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妈的,简直是胡搞、乱搞,气得老子真想一脚把这破拖拉机踹个底朝天。
我大学的专业是英语,毕业谋了个差事,居然是去了一所地质矿产勘查院。如果说现在什么都要跟国际接轨,地质勘查也需要外语人才,那么我的英语水平也实在是够烂。寒窗16载,鸟语就学了10年,现在最熟悉的还是那两句
--How are you?
--Fine,thank you,and you?
更加不堪的是,听说人家正经老外平时问好根本不这么说。这鸟语学的,真是晦气。好在我还会一句足够地道的英语--fxxku!有多地道?我那发音,就是真洋鬼子也听不出这出自一个中国人之口。这句话一度成了我的口头禅,高兴了来一句,不高兴了更要来上一句,大家都对我的英语水平刮目相看。但是,我现在轻易不亮出我的精妙发音,因为这句fxxku,领导对我高度重视,一度想要推荐我去国家外交部工作。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这水平到了外交部肯定会露馅儿,到时不光我倒霉,我的单位也会跟着被处罚。我因为这事每日提心吊胆,最终痛下决心,绝不再说我最得意的这句fxxku,除非在极度高兴或极度愤怒时。毕竟要是不说这么一句舒缓一下情绪,会把自己憋疯。就靠着这两句不着调的,我硬是以外语专业人才的名头被招进了单位,但工作岗位与外语没有半点关系,不过倒是相当有油水嘞,财务科。
我为啥生气?倒不是因为自己专业学的一坨屎一样还走了狗屎运,找到了好工作。毕竟,咱不能边口水横流地抱着白来的羊腿啃,边骂这养羊的真没水平,把羊喂得如此肥。说起羊腿,我这嘴里就像长出个杨梅,口水止不住地冒。口水一冒,我这气头就更足了,真真岂有此理!
我生气的原因有两点。一来,我是个英语专业毕业的,跟地质勘探没半毛钱关系,而且我是个财务科的小科员,居然被编进一个勘探小组,跟着三个专业的同事,深入这山林中,来搞什么资源勘探,真是昏了头!飞机转火车、火车转汽车,这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转到了拖拉机里来。坐在这车斗里,简直就像是屁股下边被安了一组弹簧,没有一刻稳当的,感觉大肠都颠到了嗓子眼儿,一阵阵想吐。听说接下来还要进山,大部分时间都要靠两个脚板扛着。这哪里是出差,连出殡都不如!二来,我们的目的地是四川,找的居然是石油!我一个狗屁学英语的都知道,四川有个鸟的石油,这与跑到江南的山林中去找野生牦牛有什么区别?这要能发现油田,我就改名,不姓张了,改成和单位一样,姓地,就叫地二!
“这南方景色就是好啊!可比那除了黄土就是石头的秃山强多了。”
说话的是这回“不靠谱勘探活动”的领队--老黄。他倒是心情不错,望着两边的密林,两道几乎没几根毛的浅眉分外活跃,带着一对儿三角眼也来了劲,躲在一副黑框瓶底子后边,乐地眯成了缝,两丛鼻毛不安分地呲出一大截,一张大嘴恨不得咧到耳根去。我知道,他们勘探组常年在西北一带作业,喝风咽沙那是家常便饭,这回来到这西南的蜀地,简直就是进了天堂。这货身为队长,专业素质倒是出奇的差,恐怕比我强不到哪儿去,还不是靠着溜须拍马、偷奸耍滑坐上的这个位置?跟着这个土王八出差,没什么好事儿。
“景色不景色都是其次,关键是要完成任务。我们这回的任务就是在西南找到石油,实现突破!难度很大啊!不好干......”
副队长李猛是个一根筋,为人倒是正直得很,就是走到哪里都丝毫不改工作狂的本色。拖拉机的颠簸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工作状态,两只青筋暴起的大手,牢牢握住两边的挡板,一对眼睛就像探照灯,在树丛、山岭、小河间来回搜索,好像石油会突然从什么地方自己喷出来一样,生怕错过了。
坐在我旁边的小胡没搭茬。说实话,如果不是这次出差,我连单位有这么号人都不知道。他话很少,像个依令行事的机器人,一张小圆脸被有些长的头发几乎盖住了半张,但仅从他圆圆的下巴上长出来的那几根垂头丧气、七扭八歪的胡子,就能想象出他是怎样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fxxku!”我实在忍不住了。
“要不说小张是学外语的,听听这发音!哎?你刚才说的是英语吧,是啥意思啊?我们也跟着涨涨学问。”老黄一脸疑惑。
“哦,这个呀!是英语,是英语,意思就是表示自己非常高兴,非常荣幸!我这趟能跟着几位业务骨干出差,运气真是好,能学到不少东西啊!黄队、李队,有什么需要我这个新人做的尽管开口!”我随便糊弄了几句,反正他们也听不懂。
这一路我没少扯这些没味儿的,这个我擅长得很。毕竟入职没多久,又是第一次出差,再怎么不爽,装装样子是免不了的,说完那句fxxku心里舒畅了很多,我真是个混蛋。
“小张,这趟可辛苦你了!领导派你来也是为了锻炼你,我看你未来一定要被重用的,哈哈哈!小胡,你跟人家好好学学,听着没有!个闷瓜!”
老黄这个老狐狸,单位里谁不知道,见风使舵、随风倒那是他的看家本事。若不是报销拨款都需要过我这道手续,他会对我这么客气?屁!小胡也够背的,自打进了单位就跟着老黄,走南闯北,没少为老黄干活。冲着小胡性格内向,老黄动不动就对他吆五喝六。也就是小胡,估计换二一个人都没的忍。
“老黄,我们是一个团队,什么样的人才都需要嘛!小胡干起活来也很利索。小张,你没干过这活,困难少不了,不懂就问,尽你所能,这次必须要找到石油!”
我嘴上应和着,心里却在嫌弃李猛这个呆瓜。你以为上头撇撇嘴,随便搞出个什么计划就一定能成?上头犯浑,你也跟着一起犯傻,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在这蜀南的山林中找到石油!
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几处房屋出现在眼前。这里居然有个村子!要不是看到几处零星飘起的炊烟,听到几声不知从哪儿传出的狗叫,我还真没想到这里竟然住着人。房屋倒还好些,只是这村里的路实在是够烂,只能靠拖拉机以不超过10迈的速度爬行,速度快了车不但就散架了,人的胳膊腿儿也会被颠到山沟里去。这年头,年轻人当然不会愿意留在这穷乡僻壤了此一生,有本事的会把父母接走,没本事的估计此生也不再回来,宁可饿死在城里。恐怕这村子迟早会消失。
老黄本想在村里停留片刻,可还没等说出口,李猛已向开拖拉机的大爷发出了继续前进的命令,这让老黄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拖拉机出了村又向前走了大约十来分钟,来到一座山脚下。这里距离我们要勘查的区域还有十多里地,但已经没有公路了,只能依稀看到被村民踩出的简陋山道镶嵌穿插在密林中。拖拉机是绝对无法开进去了,要进去只能靠脚,但我们背着各种仪器设备,要走这段路那简直是天大的玩笑。
老黄给我下达了第一项工作指令:去找村民借五匹马来。理由是我学的是英语,在与不会说普通话的人沟通方面比较有优势。这让我头一次觉得学英语如此有用。
我还真完成了任务,但靠的不是我高超的沟通技巧,是五百块钱。搞来的也不是五匹马,是一头驴,还是头瘸腿驴,三条腿长,一条腿短。别看这驴走起路来一高一低地晃荡着,但这几乎是村里唯一的四条腿活物了。长得还极为标致,双耳挺拔、睫毛修长,一双眼睛像两块黑宝石,饱满而晶莹。最漂亮的是这嘴,毛色在鼻孔上方两三寸开始,由灰褐色完美地过渡至白色,没有半根杂毛。若不是这条瘸腿的拖累,恐怕他也早已离开这穷乡僻壤,到大城市去闯荡一番了。
老黄看着眼前的这位瘸驴兄,瘸驴兄看着他,两人对我都颇为不满。老黄本想骑着大马,省了自己走路,可碍于面子也没多说什么,他自己心里明白,这地方能搞出一头瘸驴就算很不错了。瘸驴兄被无端拉到这里,估计也能预感到接下来免不了要受累,于是很不给面子,不停地嗯啊乱叫。这个倔驴,我看这次找不到石油的锅就该甩在他身上!
瘸驴兄驮着勘探设备,我们几个人背着给养,四个人,一头驴,进了山。
八月份,蜀南的天气分外闷热,太阳几乎不怎么露脸,山中虽然林木茂密,可也是透不过气。走了不到一小时,我们几个已经汗流浃背、呼哧带喘,即便三个老队员显然对这环境也很不适应。唯独瘸驴兄,步履矫健,高低有秩,只是不时就哼哼两声,嫌我们走得太慢。我心中暗骂:你个瘸腿驴仗着自己是本地驴,逞什么能!
我们很快发现,气候闷热不是最大的困难,因为脚下的小路越来越窄,周边的植物越来越茂密,最后小路干脆消失了,我们从走路人变成了开路人。
“妈的!什么鬼地方,路都没有了!”老黄的好心情和路一起消失了。
“这样不行,开路太耗体力,我们挨个来走在前面开路吧,小胡先来。”李猛显然经验更丰富一些。小胡还真是把干活的好手,手里拎了把四十公分的开山刀(谁都没注意到这闷葫芦从哪儿拿出把这么长的刀,紧跟在身后的老黄脸都吓绿了)手脚并用、左右开弓,我们三个和瘸驴兄稳稳地跟在后边。
又走了大约一小时,大家都已到达体力的极限,尤其是在前面左劈右砍的小胡,浑身的汗水让他活像个落汤鸡,原本盖住半张脸的秀发也变成了一缕一缕,倒是露出些真容。
老黄先是嚷嚷了几句肚子疼,紧接着便下令,原地休息半小时,吃些东西补充一下体力。这家伙,刚到四川就拉着我们一连吃了两顿火锅,嘴上是解了馋,但谁知道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受不了这辣,一路上不停地拉稀。我们刚一坐下准备吃些东西,他倒跳到草丛中去上大号,搞得我们胃口皆无。老黄解决了问题,肚子舒服了些,胃口大开。三个面包、两根火腿肠、一瓶矿泉水,瞬间下了肚。
“走,我们上路!”老黄见大家歇得差不多了,自己也填饱了肚子,号令开拔。“老李,换你前面开路吧,小胡歇一歇。小张,你也歇一歇,我来跟在后边牵驴。”
这老小子,倒是会找活。牵驴有什么累的?也要替,他这就算是把开路的活躲过去了。不干活倒没什么,但他牵驴却给我们惹出了天大的麻烦。
老黄本就不适应这闷热的气候,加上肚子又在不停给他找麻烦,刚才一瓶凉水下肚,还没走出多远,胃里就开始咕噜咕噜响个不停。不光响,还不停向外排气,嘣嘣地没个完。我们几个走在前边还好,瘸驴兄可倒了霉,队伍行进缓慢已然让他十分不爽,现在还要忍受生化武器的袭击,这哪还叫驴过的日子?!他先是嗯啊叫个不停,后来干脆拿头冲着老黄腰眼儿上拱,老黄本就被这肚子闹得憋了一股子气,被这一拱来了火。
“他妈的,你拱个屁啊!”这话说得没毛病,瘸驴兄,你拱他的屁干什么?老黄更加不对,不光骂,还动了手。他回身抡起胳膊,铆足劲给了瘸驴兄一个大耳光。瘸驴兄也是村子里响当当的驴物,方圆几十里仅此一头,哪受过这气?嗷嗷一嗓子,回身给了老黄一招兔子蹬鹰。
瘸驴兄着实有些功力,老黄被这一脚蹬得腾空而起。老黄撞上了我,我撞上了小胡,小胡撞上了李猛,我们四人一股脑摔进了旁边的草丛。谁知道这草丛后是一条斜坡,根本无法站稳,更要命的是,老黄即使飞了起来,手里还紧紧攥着缰绳,瘸驴兄被我们一同拖了下来,驴和人滚作一团。
到了坡底,看似一片绿色,谁知下面还藏着一条一米多深的山沟。我们几个还没来得及反应,又顺着山沟一路滚了下去。幸亏有很多植被,若要是个石头山,我们几个早就一命呜呼了。就这么继续滚着,没出多远,这山沟中间竟有条横着裂开的大口,我们几个连人带驴掉了进去。绿色混杂着天空的灰色,伴随着人与驴的喊叫,在眼前拼命旋转,后来干脆成了一片黑色.....
2.
有一条温热的毛巾在我脸上来回抹擦。这毛巾有些湿,还有些臭,擦在脸上痒痒的。我想把毛巾拿开,可右手很沉,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抬不动,左手还好,除了些湿凉的触感,仿佛还算轻巧。我应该已经抬起了它,准备来抓这条毛巾。毛巾没有抓到,却抓到一团扎手的钢丝球。我猛地睁开眼,瘸驴兄正在用他那臭嘴在我脸上拱来拱去。这蠢驴竟把那条瘸腿踩在了我的手上!我一把推开瘸驴兄,念在叫醒之恩,我不打算追究他踩我手的过错,暂且饶他一次。瘸驴兄摇头晃脑地走开了,颇有些不识好驴心的怨恨。
我强忍着浑身的酸痛查看了一番身体,虽然已是破衣烂衫,擦伤处颇多,但功能仿佛还算正常。我想自己应该躺了很久,因为天已经很黑了。月亮怎么变成了斑驳的一条线?不对,不是月亮!那是条山谷的裂口,我就在这谷底!仔细望去,这谷口像个拉长的天井,距离地面有五六米高,宽度两米左右,最宽处不过三米多,倒是蛮长,七扭八拐的,像人在西瓜上一拳砸出的裂缝。谷口两侧参差不齐地长满了竹子,竹枝由外面直伸进来。我和瘸驴兄就是从头顶处的裂口掉进来的,因为那里的竹枝断了好几根。恐怕不是这些竹枝的缓冲,加上地面厚厚的竹叶与杂草,我和瘸驴兄就要在极乐世界见面喽!
“你这蠢驴!你大爷的!老子非宰了你!”原来老黄就躺在离我不远处。这混蛋,刚苏醒过来就骂起了瘸驴兄,要不是他向瘸驴兄投放生化武器,我们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老黄....”
“小张?你还活着?你没事吧?”
“身上有些擦伤,不过没大碍。”
老黄躺在地上,循声扭头望向我,眼神就像看到了他再世的亲爷爷。
“小张,小张!你快过来看看我!我的腿好像没什么感觉了,不听使唤!”
我咬咬牙,歪歪斜斜站起身,趔趄着来到老黄身边。他的右小腿胫骨呈现出一段反常的凹曲,一定是骨折了。
“你的右小腿骨折了。”我用冷静的语气将病情告知老黄,像个大夫。
“妈的!老子现在开始能感觉到了!疼,疼啊!我的腿,我的腿啊!咋办,是不是要截肢?啊啊啊!”老黄四十多的人了,却像个孩子一样,扯着个破锣嗓躺在地上哇哇大哭,像被燎了毛的唐老鸭。瘸驴兄不知是在哭还是笑,也跟着嗯啊嗯啊地嚎起来(我觉得他一定是在笑)。
正在我犹豫该先安慰老黄还是先安慰瘸驴兄时,身后传来一阵动静,我下意识地转过身。这一看,让我浑身的汗毛“chua”的一下立了起来!
天色应该有些晚了,加之谷中的光线实在昏暗,我只能隐约看到前方暗处有个东西,在迈着沉重的步伐向这边缓缓移动。这东西长着四条腿,上面居然还甩出来一条像胳膊一样的肢干,膀大腰圆,脑袋像个巨型土豆,呈现出一个不规则的球形。我迅速在脑中极为有限的知识储备中搜索,野人,一定是野人!我在世界未解之谜上看到过,我们这是掉进了野人的秘密巢穴!
我虽然害怕至极,但脑袋还算争气,它正在飞速地运转:我该怎么办?目前来看,仅有一只野人,凭我的身手、我的武功,打他那是必死无疑。这野人的身体足有两个我那么大,打是肯定打不过的。好在从野人的行进速度来看,他的动作非常迟缓,我虽然身上有伤,但毕竟都是些皮外伤,如果拼了命地跑,他应该追不上我。只要躲过这片昏暗的区域,进入前方的黑暗中,就有机会活命。但是老黄和瘸驴兄怎么办?瘸驴兄逃命的速度恐怕也不比我慢,但老黄站起来都困难,想逃跑?是比登天!我要不要背起老黄一起逃命?去他娘的吧!大难临头各自飞,谁要不飞谁吃亏!
“张二。”
我刚要撒腿跑,这野人居然冲着我喊了一声。
他居然在叫我的名字!声音有些低沉,但我听得很清楚。奶奶的!这还是个有超能力的野人,不仅会说话还能叫出陌生人的名字,看来今天死定了。不对,这声音怎么那么熟悉?
“张二,快来扶我们一把。”我定睛细看,哪是野人,明明是李猛和小胡。他们两人互相搀扶着,从暗处向我们蹒跚而来,小胡的胳膊应该受了伤,用一条破布挂在胸前。因为他们靠得很近,胳膊搀着胳膊,头挨着头,光线又实在昏暗,才被我认成了野人,差点被吓得流出屎尿来。还好没有扔下老黄逃命,不然必定要落下个聪明人的美名。
李猛与我的情况差不多,没有大碍。小胡胳膊受了些伤,但勉强能够行走。我们三人围着老黄坐下来,开始谋划下一步该如何行动。瘸驴兄倒是心大,自顾自地在周围寻找嫩草一饱口福。
在李猛的提议下,我们决定先在周边寻找散落的物品,看看还有什么能用上的,毕竟现在一个面包、一把小勺都可能决定我们是否能活下去。这一搜索不要紧,还真找到不少有用的东西:四个背包找到两个,里头的食物和水够我们维持两三天的,除此之外,小胡的开山刀、老黄的厚瓶底眼镜、我的打火机也都悉数找到。
咳咳,这里我要强调一下,老黄的眼镜是我找到的,因为这事李猛副队长说该给我记头功。老黄是个高度近视,没有眼镜几乎就是个盲人。腿上的剧痛和眼前的一片模糊,让老黄几近崩溃,瘫在地上不停地嚎啕。他认定,在这荒山野岭的深沟中,又瘸又瞎的自己死定了,还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己做鬼也不会放过瘸驴兄。瘸驴兄无所谓,倒是我们几乎要被这鬼叫一般的哭喊声搞得发疯。重新戴上眼镜让他平静了不少,李猛又为他用树枝与破布做了个简易夹板。
这山沟里,虽是夏天,入了夜却寒意阵阵。我们用找回的打火机拢了堆火,简单吃了些东西,决定先睡一觉,待天亮后再做打算。夜里,我睡得很沉,昏昏沉沉间,仿佛听到几声狗叫。早晨醒来,细细回想,这绝对是做梦,没听说这一带有什么野狗,既然没有野狗,那十有八九是家狗,有家狗就必定就有人,我们早远离文明世界了,哪来的什么人?但那狗叫又实在真切,莫不是我在这鬼地方得了什么幽闭症?还是中了这沟里的什么诡异毒气?
“唔....妈的!你个瘸驴,唔....老子非宰了....你!”老黄歇斯底里的吼叫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瘸驴兄打昨天下到这沟,嘴就没闲着,也怪这沟里的青草实在鲜美。这地方人迹罕至,植物茂密,恐怕长着许多瘸驴兄从没品尝过的稀世美味。一夜之间,瘸驴兄把肚子吃成了一个球。这有进就得有出,瘸驴兄跟人一样,注重养生,早上必须得来一趟大活。此时瘸驴兄正在奋力排除宿便、清理肠道,来大活倒无所谓,却偏偏冲着老黄的脑袋来,还全是稀的,这一大坨,热气腾腾,险些把熟睡中的老黄闷死在下边。
“小胡,拿刀来!老子要开他的膛、剥他的皮!把刀拿来!”老黄边用手拨开脸上厚厚的驴屎,边向小胡喊叫着。
瘸驴兄必是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原地腾挪了几步,瞄准老黄的脸,力道十足地呲出一泡尿,帮老黄将脸上的驴屎冲了个干净。伴着骚气的升腾,老黄被呛得嗷嗷直叫,瘸驴兄也附和着嗯啊乱喊。
“刀、刀、刀.....刀呢?我他娘的!刀、刀!”老黄毫不领情,也顾不上受伤的腿,躺在地上手舞足蹈,活像只肚皮朝天的王八。
“要宰他也不是现在,留着他有用,够吃好几天的。”
小胡冷不丁的一句,惊呆了众人,包括满脸黄汤的老黄。大家都瞪大眼睛望向一路沉默寡言的小胡,瘸驴兄更是面如土灰。
“食物有限,等到没东西吃了,再宰他。”
小胡与瘸驴兄四目相对,战争似乎将在瞬间爆发。
“你们吵什么呢?”李猛一句话瞬间让现场的局势缓和了不少。
“都别吵吵了。我到四处查看了一下,有个坏消息,从这儿爬出去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这沟越往上越窄,四周都是呈反角的石壁,专业登山运动员都够呛能上去,更别提咱几个伤兵了。”
“那咋办啊?”我绝望地问出了大家心中共同的问题。
“还有个好消息。在前边的岩壁下有个洞,应该能通向外边,我感到洞内有风。”
“这下咱们得救了!”老黄欠起身子望着李猛,眉开眼笑。
“但是......”
“李队长,我的亲哥,你有话能不能一气儿说完!这性命攸关的,咱能不能不这么大喘气儿!”老黄眼见着泪都要流出来了,他对李猛可从没这么客气过。
“那个洞很黑,看不到头。另外....洞口不是很大,人弯着腰勉强能爬进去,以老黄现在的情况,恐怕....”
“恐怕什么?你们他娘的莫不是想要扔下老子?”老黄瞬间变了一副脸,虽然隔着副厚厚的镜片,那上头还沾着屎,挂着尿,但我们都能感觉到,他眼中有一股杀气,准备拼命的杀气。
“那倒不是。我们可以拿绳子拖着你进洞,但洞里的情况现在还不清楚,你的腿恐怕少不了还要遭些苦头。”李猛慌忙解释。
“我不怕!哪怕现在就锯断这条腿,老子也要出去!”老黄恶狠狠地环视我们。
人在生死面前,就像头野兽。
我们来到洞口,正如李猛所说,洞口不大,只能像狗一样趴着,手脚并用才能勉强前进。里面黑漆漆的,有阵阵的微风吹出,这说明顺着洞一定可以到达另一个地方。前方到底是逃出生天,还是另一个深渊?没人知道,可除了爬进去我们别无选择,总比在这里等死强。况且如果情况不对,我们退出来便是了。只是我的瘸驴兄,他无法进洞。不过这外面倒也不错,青草遍地,没准儿瘸驴兄可以在这山沟里颐养天年,做头世外高驴。
我的伤势最轻,由我打头阵,小胡跟在我身后,李猛拖着老黄殿后。随着我们越爬越深,身后的亮光也越来越稀少,黑暗像从前方顺着洞口喷射的墨汁,将我们吞没其中。越向前爬,我越感觉出这洞有蹊跷。洞的四壁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崎岖不平,我的手清楚地感觉到地面有被压踩过的痕迹,这会是人工开凿的通道吗?我在洞壁四周摸到许多呈条状的凹凸,像是被用叉子一类的工具划过,难道前面通向某位神仙的洞府?可是如果是人工开凿的怎么不把洞凿的大一些?是因为工具只有一把叉子,实在没法扩大洞口?不久我的疑虑被打消了,但随之而来的是不寒而栗的恐惧。
爬了大约二十分钟,仍然未见丝毫亮光,伸手不见五指的未知黑暗最叫人心慌。我们起初都不说话,只是摸索着爬行,身后不时传来老黄的呻吟,但他强忍着一言不发,任凭李猛用绳子拖着自己,使得身体与地面有节奏地摩擦着。终于,人们越来越沉重的喘息声和地狱一般的黑暗,还是让老黄率先崩溃了。他先是开始抽泣,接着边哭边自言自语,他甚至提议大家不要再爬了,躺在这洞里等死拉倒。
“张二,别爬了。”身后的黑暗中传来李猛的声音。
“你身上不是有一个打火机吗,拿出来,打着火。我们见见光,也稍微歇一歇。”他拖着老黄在黑暗中爬行,显然累得不轻。
我摸索出打火机,借着亮光,侧身望向后边。洞实在太小,我只勉强看到小胡单臂撑在地上,垂着头呼呼地喘粗气。我只得举起打火机,希望可以多些光亮透过我的脊背,照射到后边,这也让我不自觉地望向周围的洞壁,这一望,让我魂飞魄散。
刚才摸到的条状凹凸,左右交错,与其说是叉子划的不如说更像是某种野兽挠出来的,因为那痕迹丝毫没有叉子划过的规整,呈现出一定弧度,每一道都是由深到浅。更可怕的是,洞壁挂着稀稀拉拉的毛发,黄色的、黑色的、灰色的....妈的,这明明是野兽的毛发,我们进了野兽的巢穴。
我马上熄掉了火机,生怕光线会招来野兽的注意。
“光呢?亮光....”老黄迷迷糊糊地嚷嚷着。
“闭嘴,都别说话,这洞里恐怕有野兽。”李猛显然也发现了不对。
“李队,咋办?退出去吧?”我小声地向后嘀咕。
“退是可以,但我刚才边爬边摸索了洞穴四壁,中间曾出现三个岔路,你只顾向前所以没注意。我们现在退只能屁股冲前,用脚向后蹬着老黄走,稍有偏差进了岔路,那可能就只有困死在这洞穴里了。”
李猛说得很沉稳,但大家都感到了这背后的绝望。
“那....”
“不能后退。向前!后退也是死,前进也是死,不如一直向前,拼一把!”小胡不等我说话就下了结论。
这个混蛋!打刚才他说出如何对付瘸驴兄我就觉得他像变了一个人。这山沟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在这里,一个人能把在心底压抑的原始本性一点一点地释放出来。小胡看着沉默寡言,心却比谁都狠。我爬在最前边,要碰到野兽也是我首当其冲,这洞这么小,有我挡在前面,野兽一时半会儿绝无法伤到他。而他则可以借着野兽撕咬我的功夫,在后边给野兽致命一击。
我看出小胡的心思,正想破口大骂,但猛地闭住了嘴。因为我清晰地感觉到,屁股上的破洞处,传来一阵金属特有的凉意。小胡这王八蛋,竟将他那开山刀贴在了我屁股上!我算彻底看清了,这家伙为了活命什么都干得出来!我若不向前,他真敢拿刀给我腚眼儿来个扩建工程!好汉不吃眼前亏,此时后退也确实是死多活少,爷爷就暂且从了你个小兔崽子!
爬归爬,咱嘴上不能掉链子:“小胡大哥说得对!我继续向前了,小胡大哥,你可千万跟紧了,爬得累了尽管开口,我随时停下来。”我真他娘是个怂蛋。
大约又向前爬行了十来分钟,我明显感觉洞口开阔了一些。莫不是要到这野兽的老巢了?我紧张地四肢发抖,密密麻麻的汗珠在脊背上出了一层又一层。我甚至已经闻到了一股野兽特有的骚味。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只要情况不对,我就第一时间趴下,让野兽可以越过我的身体冲向后边猝不及防的小胡,我就可以趁机逃命。这洞穴这么长,又一直有风迎面吹来,住在这里的野兽一定还有别的出口。胡孙子,你可别怪爷爷,是你先威胁到了老子腚眼儿的安全。李队、老黄,你们恐怕也活不了,要怪就怪小胡这王八蛋吧,别怪我。
出乎我的意料,野兽并没有出现,洞穴的尽头却出现了。我的头猛地碰了壁,坑道在面前突然消失了,这是条死路!我把这绝望的消息告诉了大家,洞穴里瞬间响起了大家绝望的吼声。
我拿出打火机,打算在死之前再看看光明的样子。火焰在打火机顶上摇曳了两下,熄灭了。有风!哪里来的风?我感觉到了,是头顶!我猛地向上一仰头,扑了空,头顶上是空的!由于周围一片黑暗,我根本没注意到,隧道竟直接向上拐了九十度。我忙欠身向上摸索,很柔软,像是个草垛。我勉强将上半身立起,双手向上,猛地一推,一垛厚厚的茅草被我顶出了洞穴,眼前瞬间一片耀眼的光,我们爬出来了!
我心中激动地甚至一时无法发出声音。我以为我们得救了,殊不知我们来到的地方比那洞穴中的黑暗还要恐怖万倍。
3.
此刻,老黄面前摆着一片巨大的叶子,上面是稀烂的一滩,冒着扑鼻的恶臭。老黄注定将面临一场异常严峻的考验。他做梦都想不到,在品尝过瘸驴兄的肠道精华后,现在,他将不得不再次面对类似的窘境:他要把自己的粑粑吃掉。这次真的是到了生死关头。
这个剧情本应放在后边讲述,可这一时刻实在是危急万分,诡异万分,我忍不住想要在一开头就讲出来。好了,讲完了,感觉好多了,不然我又该用那句绝对纯正的英语发泄一下了,因为憋得实在难受。现在倒回我们刚钻出地洞那里,以便大家看得懂,这样你们才能感觉到那时我的内心是多么的恐惧。
很难形容我们爬出洞口那一刻的心情,像在水中即将溺毙,却猛地被人薅住脖领揪出了水面。我此时才明白,什么叫重活了一次。虽然天空仍然十分阴郁,但我眼前却满是明媚的阳光,重获生命的喜悦随着空气沁入了我体内的每一个细胞。剩余三人的喜悦之情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老黄甚至等不及我们拉他出来,顾不得断了的腿,紧随李猛身后爬出洞来。
我们出来的洞口在一处山脚下,周围满是郁郁葱葱的灌木,四周群山环叠,山腰处薄雾弥漫,湿润的空气中萦绕着一股味道,一股骚味....难道这就是重获新生的味道?
“都....嗷嗷....不许....嗷嗷....动!”身后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这是人在说话,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怪在哪儿?我回身望去,瞬间明白了:说话的竟是条狗!刚刚这句话分明是一句狗语人言的混搭。
可狗又怎么会说人话呢?但我们身后除了这条不知何时窜出来的狗以外,再无他物了啊...不等我再加思索,他的下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围....嗷嗷....起来!”
随着一声号令,我们周围又窜出八九条大狗,这些狗是清一色的大狼狗,身长足有两米,从头到尾通体的油黑,肋下是两片土黄色的皮毛。他们的表情自不用说,怒目圆睁,龇牙咧嘴,就等冲上前来把我们撕个粉碎。
“这是谁家的狗?快来管一管!咬到人可不是开玩笑的!”李猛这句话实在不合时宜。一群会说话的狗,会喊出“不许动”、“围起来”这样命令的狗,怎么会委屈于人做家犬。接下来的一只狗说出的经典台词,印证了我的想法。
“愚蠢的人类。”
随着话音,一只杜宾犬从不远处的草丛中显出身来。他黑森森的皮毛闪着光亮,像镀了一层油膜。他的头高高昂起,四肢修长而强健,胸肌挺拔而浑厚,一双尖尖的立耳像两道帽缨高高耸起,两颗乌黑的眼珠,杀气腾腾。他迈着缓慢而有力的步伐来到我们面前,像极了古时的斯巴达勇士来审视他的俘虏。
“蠢货,你以为这世上所有的狗都会在你们人类脚下低头哈腰、摇尾乞怜吗?”
我们四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我的娘啊,狗会说话已经不算什么了,一只杜宾犬,居然会使用成语!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生理构造不允许,我的下巴早就砸到了脚面上。
“这位....大哥?”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这只好汉。
“这是哪儿?你们....怎么会说话?”李猛接着我的话,满面疑惑地问。
“这里是犬神国,我是国王卫队的卫队长——杜卡。国王早料到你们会从这里进入我们的王国,命令我率领卫队在此守候。”
“国王?”
“我劝过陛下,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永远无法与我们和平共存,可陛下仍不愿放弃....”
“陛下是?”
“他是我们神圣的国之犬神,英明无比的绝世圣犬之王。他命令我一定要视你们为我国最尊贵的客人。我警告你们,如果你们胆敢作出任何无礼的举动,我会瞬间咬断你们的脖子。愚蠢的人类,我奉劝你们,收起你们无理的高傲。”这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我仿佛听到了他牙齿摩擦的咯咯声。
“我现在带你们去住所休息。”
我们四人都不敢多嘴,搀扶着老黄,乖乖地跟在杜卡身后,被卫兵们簇拢着。穿过一条蜿蜒的山间小路,翻过山坡,一个山洞赫然出现在面前。
“这就是你们的住处。你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向国王禀报。”
杜卡留下四只守卫便离去了。我们走进洞穴,着实吃了一惊。这里应该算是犬神国的国宾馆,档次非常高。我之所以做出这样的推测,是因为这洞穴的内部构造实在是巧夺天工。洞口虽不大,里面可是别有洞天。四百多平的空间,毫无昏暗的感觉,洞壁四周的高处自然分布着几个错落有致的开口,确保了光线充足。洞内虽然没什么人造的物件儿,可却自四壁支出许多平整的巨石,成为了天然的家具摆设。左侧的岩石最大,上面铺满干燥温暖的杂草,厚厚的,一望便知是用来睡觉的床铺。洞穴中间的地上突兀地生出一块一平米见方的石墩,表面异常平整,四周摆着几个草甸,权当桌椅使用,桌面上还摆满各色野果。
这洞里最绝的要属它的上下水系统(怪我胡扯,其实是有上水没下水),在洞穴最里面,有一处巨大的凹陷,山洞顶部竟有清泉源源不断倾泻而下,泉水在下方形成一汪碧潭。不用我解释了,这是个天然的淋浴房,带浴缸能泡澡那种。我心中暗自感叹,这哪里是什么山洞,简直就是传说中美猴王的水帘洞,说它能媲美五星级酒店都不为过。
就在我望着四周发呆时,李猛与小胡早已奔向桌上的野果,刚刚的爬行让大家消耗了大量的体力。我懒得跟他们凑热闹,昨晚趁他们没看见我偷吃了一个面包,肚中还算踏实,倒是有些渴了。我冲到水潭边没命地喝起甘冽的山泉。
“你们他妈的这帮王八蛋,当老子是空气吗?啊?”老黄坐在地上,瞪着愤怒的大眼珠子望着尽情吃喝的我们。
“黄队,别生气,我们实在是又渴又饿,李队长一路拉着你,可累坏了。”我边打圆场边奔向老黄,将他搀到桌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