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旺搬家

                                一

四旺从他爹手里接过东风小吃店,一晃已经三十年。小镇上百户人家,远近十里八乡,没人没吃过他家的牛肉粉和蒸豆腐。

新塘坐落在两山夹一江的半山上,国道擦肩而过,青江在山脚下常年静静的流淌。它算是长江水系里一条小小的支流,水深处,墨绿的颜色让人怀疑江底沉了翡翠。

四旺从小没太挨过饿,平日喜欢在树林江边逮鸟摸鱼,时常野到天黑才想起自己有家。呼啸着穿过昏暗的门厅直奔厨房,于黑暗中填饱肚子是他顶拿手的事儿,累了一天的爹娘才懒得理他。那几年兴改名,同龄的旺财改叫了“卫东”,他爹还固执的坚持叫他这个封资修的名字:钱四旺。

四旺在婚前似乎就挥霍完了一生玩耍的指标,念完初中就死也不肯去学校了,宁愿给他爹打下手,帮忙烫牛肉粉,端热豆腐。他变得规矩,少言而有眼色,即便店里店外坐满了赶集歇脚的乡亲,有四旺在,就不至于手忙脚乱。

四旺似乎是从学徒开始干起的。抹桌子扫地,收拾碗筷,他的效率起码顶一个半人。没多久的功夫他就能立在灶台跟前,麻利的用长筷子从热锅里捞粉,再用长把勺子从汤锅里盛汤入碗,动作一气呵成。灶台前一排排装好了调料的空瓷碗,被他摆弄的像听话的士兵。

四旺的爹望着儿子在炉前娴熟的操作,是又喜又忧,在他娘耳边轻声叹嘘道: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一点不假嘞!四旺娘倒是豁达,白了丈夫一眼:凭本事养活自己,没啥不好!

自给儿子娶了媳妇,老爹便自觉淡出了营生。他不再忙碌,像个中顾委退下来的老干部,没事儿就端把躺椅坐在太阳坡下,眯缝着眼睛,抽着纸烟,端详打量着国道上过往的卡车、班车和各色人等。

前些年,四旺在县城置办了一套单元房,安排年迈的二老住过去享享清福,顺便看管自己念高中的儿子,他可不想再子承父业。两口子少了牵挂,便心无旁骛的经营生意,谁知道以后会是啥样呢?多攒点儿钱总是没错的。

眼下,他们的米粉店成了网红,背包客让偏远的小镇变得不再寂寞,东风小吃店的牌匾也换成了“钱记牛肉粉”。青砖灰瓦的老宅子,墙上依稀可见斑驳的领袖语录,无言的在为这家老字号的悠久年头背书。

其实,四旺家的粉历史还真有点说头。

四旺的爷爷少时年轻气盛,大山里装不下这追梦少年。他不顾父母阻拦,楞要跟人闯荡跑单帮,去看看山外的世界。有时往西安城里贩山货,返程再捎些日用品,有时连做买卖带玩耍,西边最远曾跑到了甘肃平凉一带。

不知怎的机缘巧合,某天偶得了一煮牛肉汤的秘方。这方子有点意思,既不同于兰州牛肉拉面汤之寡淡,也不同于西安城里回坊的羊肉泡馍汤之浓郁。

民国25年,川陕公路修通,由四旺老家向南,过了七盘关,直通了广元,绵阳和成都。四旺他爷突然开了窍,决定不再漂泊,毅然回到了老家新塘,用当地人喜食的米粉和牛肉汤结合,自创了钱氏牛肉粉,即东风小吃店的前身,钱记饭铺。

钱记饭铺主打就是牛肉粉,早餐午餐都合适,除了本地乡亲,过往的商客,贩夫走卒们也都乐于接受。一碗热腾腾香气扑鼻的牛肉米粉端到面前,绿葱红油一下子便吊起了人们的胃口。

现轧的米粉是半熟的,下开水锅烫一下即可,关键这肉汤有些讲究。

老钱按秘方实践过无数次,小半年之后,结合当地人的喜好将口味固定了下来:带骨的牛肉下锅须煮一整夜,用宝鸡凤县出的花椒大红袍,小茴香,桂皮,草果还有几味秘而不宣的香料,按一定比例用纱布裹成一个料包投到铁锅里熬制,第二天清早掀开锅盖,香气扑鼻,腥膻全无,汤色泛着微微铁黑,煮熟的牛肉切成肉丁放在一个粗瓷海碗里备用,葱花,香菜末各自放在另外的海碗里,由食客根据喜好自己取用。另外值得一书的是辣椒油,关中兴平一带出的红辣椒是上品,房檐下晒干磨碎,一定要用菜籽油烧至滚烫泼下去,红辣椒面儿呲啦啦冒烟才行,辣椒籽嚼在嘴里实在是香。

慢慢的,一传十,十传百。钱记牛肉粉的美名在陕南这一带不胫而走。不到五年光景,四旺的爷爷用真金白银买下了这块儿离马路不远的地方,盖起了前后两进院子的青砖灰瓦房,前院做生意,后院过生活。推开后门是一片菜地,就连接着后山。

据说,当年胡宗南部由关中兵败退至四川时路过此地,军中某少将高参尝过钱氏米粉后赞不绝口,一时兴起,提笔赠了“肉烂汤香”墨宝,钱大爷哪能料到,此后二十来年,因这四个字儿没少挨批,那都是后话。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某天,钱记饭铺门口敲锣打鼓,东风小吃店的牌匾挂上了红花,钱记已不复存在,公私合营了,它变成了集体的买卖。说实话,镇上有记性的老人都记得,那天老钱头脸上挂满了笑容。

两年县上召开的公审大会上,好赌的地主马三被判了死刑,那清脆的枪声时不时的还在老钱的耳畔回响。不是赌,马三家在县城繁华街面上的几处买卖和乡下老家的两百来亩水田才真正要了他的命。钱记饭铺门脸不大,又没多雇几个帮手,自己还从早忙到晚的亲自下苦。才让老钱得落了个小业主的成分。能摊上公私合营,一家子就偷着乐吧。

再后来,四旺他爹子承父业,在东风小吃店里做了一个本分的店员,娶妻生子,一干就是几十年。直到改革开放落实了政策,物归原主,钱记牛肉粉重归钱家。

如今到了互联网时代,四旺顺应潮流,对他家的粉做了些许改良,佐料变得更加丰富,除了葱花香菜,还添了炒黄豆、花生粒,涪陵榨菜,油炸香干,卤鸡蛋等,通通改换了不锈钢盆盛着,依旧是摆在一边由顾客们自取。

有了名气,四旺额头的皱纹与斑白的双鬓,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深藏不露的美食大师。慕名而来的食客们为钱记牛肉粉被《舌尖上的中国》遗漏而惋惜。他经常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活计,在刷有领袖语录的土墙下与顾客合影。更有好事者恨不得把他家牛肉粉的历史上溯至清朝光绪年间。四旺脸红的直摇头:那样不好,明明是从民国才开始的……。

戴眼镜的策划人还在不懈地开导他,历史不都是由人写的嘛!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这方圆百里卖牛肉粉,你就算个胜利者嘛!

四旺还是坚持,不好那样。

妻子芸很少参与男人们的谈话。她还穿着当年结婚时的薄呢西装,套着细红格子套袖,系着卡通围裙,自顾自地招呼着食客,收拾碗筷。人们吃罢粉擦把汗,抹了油红的嘴唇,把纸团丢在地上,自觉的扫了墙上的二维码便离去。芸只管忙自己的,不担心有人逃单,毕竟这样的事情,几十年里从未发生过。

                              二   

吃罢晚饭推开碗,四旺点上根烟,望着自家后山不远处坝子上新开张的民宿感慨:这世上的事情还真不好说嘞……。

他说的是陈老二家的老宅子,一年前被一帮北京来的年轻人看上了,原本破旧的土房子,经过几个月的捯饬,乖乖,乌鸡真正变了凤凰。原先的土墙和瓦顶子保留着,屋顶装了天窗,让人躺在床上就能看到星星;室内走了管道,安了浴缸马桶木地板,听说气派胜过了县里招待领导的宾馆,到了旺季住一晚要好几千块。沿江的老宅子更是抢手的不行,人家叫江景房,倚窗远眺是山峦叠翠,俯瞰江面是静水流深。如遇江风拂面,瞬时令人物我两忘。这种享受,并非谁有钱谁就能买得到。

原住民们一次性收了二十年的房租,喜滋滋地搬到了镇上统一安置的单元楼里,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那些早几年把老房子拆了盖成的钢筋水泥楼,这下反倒无人问津,屋主们很是失落。

这二年,新塘的变化尤其大。老街的两头立了仿古的牌楼,几户先前安装的铝合金卷帘又被劝说的拆掉,重新换回木门板,镇上说是要仿旧如旧打造一条商业街。

夜幕降临,老街房檐下都亮起了红灯笼,各家土菜馆的招牌菜大同小异,无非是些竹笋腊肉,板栗土鸡和椒麻江鱼之类。最新潮的店铺是一家咖啡馆,女老板来自成都,小丫头不图挣钱,把个咖啡馆收拾的外中内洋,沿街一排落地窗,台面上铺了绿格子餐布,黑板上写满了各种风味的咖啡名目:拿铁,卡布奇诺,美国往事……除了咖啡,还供应即时烘焙的面包、蛋糕,一瞅就是外地人接待外地人,文艺男女青年们相互招呼的好地方。生意虽说不太景气,可为了理想,赔点钱又算多大事儿呢?

镇上年轻的张书记立志要打造全国最美小镇,老远山坡上立了多大的红字: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游客驾车依山而行,没进镇子便是花海,成片的格桑花,郁金香,薰衣草依次绽放着,半山梯田里的油菜花,更是招人喜欢。但逢假日,从西安和成都来的小车拥满了街巷,农家乐生意不错,民宿也是爆满。

四旺家的牛肉粉生意一直都好,房前空地和屋檐下摆满了小桌竹椅。“钱记牛肉粉”是游客们必到的打卡地。四旺依旧是从早忙到晚,依旧是不停的和外地客们合影留念。

                                三

这几日,镇上先后来了几拨公家人找四旺谈话,大意是希望他能够顾全大局,把店面搬到新商业街去,自身扩大经营规模再上一层楼,同时起个示范引领作用。

安置办那一组人马与四旺忒熟,谈话纯属例行公事走过场,他们觉得倘若四旺真搬到商业街去,自己吃饭先不方便。

四旺有一句没一句的,觉得搬过去意思不大:我们两口子年纪大喽,没想着发大财,就想过几天安稳日子。哪个晓得搬去新地方生意咋么样,赚不赚钱?摊子大咯事情多,怕身体也吃不消呐。

总之就是不想搬。工作组对四旺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工作嘛我们是给你做了,到头搬不搬还是你自己看着办,反正这形势下我们又不能硬来。临出门,组长撂了这么一句。

打造商业街是目前全镇工作的重中之重。张书记亲自抓落实。

小张是全县干部里有名的实干派,几年前由省直机关空投到本地历练,他将老婆孩子撇在了西安,扎根此地一干就是三年。平日除了除了外出公干,他几乎整日泡在镇上乡下,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张书记工作上不仅肯吃苦,而且很有思路,比如,他亲自把杨凌的农科专家请到山里,为农民们授课,改良、增添了土特产品种,整合扩大了当地传统中药种植面积,牵线组织企业与农户对接,省里一家制药公司是名气不小的上市公司,在他的奔走游说下把原材料基地迁到了新塘……原先暮气沉沉的新塘变得有了朝气。当然,他也一度发力过猛,五加二与白加黑的作风曾经为当地干部们诟病,私下里乡干部们牢骚满腹,可这些年新塘的变化也是有目共睹的,人总不能昧着良心说话不是?

这段时间,小张每天要在办公室开晨会,听各个口关于商业街项目进展的汇报。毕竟“钱记牛肉粉”是镇上的一面招牌,地位等同于北京的全聚德或成都的赖汤圆,搬家与否对于商业老街能否一炮打响至关重要。

听了汇报,张书记说:钱四旺的思想工作还得继续做!他不搬,其他商家的位置定不下来,观望情绪弥漫,进而影响商业街一揽子计划,包括由钱记领衔的宣发文案,通通都得重新考虑,这还得了!

市上下来挂职锻炼的团干部小周目前负责招商引资这一块,工作热情蛮高,他主动请缨要去试试。书记说:好么,你再去谈谈,记得注意方式方法哦。小周拍拍胸脯:书记放心,这个我懂!

小周拉了个镇干部陪着,来了先吃了一大碗粉,吃完竖起大拇指,啧啧的赞不绝口:名不虚传,果然好吃!香!然后不容分说,撸起袖子便开始擦桌子扫地。此时虽已过了饭点,店里还有零星散客,桌子底下到处都是丢弃的餐巾纸团儿,四旺媳妇见状赶忙阻拦:哎呀,周同志,不好这样,有话就说嘛,这是何苦。镇干部在一旁心里笑,团干部果然会演,全是套路。小周一听,便放下手里抹布,蹲到了正在摆弄炉灶的四旺身边。四旺人虽木讷,这些年啥人没见过,心里明的跟镜似的。

东拉西扯几句后,小周绕到了正题上。年轻人心急,讲明四旺搬家对于新塘镇的未来发展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他还打了两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别人没笑,自己先哈哈笑了。四旺听了半天,楞没听出来搬家和自己到底有啥子关系。团干部们惯用的灌黄汤手法,对于务实的农民来讲,一点用也没有。

没等到四旺吭气,妻子芸从一旁过来插了一嘴:哎呦周同志,恁大的责任,我们可担不起噻。四旺连忙起身:是嘛,担不起嘛。随即拉开屋后门,抄起半笼苞谷豆,嘴里咕咕…咕……的吆喝着,喂鸡去了。小周一时语塞,愣愣杵在灶旁,一旁看热闹的镇干部捂着嘴,就差笑出声了。

四旺搬家成了书记的心病。

那天下午,小张书记亲自跑上门来,他一改往日威仪,立在四旺家门口,亲热的把叔都叫上了:叔,您不忙咱爷俩谝几句?随后摆摆手,让随行的干部回了。他径直穿过堂屋进了四旺的卧室,拉了把竹椅坐下,四旺媳妇赶忙烧水沏茶,四旺紧跟在书记屁股后头搓搓手,干咽了口唾沫,坐在床沿听书记说话。

书记说:叔哦,眼下咱镇子的变化您也看到了,乡亲们手头活钱多了,靠的就是产业转型么,不能再像老祖先一样,光晓得从地里搞吃的嘞。书记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摸出中华香烟,抽出一根儿递给四旺,四旺推辞两下,书记还是执意帮他点着了火。书记接着说:今后除了种田,种药材种蘑菇,咱还要发展旅游观光,就是第三产业么,大城市的人跑到咱这哈儿游山玩水,住店吃喝耍牌,哪样不得掏钱,咱坐屋头就能挣钱。

四旺不吭声,光是点头。他把自家黑黢黢的茶缸朝书记跟前推了推,茶还冒着热气儿,书记微微皱了下眉,接过茶杯呷了一口。

张书记又说:目前你家里头营业面积有限,在屋外属于乱摆卖,卫生也不达标,现在搞美丽乡村县上是要考核的,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书记一时说的兴起,脱下风衣甩在四旺的床头,扳起指头替老汉算了个账:您搬到商业街去,营业面积起码大了一倍,刮风下雨的不受影响,一天多卖个两三百块不成问题,一年下来保守算,嗯,怎么也能多挣个五六万块钱……。您老带个头,搬到老街去,有什么困难,有啥子要求只管提!我保证把最优惠的政策给你用足!

四旺听罢,依旧不言传,见书记笑眯眯等他开口,赶紧把茶缸又朝书记跟前推了推:书记喝茶!扭头东张西望,想找妻子救驾,芸沏好了茶后早忙着招呼生意去了,男人们的事情她很少掺合。张书记见他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思想斗争肯定是有的,于是拍了自己的大腿说:是这,您再好好想想,等明个想清楚了来寻我,咱两个关起门谈!

说完,书记起身便走,才走两步又返回头:噢对了,那搞策划的人说打算把你的牛肉粉开到西安和成都去哩,叫个啥特许经营,你也不用搞懂,反正到时候啥事不干,坐家里收钱就是了,四旺叔,您现在真正是名人呐,光四旺俩字儿就值了钱喽!说笑完,书记这才扬长而去。

晚上,四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妻子芸在一旁嘀咕:书记把话都说到这份上,咱不搬是不是也太不通情理了?

四旺也嘀咕:打我爷起,几辈子没挪过窝,眼下咱老都老了,在老屋过了大半辈子,就这么说搬就搬了?

也不知睡着没睡着,钱四旺在床上辗转着,镇子上的公鸡一只接着一只,开始打鸣了。

                                四

第二天,一整天四旺的头都是懵的。他还惦记着张书记的话,既然自己还没有想清楚,也就没有必要急着去寻他。他白天做事总是走神,像丢了魂一样丢三落四。

芸知道丈夫心里木乱,便早早打发他回了屋子歇着,自己一个人照料生意,好在今天客人不多。

四旺决定犒劳一下自己。他亲自颠勺炒了几个菜:一碗青椒蒜苗回锅肉,一碗泡椒炒牛肉丝,还没忘记给老婆炒了盘她爱吃的泡姜豆瓣炒魔芋。他又切了一盘卤猪耳和肥肠,再斟了满满一碗药酒。基酒是从路过的长途卡车司机那儿半买半送的一大桶泸州散装白酒,芸朝酒坛里泡了本地产的杜仲和天麻。

几杯酒下肚,四旺变得松弛而愉快,他不再忧虑搬家以后的日子。他想好了,明天就去找书记面谈。他要给书记提提自己的困难,如果新置办一些家当,他可负担不起,自己现成的这些桌椅板凳搬过去好像又不合时宜。反正明天见了书记再说,总之自己有一堆困难。

饭桌对面靠墙是个有些年代的硬木板柜,正面刻着已没了棱角的雕花。四旺这会儿端着酒碗,望着它发呆。

柜面除了雕花,还有四旺自己小时候雕刻的作品,以及他儿子贴上去的即时贴,变形金刚:奥特曼。这柜子应是大清朝的物件,至少也是民国初年的他爷爷手上就有的。原来上面有铜锁,四旺小时候,他爹把逢年过节走亲戚串门置换来的糕点吃食和白酒珍藏于此,老子上锁就是为了防儿。这把锁可难不倒四旺,他有的是办法享用里面的好东西。

四旺有些迷离的眼神最后落在了板柜上方一人高的地方,那里并排贴了五张昏黄的伟人像:马恩列斯毛,两个大胡子,俩小胡子,一个没胡子。四旺“滋”的呡了一口酒,咧嘴乐了,开心的像个孩子。

当年没上学的时候,四旺捣的像只猕猴,成天惹鸡撵狗,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天知道他能干出些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有段时间,每日一睁眼醒来,四旺盯着对面墙上的五个伟人就不爽:为啥那四个洋人都留着气派的胡子,唯独咱伟大领袖嘴上光溜溜呢?四旺某天醒来后决定给领袖添点男人气质。说干就干!他一咕噜翻身下床,寻找笔墨,四下搜寻无果,便从灶房拾来一截儿黑木碳,搬把椅子架在板柜上,他再踩在椅子上,给伟大领袖画了两笔八字胡。这下再躺回到床上从不同的角度反复观望,四旺感觉很满意,他不再纠结,于是又出门耍去了。

约莫过了两天之后,四旺从外头浪荡回家,刚进家门儿,便被老子一把拖进卧室,他娘随后迅疾关上了屋门。四旺一头雾水,不知父母这演的是哪一出。他爹把他按在床上,他娘二话不说,抄起门背后的扫地笤帚上来就是一通狠揍。

稀里糊涂挨打,四旺很无辜,拼命扯着嗓子喊冤:这两天我啥也没干呀?他娘便指着墙上主席像厉声喝问:哪个干的?!

四旺这才恍然大悟,赶紧给父母道清了原委。

彼时已是1977年,四人帮已被粉碎,文革业已结束,英明领袖华主席执掌了政权。给主席美化两笔胡子应该不算是多大的事情,母亲还是不放心,让父亲赶紧去集上重新买回一张新像补上。

看着丈夫痴痴的笑,妻子便劝他少喝一点。四旺呡了口酒,长叹一声:日子过得快哟,黄土埋半截喽……

芸怪道:日子还长着呢,现在哪个不活八九十岁,以后少说丧气话!便一把夺了他的酒碗:早点歇吧,明天还找书记说话呢。

四旺这才想起,明天还要找书记说困难呢。搬家的事看来是躲不过去了。

                                  五

酒后睡得特别实在,四旺打了一宿的呼噜。和往日一样,一睁眼他就开始忙活,把熬了一夜的牛骨原汤兑了水,拎了满满两大桶墩到灶旁备用 。做一碗上好的牛肉粉,秘诀是汤香,四旺从他爹手里得了真传,配汤都是亲力亲为,向来不敢马虎。妻子则忙着上笼屉蒸豆腐,把腌了一晚上的花白剁碎,拌上辣椒做小菜。吃蒸豆腐喝花生稀饭,小菜是不可或缺的绝搭。

天蒙蒙亮,前半夜下了小雨,一层薄雾笼罩着新塘,湿滑的街道上路灯还亮着,公鸡们的咏唱此起彼伏,连绵悠长,为小镇凭添了几分田园意境。

四旺才打开门,就有老食客上门来。几个汉子打了一宿的麻将,其中一个是工商所的刘所长,吵嚷着跑来吃头道粉,说是若等到晌午,汤头会寡淡好多,芸听了笑而不语,心想哪有那么邪乎。一直忙碌到上午近十点,第一拨客人算是招呼完了,两口子可以稍微歇口气。

见丈夫跟没事人一样在眼前晃,芸一把拽住四旺的胳膊:你不是今天要去找张书记说困难么?

四旺翻了她一眼:是么,你倒说说看,咱到底有啥困难?

哎呦啥困难?多了去么!添那么多桌椅板凳不是困难?咱这一堆破烂家当搬不过去,锅碗瓢盆不是困难?万一,万一没人上新地方吃饭不是困难?挣的钱万一不够交房租不是困难?你也真是……芸像连珠炮一样,把丈夫怼了回去。没成想平日话不多的妻子貌似比自己考虑的还周全,困难嘛,好像无外乎也就是这些,四旺挠挠头,咧嘴笑了:行行行,依你,我这就寻书记说困难去。

新塘镇的三层办公楼坐西朝东依山而建,院门口挂了党委和政府的牌子,楼前空地上停了七八辆小车,白色小楼在两排水杉映衬下显得颇为素雅,富余的空地上也都种了花花草草,最美小镇确是有了些模样。

张书记的办公室位于一层最靠南边的一间,门口挂着半截门帘儿。四旺还没走到跟前,便听到书记在里头训人。老汉不知深浅,撩开门帘探头朝里望,见镇上两个干部一老一少,背对门立着,正老老实实听书记上课。书记桌子上摞了两沓一尺多高的报纸文件,只露出半拉脸,他瞥见四旺,连忙招呼:四旺叔,进来坐!

四旺被安排在长条木沙发上坐下,略显得有些不自在。他正对面墙上,挂着各式表格和目标责任书,内容包括脱贫攻坚,招商引资,移民搬迁安置还有美丽乡村建设等等。四旺看了感觉哪样工作都头大,心想当个书记压力真不小嘞!

书记中断了训话,先是找纸杯给四旺沏了杯绿茶,又把桌上香烟和火机撂到茶几上,说:叔你抽烟!然后才接着对部下说:具体咋办是你们的事儿,我只听结果,下周三以前要是还搞不定的话,你俩干脆就都别干了,回家抱娃去算了!这俩干部是新塘本地人,与四旺都认识,他吓得不敢吱声,悄悄吐了下舌头。书记说罢便将二人打发走,随手关了房门。

考虑的咋样四旺叔?书记开门见山。

搬嘛倒是没说一定不搬,就是有些困难。四旺说。

具体说说,都是啥困难?书记说。

四旺这回不再迟疑,便把自己想的,连带妻子方才辅导的,一五一十说给了书记。

再没啦?书记笑吟吟的。刹那间,俩人的年龄仿佛倒了个个,三十来岁的书记像个温厚长者,四旺倒像个青涩后生。

书记说:这些呢,我都替你们考虑到了,简单!书记给四旺点上支烟,娓娓的,把他的设想全盘端了出来。让四旺始料未及的是,不但一年房租全免,税费全无,而且新添置的桌椅板凳锅碗灶具等等支出一应由镇里负担。

书记把身子又朝四旺跟前凑了凑说:这些招商引资优惠条件是给外人的,老叔啊,本地人我只给了你一个!出门您可得替我保密!用拳在四旺肩膀上捅了一下,满脸的诚恳。

四旺也嘿嘿笑:我出去保证谁也不说!

书记到底是书记,考虑问题就是周全。办公室墙角立了一堆商业街的效果图,建筑图,平面图,他挑了几张铺到茶几上,用最朴素的语言给四旺连比划带讲解,哪间铺面最适合他开米粉店,位置嘛,太把头的不行,太里头的也不行,说的四旺频频点头。店里店外还需要装饰,墙面还要写上四旺米粉店的历史,这些书记也替他考虑到了,费用依然由镇里出。总而言之说白了,只要四旺两口子人来就行了。

接着,书记又把未来钱记牛肉粉的左邻右舍大概给他展望了一下,对门是农业合作社的一个土特产展厅,卖些蘑菇,木耳,蜂蜜,药材和手工竹器;隔壁是一家福建客商开的茶行,主打新塘本地的高山绿茶;街道上虽说还布置了几家餐饮店,但内容完全和四旺没有竞争……。四旺听了心里除了佩服,还生出了感动,书记真是为着镇子的将来操碎心啊。

怎么样?这下没顾虑了吧?书记笑着问。

谁会拒绝保赚不赔的生意呢?四旺心头变得敞亮。本来按照出门前的约定,他在应承书记之前,应该出去给妻子打个电话,通报下谈判进展,两口子再合计合计。眼下他顾不得那么许多,大丈夫做事岂能婆婆妈妈!四旺爽快地答应了书记,这就回去跟老婆大人禀报,尽快拾掇拾掇搬家,按照镇上的统一部署,撵在新塘花海旅游节之前开门迎客。

这就对了么!书记高兴的用指关节狠敲了一下桌面,脸上乐得像开了朵花儿。

之后,两人又拉了几句家常。有年轻的干部敲门给书记送报表。四旺早已坐不住,起身要走,书记也不再挽留。

书记把四旺送到门外,又搂着他肩膀头打保票:放心吧叔,一年下来如果不赚钱,您来找我!

朝回走的路上,四旺全然忘了给媳妇儿汇报一说。他拔了根草衔在嘴里,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琢磨,明天,要不去趟县城?搬家这么大的事情,总得也给老爷子言语一声吧?顺带看看自己那不太让人省心的儿子。一想到儿子不喜欢念书,四旺就联想到自己的当年,唉嘘!难不成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么?

                                  六

一个半月以后。仿旧如旧的商业老街已经有了模样。核心的位置给了“四旺家的粉”。名字是小张书记拍板改的,这叫新瓶装老酒,新店新气象。就是要突出“四旺”这两个字,四旺就是品牌,将来还要在西安,成都,甚至在北京上海打响呢!张小泉王麻子,甚至李宁都是用人名字做企业的字号嘛,好记,上口!张书记信心满满,立在“四旺家的粉”大门口,瞅着黑底儿金字儿的牌匾,给周围的镇干部们上课。张书记不仅懂营销,而且懂传播学。四旺也在一边跟着乐呵。

坐在店面深处一张崭新的条凳上,望着门外街道和行人,四旺心里着实是兴奋,店铺里外全是新的。地面铺的是仿古的青砖,桌椅板凳,刷着桐油,透着原木的质朴。厨房里的家伙事和锅碗瓢盆也都是新购置的。老店的东西一件也没带过来。张书记兑现了自己当初的承诺。新店装修连带设备采买小几十万,通通被他记到了老街改造工程的成本里由县财政支付了。

四旺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轮到他沾公家的光。说他不高兴那是假的。妻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谨慎。

老天爷,这一下子十几张台面,咱俩能忙得过来不?芸把胳膊架在在崭新的收银台上,问她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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