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里的游乐场旁边有个沙坑,坑里聚集了不少小朋友,他们正玩得不亦乐乎。坑边大人或站或蹲地围着,他们不时将目光从手机屏里抽出投向孩子,大呼小叫一番后又重新复位。外婆、奶奶们则坐在不远处的花台上,紧盯着孩子们的一举一动,仿佛为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积蓄着力量。
“别坐在沙上玩,裙子会弄脏……”
“别往衣服上擦,脏……”
“当心点,别把沙子弄进眼里了……”
大人的警告像落入沙坑的水滴,孩子们仍我行我素。性急的家长忍不住跳下沙坑,想牵走玩兴正憨的孩子。“沙子脏,我们去坐飞艇好不好?还有碰碰车……”有些孩子依依不舍地走了。沙坑里的孩子仿佛更多了。
有些孩子专程来玩沙,携带了桶子、铲子、耙子、筛子还有各种模具。他们一本正经装沙压实,出模。沙有些干,“狗”、”兔”、”羊”……倒出的形状都不够完整。孩子们的耐心很快耗光了。他们更喜欢沙土的搬运,将桶装满沙然后倾倒在身体的另一侧直到升起一座小山。暗灰的沙似乎拥有无穷的魔力,每个孩子都沉浸在它所施的魔法中。
“爸爸,我也想玩沙。”
宁儿脱鞋跳进沙坑。孩子太多了,我们选了一个小小角落。她呆在沙坑里,没有任何工具,只好两手交替地抓起一把沙,让细细的沙穿过指缝在沙地上形成一个小沙堆。短短的时间以柔软的沙成了她的朋友。她开始弯着腰,然后变成蹲着,后来干脆直接坐在沙坑里,细细的沙粘满了她的手臂、她的身体、甚至她的头发。
孩子们成了一个个小沙人,大人们都默认了这个事实。是呀,小时候谁没玩过沙呢?在玩具匮乏的年代,我们才是真正玩沙专家。
那时,哪里要建楼房,道路旁就会出现一座大大的沙堆。那时的沙是黄色的,高高的沙堆在夕阳下简直就是一座金山。路过的孩子自发地聚在这里。开始我们只是试探地抓上一把沙或踩出一个脚印,左顾右盼一番后,就肆无忌惮起来。
无一例外首先玩的游戏一定是征服这座沙堆。
我们手脚并用奋力向上攀登。沙细而疏松,两只脚常深陷其中,用力拔出的常常只有光光的脚,鞋却留在沙中。大家很快学乖了,把凉鞋捞出丢在一旁,光着双脚向上猛冲。沙经过踩踏后渐渐有了紧实度,即便如此,要登顶似乎也遥不可及。不知哪个孩子学会了助跑,走到沙堆两三米处开始加速,一个冲刺,双脚终于踏上刚才一直未启及的高度。大家有样学样,开始了一波波的冲击。山一点点的被征服,终于有个大些孩子,在沙堆的最高点拔出双脚,扬起双手大声欢呼。其它孩子都停下来抬头望着,眼中满是钦佩。然后见他再次挥了挥手,一个纵身从山顶一跃而下,滑行至地面。孩子们兴奋起来,山顶被我们一次次踩在脚下。欢乐的童音像炙热的风,悄悄飘过沙山飘过路边的梧桐,飘过炙热的阳光,随滴入沙粒中的汗水瞬间消逝后又再度响起。
“走了,走了!不准在这玩沙。”不知哪来的一声断喝。孩子们像一群被驱赶的小鸟,拿上鞋不及穿上就四散而逃,路面留下一串串凌乱的沙的足印。
到家前我们明白一定要好好清理一下。手臂、手指、双腿、脚趾,可总有些亮晶晶的沙,任凭如何揉搓,它都像个顽皮的孩子跟你玩起了捉迷藏。它不停变换着位置,家里的大人们总能在不显眼的角落发现它的蛛丝马迹。挨骂是不可避免的,父母雷声大雨点小的唠叨其实不过是虚惊一场。隔天一早我们又会约上各自的伙伴再度前往。
沙堆成了我们好长一段时间的游乐场。我们如上班的大人般每天早早地来这里报道。这回我们要加倍小心,沙堆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陷井”,这是头天孩子们偷偷设下的。当哪个小朋友不小心,脚或半个身子陷入井中,一群孩子四起的笑声就会在沙堆四周炸开。
每个来这玩的小伙伴很快都学会这个玩法。首先选个脚印多的位置,然后开始挖洞,边挖边拍实洞的内壁,洞挖得深了内壁极易塌陷,得加倍小心。然后再去捡些细长的树枝丫,呈井字型撑在洞口,再找些大片的树叶铺在上面,最后用沙覆盖在表面。表面的沙不能太过平整,要尽量凌乱些,如果能轻轻印上几个脚印那你设的陷井被踩中的几率会大大增加。大家都极其认真的完成自己的杰作,因为那种捕获猎物引发的笑容是印在成长岁月的深深的刻度。
“不准玩沙!”临近中午或黄昏,那个讨厌声音又会再度响起。我们悻悻然离开但心中己没有了恐惧。
新建的楼房越来越高,沙堆被分割成一个个越来越小的沙堆,再后来地面仅残余些沙的痕迹。秋雨来临前,这些痕迹就会被秋风吹得无影无踪。所有的欢笑还有那个坏人却不会吹散,它会一直存留在很久很久以后。
“爸爸……”听见宁儿的呼唤,我也脱鞋跳进了沙坑。两只小手不知何时堆起了一座小山,我们继续努力地堆,小山堆成了大山,但沙有些干它始终维持在一定的高度。我拿来矿泉水,在山顶开了洞将水倒入,水消逝得很快,我们赶紧搅拌,沙渐渐能捏成形。
“做个城堡吧。”孩子心中总会有座城堡,我们那时玩得最多的其实也是堆城堡。那技巧是深植于体内,像骑自行车学会就永不会忘却。抓起沙不用思考,城墙就很快砌成了。宁儿砌的一边似乎有些不够直,我帮她一起调整。紧接着开始垒第二层。第三层砌了个尖顶,然后在城墙四周修好锯齿形箭垛,最后在城堡两侧再砌了两座圆柱形塔楼,城堡在大手和小手中诞生。我看见儿时的欢笑洋溢在宁儿的脸上,似乎多了一份骄傲。
“我也要做城堡。”
搬沙的队伍停了下来,沙坑里多了些大人的身影。城堡也多了起来,大的、小的、简单的、复杂,而相同的孩子们脸上绽放的笑容。
睡前,我给宁儿讲了金蔷薇的故事:一个叫夏米的士兵,受了伤只好退伍。他的长官希望夏米把他的女儿苏珊也顺路送回她的姑妈家。夏米不擅言辞,为了逗孩子开心,一路上他开始讲述他小时候发生的故事。故事很平淡但苏姗渐渐泛起了笑容。
夏米的家乡有个孤苦伶仃的老渔妇,她家那座耶酥受刑的十字架上挂着一朵用金子打成的做工粗糙己经发黑的蔷薇花,这朵蔷薇在乌云密布的海峡上刮起风暴的时候,它总是能微微地闪烁着金光。老渔妇即使再穷也不舍得将她卖掉,因为这是她未婚夫祝愿她幸福送给她的。
“像这样的金蔷薇世上是少有的,”夏米的母亲常对他说。“谁家有金蔷薇,谁家就有福气。不光这家子人有福气,连用手碰到过这朵蔷薇的人,也都能沾光。”
后来老渔妇的儿子回来了,儿子成了画家,他的画很值钱,从此老渔妇的家又充满了笑声,也过得十分富足。
苏姗问:“会有人也送给我一朵金蔷薇吗?”
夏米没有回答。终于到了苏姗的姑妈家,她的姑妈看起来很凶,她吓得直躲在夏米的身后。夏米最后还是将苏姗留下,回了老家。
夏米后来成了巴黎的一名清扫工,他听说他的长官在战争中牺牲了,他非常想念苏姗。可想起同她告别的情景,他恨自己同时也打消了去看望她念头。
夏米渐渐老了,更加思念苏姗。在某天他经过一座小桥,桥上有个美丽的少妇正愁容满面,他发现那个少妇正是苏姗。苏姗也一直想念着夏米,她们很快相认了。苏珊的情人是名演员也是出名花花公子,他有了新欢,她被无情地抛弃只能在桥边无声的哭泣。夏米帮助她,在她与情人用书信传递着情意。几天后,这名演员开着马车接回了苏姗。
“既然你喜欢给自己选择这样的生活,”离别时,夏米不无责备地说,“那就祝你未来幸福。”
“要是有人送给我一朵金蔷薇就好了!”苏珊娜叹了口气。“那就一定会幸福了。夏米,我直到今天还记得你在轮船上讲给我听的那个故事。”
苏珊走了,夏米一直记得她说的话。于是他每天把在工坊里清扫的灰尘收集起来偷偷带回家,因为他知道这些灰尘里混有一些工匠们打首饰时锉下来的金粉。他自己制作了一只簸扬机,每当深夜时,他就在院子簸扬带回来的尘土。
许多日子过去了,金粉日积月累终于可以铸成一块金锭。他找工匠将金锭打成一朵金蔷薇。金蔷薇制作得很精美,在蔷薇花旁的枝条上还有制作一个小小的蓓蕾。可他再也找不到苏姗,她跟情人离开巴黎去了美国。夏米每天夜晚只能将金蔷薇捧在胸前,思念着苏姗,梦想着重逢的一天。
“夏米还会见到苏姗吗?”
“会的,一定会的。”
宁儿带着微笑进入梦乡,我一直无法入睡。金粉铸成了金蔷薇,沙子砌成了城堡,可心中的梦想真的能实现吗?
或许我们应该做的是一直保持着微笑,我想。
2022.0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