中恶鬼……我抛出自己的身子入了万花楼,成了头牌,天缘侥幸,竟真的遇到了李雁北……”

丁绾平平静静地叙说,就像是别人的事一般。

这么惨的往事,李暮北已听得浑身冰凉。十年前,李雁北从万花楼买回丁绾,李暮云当时大大不以为然,却也料不到会有今日的结果。

李暮云忽然想起:“你的“吞云劲”练到几成?”

丁绾道:“四成,不过也足够了。”

李暮云不解:“嗯?”

丁绾道:“李雁北五十岁后,每晚事前必要服药才……我跟了他快十年,他已慢慢不再防备我……前天我在药里放了“十香软筋散”,虽不是毒药,却也能令人手脚酸软,功力最少减少四成。”

李暮云暗暗叹了口气道:“昨天早晨你事先赶到了湖心亭?”

丁绾道:“不错。李雁北一出门,我就换好了夜行服,跃过花墙在湖心亭等他。他看到我时,我距他不到三尺,出其不意,将口里的水以“吞云劲”内力吐出,李雁北当时的表情……”

“哈哈哈哈哈……”丁绾儿又近似疯狂地笑了起来。李暮云许久没说话。

丁绾道:“我早料到,快意堂如果有一个人能戡破此事,必是你三堂主无疑……”

她左手轻轻一抹,打开了琴几上的木匣,里面隐隐透出青光。丁绾将木匣递给李暮云道:“李先生,我杀父大仇已报,您当年的救命之恩,容丁绾来生再报。我知道你和李雁北情同手足,杀兄大仇也不可不报。这是李雁北的“龙吟”……”

李暮云掣剑在手,剑身青碧,如一泓秋水。“刷!”的一声,向丁绾刺去……

丁绾已经闭上了眼睛。剑势突然硬生生停住,剑尖距丁绾脖颈不到一寸。剑光把丁绾雪白的脖颈映成了碧色。

李暮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我二十年前救了她,二十年后再杀了她?她杀我大哥有何不对?我再杀了她又有什么错?……

蓦地剑身一沉,丁绾竟扑到了剑尖上,剑刺入喉,一小股鲜血激射而出。

李暮云想抽剑,知道已经来不及了。突然心念电闪:大哥御内极严,她从哪儿弄来的“十香软软筋散”?大哥死时脸上定然还有水迹,四个护卫怎么无一人说道?

黑暗中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三弟,你这是杀人灭口么?”

李暮云如堕冰窟中……(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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