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毅的脚步渐渐远去，周遭又归于静寂。米勒扬起头，想象着高墙之外如水的月光和怡人的微风，它聆听着时光的流逝，以及来自身体里滴答滴答的微弱声响，所有的一切忽然在瞬间安静下来。它垂下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来了！”门再次打开时，罗薇冲到米勒面前，面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米勒还是坐在那个角落里，面无波澜地看着罗薇。
“你好，我是类人机器人米勒，现在是声控模式，等待启动。”
罗薇愣了一下，打量着米勒无神的双眼，伸手按住它的肩膀，笑道：“别闹了，米勒，一点也不好玩。”
“你好，我是类人机器人米勒，现在是声控模式，等待启动。”
罗薇的笑容凝滞了，她仔细查看米勒，不甘心地捧起它的脸，慌声道：“米勒，我是罗薇啊，我来了，你这是怎么了？你说话啊！”
“你好，我是类人机器人米勒，现在是声控模式，等待启动。”
罗薇跌坐在地上，拼命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她转头看向罗毅，目光中充满了鄙夷和憎恶。
罗毅并没有解释，他将视线从米勒身上收回，面上的震惊一点也不比罗薇少。
这个表情不会骗人，罗薇意识到，并非有人篡改了米勒的程序，做出休眠决定的人，是米勒自己。
她飞快地从背包里掏出便携式电脑，对接好米勒的信号，开始输入密码破译程序。罗薇指尖如飞，不肖几分钟，数百行代码就填满了半个墙壁大的全息显示屏。点击确定，屏幕上，显示破译失败的红色字符心跳一样闪烁，在白色的房间中显得格外刺眼。
罗薇整理了下思路，全部删除重来。
罗毅出神地看着这些代码。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妹妹真的是一个天才，短时间内整理出这么多刁钻的破译思路，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同时，他也看清了内设密码的死循环，重启程序的秘钥被锁在了声控加密文档中，目的是将访问者永远挡在门外。所以，米勒选定的重启密码，必然是一句它不可能再听到的话。
罗毅这才明白，米勒让他把罗薇带来的用意。
充斥房间的键盘敲击声，随着红色标识出现次数的叠加，渐渐放缓，大滴大滴的泪水滴在银色的键盘上，罗薇酸胀的手指也终于悬停在它的上方，再敲不出一个字符。
罗薇抬眼，不舍地握住米勒的手。
感受到外界的触碰，米勒的程序开启访问准备，眨了一下眼睛，看着罗薇：“你好，我是类人机器人米勒，现在是声控模式，等待启动。”
罗薇再也抑制不住，深深地埋下头去，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无声地抽泣。
罗毅望着罗薇颤抖的背影，这种刺骨的绝望，他也曾有过。他很想去安抚在悲伤中孤独无助的妹妹，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罗薇平静了下来，坐在地上幽幽说道：“你满意了吗，罗毅，我终于一无所有了。”
罗毅心中泛起阵阵酸楚：“别这么说……”
罗薇冷笑：“对了，我还有个有名无实的哥哥……但我只当他和爸妈一样，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在你眼里，米勒只是没有生命的金属，但对我而言，它是我唯一的家人。”
罗毅欲言又止，最后轻声问道：“可以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吗？”
“没这个必要了。”罗薇望着面无表情的米勒，言语中已无丝毫温度，“明天我会走的，但在那之前，我不想再见到你。”
清晨，凉风凄劲，万里无云。
罗薇黯然端坐在堡垒5号飞船的舱体中，沉默不语。从点火发射到颠簸爬升，她一直抚摸着腕上的定位仪，看着定位仪上标示着米勒位置的光点，从青翠的绿色，慢慢变成了象征遥远的暗红。
舱体之外，这次人类逃离史上最为壮观的时刻悄然拉开帷幕，激动的人们纷纷望向窗外。
“看啊，是机器人！好多机器人飞向船尾！”
“原来是机器人在推动飞船升空……”
“这得要用多少机器人啊！”
“难怪连我们的机器人也被征用了，想不到家庭机器人也有这么英武的时候！”
“快看，有东西在从船尾的火焰中往下掉！”
众人睁大双眼，不敢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是……是机器人损毁的残骸……”
数不清的残骸，碎雨般漫天散落，一批又一批机器人，冲破层层残骸屏障，源源不断地飞向入船尾的烈焰，由温控系统启动身上绑定的爆破装置，将自己炸得粉碎。爆炸的高温将撕碎的金属碎片液化，其中少数的稀有成分将燃烧殆尽，化作飞船逃离地球的动力，余下的部分冷却凝结后被丢回地球，化作残骸雨中微不足道的一份子。初升的朝阳，将光芒投射到厚达数千公里的残骸雨上，映出一片粼粼赤红色的光辉。
嘈杂热闹的座舱内渐渐安静了下来，人人心中具是五味杂陈，有人不由自主地摸向衣兜里，从自家机器人身上卸下的记忆芯片。
罗薇低着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米勒的坐标，手指轻轻抚摸那抹暗红的光标，无声地向它做最后的道别。
“为什么……只有我们的飞船要由机器人来推动？”
众人闻声皆望向发问的人，罗薇低垂的眉目也不禁微微一扬。
“难道……燃料不足的传言是真的？”
话音刚落，船舱传来强烈的颠簸，震颤一阵强似一阵，所有人的面上都露出了惊恐之色。没过多久，强烈的震动就已经超出了所有人能忍受的极限。
“机器人也救不了我们，飞船要坠毁了！”
顿时，尖叫和哭喊在舱体中此起彼伏，愈演愈烈。人们纷纷套上救生伞包，解开安全带涌向舱门，不断拍打呼喊，当先的几人更是抄起应急工具，想要强行破拆。
“回来！”罗薇起身大喊，“这是大气湍流中爬升的正常颠簸，大家留在位子上再忍耐一下！”罗薇的喊声淹没在失控的人潮中，她解开安全带，伸手去按舱壁上的警铃，却被涌过来的人潮冲带着涌向舱门。
刺耳的警报因舱门受损而响起，闪动的红光加剧了恐慌，人们几近疯狂地想要冲破狭小憋闷的空间。
“都回到座位上坐好！”
一个军警举枪冲人群发出喝令，背后却忽然遭到一记重击，当他踉跄转身回望时，发现一个尖脸男子抢先拾起了他掉落在地的枪，并调转枪口对准了他。
刺耳的枪声过后，所有人都随着军警的倒地而安静了下来。
“谁再靠近舱门，别怪我不客气！”
尖脸男子说完，一把抓起离他最近的罗薇，用枪抵住她的脑袋，将她拖拽着向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恐惧扼紧了罗薇的喉咙，她努力保持着意识的清醒，辨认出通道的尽头正是飞船的大脑，驾驶舱。
驾驶舱中，工作人员正在紧张修复因骚乱导致的故障。面对尖脸男子和罗薇的突然闯入，大家一时无暇反应具是惊得呆坐原位，唯有指挥台上的一个冷面男子瞥了他们一眼后，忽然面色凝滞，豁然站起身来。
罗薇一见冷面男子，便睁大了双眼惊道：“你怎么在这？”
罗毅则皱了皱眉，沉声说：“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三个月前，米勒历尽波折捞起的第五个箱体中只留有一半能源，于是当局决定以全部机器人作为一级动力，来确保堡垒五号的运行。但即便如此，五号飞船能否成功脱离地心引力进入航行轨道，仍然是个未知数。
罗薇的名字被列在了堡垒四号的乘客名单中，她知道这并非幸运，而是罗毅的刻意安排。当得知所有技术精英都将乘坐除堡垒五号外的四艘飞船离开时，罗薇的心中对这种“补偿”行径便充满了鄙夷。于是，在登船的前一刻，她将自己的名额换给了一个双目失明的少女，孤身踏上这趟生死未卜的旅程。
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哥哥并没有遵照安排乘坐堡垒四号离开，而是主动请命成为了堡垒五号的总指挥。
“少废话！你们谁是罗毅？”尖脸男子使劲用枪抵住罗薇的头，歇斯底里地吼道。
罗毅放下手头的工作，大步走到尖脸男子面前。尖脸男子将黑洞洞的枪对准罗毅的眉心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就算你们炸掉所有的机器人，也没法确保这艘飞船能安全离开地球！”
罗毅冷冷说道：“你想怎样？”
“丢弃破损的客舱，马上！”
飞船外，数不尽的机器人拖着火焰冲入飞船尾部的熊熊烈焰——爬升已经进入了至关重要的时刻。
“不行！”罗毅断然回绝。
“我最后给你三秒钟！要是不答应，我就杀了她！”男子将枪口重新抵住罗薇的头，冰冷坚硬的枪口撞在额头上，疼得她无处可躲。
罗毅心头一震，这场面一下子撕开了他心头的伤疤。十五年前的一场意外中，父母毅然决定保全调研数据，最终双双葬身在黑暗的马里亚纳海沟。从此，那个曾经温暖的家便成为了他心中永远无法触及的痛。
“三！”
七年前，那个照亮他的内心，带给他无限憧憬的姑娘，在南极深不见底的冰裂隙里，毫不犹豫地松开了他的手，永远离他而去。
无数个日夜，他反复追问这些逝去的灵魂：到底是你们蠢，还是对你们来说，我的感受一点也不重要？
当爱变成折磨，就再也不敢爱了。
“二！”
罗毅很想笑，没想到有一天，他居然可以体会到他们当时的心情——做正确的事情，从来就没有第二种选择。
“一！”
尖脸男子扭头看向罗薇，准备扣动扳机。罗毅看准时机扑了上去，抢过枪口，死死按住。枪声响起，罗毅身子一震，仰面倒在了罗薇的面前。
“哥——”罗薇不顾一切抢到罗毅身边。
门外的军警冲进来制服了尖脸男子，一众工作人员也争抢着围过来查看罗毅的伤情。
罗毅直直地望着飞船雪白的舱顶，意识渐渐清晰，坐起身子，伸手摸向胸前被血水微微晕红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嵌着子弹的芯片，指甲大的子弹只在尖端挂了一丝血痕，绝大部分则被挡在了破损变形的芯片外。芯片上勉强还能辨认出来的红色字母“A”，被子弹的高温融出了一个圆润边缘，像一滴还没来得及流出来的眼泪。
看着手中残破的芯片，罗毅的心瞬间被掏空了，失神道：“安妮……”。
见罗毅平安无事，罗薇气不打一处来，发疯似的在罗毅身上捶打。罗毅回过神来，张开手臂一把将罗薇拥入怀里，任她怎么挣扎也不肯放手，直到又气又吼，变成了嚎啕大哭。
“罗工，16号舱体失压修复完毕，但失压折损了加速度，预期速度跌落了临界值，所有机器人均已引爆，已经没有储备机器人可以用来助推了！”众人稍作安稳的心又再次悬起。
“可惜……哪怕再有一个……”罗毅望着数据大屏，叹了口气，伸手在罗薇的背上轻轻安抚着，“哥没用，没法带你离开了。”
罗薇止住了哭声，抱着罗毅的手臂又紧了紧，把头埋在哥哥怀里：“我有家，到哪都不怕。”
罗毅展颜一笑，欣然起身回到工作台：“准备迫降，竭力减少伤亡。”
屏幕上，飞船的爬升速度渐渐放缓，逐步递减的数字开启了生命拉锯战的倒计时。驾驶舱里，工作人员背水一战，屏息凝神等待飞船加速度归零，彻底陷入坠落的时刻。
千钧一发的时刻，罗薇的心却从来没有如此平静过。她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轻轻道了一声：“米勒，我回来了。”
忽然，屏幕上的数据产生了变化，只听一人高声喊道：“有物体在向我们靠近，是机器人！还有一个机器人！”
呼声打破了驾驶舱中的死寂，重生之火被瞬间点燃，大家凝视着机器人不断缩短的距离，默默祈祷这细如游丝的生机。
罗薇呆了一呆，低头发现腕上暗红的坐标竟然变成了绿色。她伸手掩住冰冷的嘴唇，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悲……
罗薇转身奔到玻璃幕墙前，拼命向下张望。
绿色的坐标飞快闪动，终于，米勒的身影破云而出。看到它的那一刻，罗薇心仿佛停止了跳动，她贴紧幕墙，不停地拍打呼喊，虽然她知道，米勒什么也听不到。
这时，米勒也来到了幕墙的另一端，伸出手与罗薇掌心相对。米勒的接收器里充斥着大气高速摩擦的声响，隔着厚厚的幕墙，它看着罗薇因信号不稳定而不断变色拉伸的身影，隐约从她的口型中辨认出一句话。
“笨蛋，原来你在等这句话。”
米勒笑了，算算时间快来不及了，它必须马上爆破为飞船助推。刚要转身，就见罗薇疯了一样地敲打着幕墙，信誓旦旦地喊着什么，有人冲过来拉住她，但她不断重复着那句话，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米勒怔住了，它看懂了。
米勒认真地望着罗薇，冲她摇了摇头，然后一头扎进了飞船尾部泛着蓝色光芒的熊熊烈焰……
画面终止了，陈力和杨新相对无言。陈力看着米勒不断闪动的定位信号，轻笑道：“这家伙，到底还是信了。还真是个蠢机器。”
杨新沉默不语，抬手向米勒落满灰尘的定位仪伸去。
陈力拦住了他：“你要做什么？”
“关掉它，”杨新沉声说，“地球时间都过去快六百年了，那个叫罗薇的女孩不可能回来了，让它这样持续发送定位，永远在这里等下去，就算是个机器人也太残忍了吧。”
陈力按下杨新的手臂：“如果是它自愿的那？对于米勒这样的机器人，或许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尊重它的意愿……”
回程之路尤为漫长，陈力和杨新的心情，因这个无意间开启的故事而变得沉重。
他们的飞船拖着一道金色的光线，如流星般划过米勒的视野，瞬间将深蓝静谧的地球，远远隐在了身后无尽的星际里，而他们面前黑暗深邃的茫茫宇宙中，依然回荡着微弱而持久的波动。
“你好，我是类人机器人米勒，现在是声控模式，等待启动……”
（A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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