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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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山东大学校园里,幽静的湖泊边,依偎着一对情侣,男的叫林丛山,女的叫欧阳琴,他们是同一年考上大学,来自同一个县城。

林丛山是山东大学中文系四年级学生,欧阳琴是山东医学院四年级学生。林丛山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孩,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欧阳琴家住县城,父亲是县财政局局长,母亲是县统计局科员。

“林,毕业后你想分到哪里工作?”欧阳琴往男友的怀里靠了靠,喃喃地问。

“当然是回老家了,工作单位离家近一点,也好照顾父母和弟妹。我们家那么穷,是父母和三个弟妹节衣缩食供我上学。”林丛山望着湖水里波光粼粼的涟漪,深情地说。

“琴,你想去哪里?你可以找在省城工作的舅舅帮忙,留在省城工作,也可以回老家县城你父母身边工作。”林丛山抚摸着欧阳琴柔软的发丝,爱惜地说。

“不,你在哪里,我就到哪里,这是早就说好了的,不会改变。”欧阳琴坚定地说。“这你可要想好了,这是关乎你一辈子的事情,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林丛山强调说。“我早就想好了,就要和你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林丛山望着琴那笃定的样子,笑了。他喜欢这个美丽聪明性格倔强的姑娘,只是担心自己的家庭会拖累到她。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火红的晚霞透过山岚、树林,照射在湖面。湖水被风儿吹动,涌起美丽的涟漪。一对鸳鸯从远处游来,戏水的样子十分亲昵。

他们站起身,习惯性拍拍衣服,手牵手离开了湖边,回到了林丛山的宿舍。今天是周末,室友们都还没有回来,他们喝着白开水,吃完了早上从食堂打回来的窝头和咸菜。休息片刻,林丛山就送欧阳琴回了不远的山东医学院。

1965年7月,他们双双分配了工作,山东信阳县王集镇。林丛山任中学教师,欧阳琴在镇医院当医生。

2

两年后,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取名林俊明。隔二年,他们的女儿也来到了家中,取名林俊薇。夫妻恩爱,儿女双全,这在当时的乡里、县里都是令人羡慕的一对。

月底发工资了,林丛山把工资全部交给琴,琴则认真地把钱分成四份:5元给自己父母,20元给公婆,15元作为储蓄,剩下的是全家人本月用度。他们两个都是文革前的大学生,每人月工资42.5元,这种高收入是当时许多同龄人望尘莫及的。

望着妻子把一份一份的钱分好又收好,林丛山十分动情,又一次说:“琴,不用这么辛苦,两边家给一样多就行。”“不行,你们家在农村,困难。父母年纪那么大了,还整天在地里干活,多不容易。并且,你还有一个弟弟没有结婚,咱们得帮着点。另外,我们家条件好些,我爸妈都有工作,姐姐姐夫也有工作,他们不需要我们的钱。”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继续说:“林,其实我妈不想要咱们的钱,就因为你太固执,非要给,她才收下。”

琴望着自己的丈夫,莞尔一笑,“林,你不要过意不去,我们是夫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是我们曾经的誓言,也是做夫妻的本分。”

望着妻子善良乖巧的样子,林丛山情不自禁把她搂进怀里,亲吻着:“琴,保姆和孩子都睡了,我们也赶紧睡吧,我想你了,好想好想宠幸你。”琴娇嗔道,“看你那点出息!”两人边说话边脱掉衣服钻进了被窝。

十月的夜,屋子里不冷不热,夫妻俩拥抱着,亲吻着,给与着,吸吮着……大汗淋漓之后,共同进入了梦乡。

3

林丛山中等个子,身材清瘦,气质儒雅,待人宽厚和蔼。他的学识,他的修养,和他对工作高度负责的精神,以及他送出的一个个优秀高中毕业班,使他在领导、同事和当地百姓中很有威望。

4年后,他被任命县教育局教研室主任。之后,他带领自己的团队,致力于全县中小学教学研究,编纂的中小学生学习资料、字词解析等文章,很受老师学生的欢迎,并被地区教育局在全区推广。

三年后,他被提拔为县教育局局长。31岁,是当时县里最年轻的科级干部。

当了局长的林丛山,工作更加忙碌,虽然离家只有四十华里,却很少回家,家庭的重担基本由妻子一人承担。

某天上午,全县年度教育工作会议刚刚结束,林丛山正准备离开会场,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丛山,你把全县的教育工作搞得风生水起,地区教育局王局长几次提到你,大有挖我墙角的意图。”

林丛山回头一看,是县里主管教育工作的刘副书记。“刘书记,您过奖了,其实工作没有大家说得那么好,即使做出点成绩,也是大家的功劳,不能算在我一个人头上。”

“当然,工作有了成绩,是团队的精诚合作,但还有一句话,叫做‘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我们县的教育工作,比起前几年可不止上了一个台阶啊!”

看得出,这位五十多岁的老书记非常喜欢年轻的林丛山,对他的工作十分满意。“丛山啊,把爱人调到县城来吧,这样你可以兼顾一下家庭,减轻爱人的家务负担。人家欧阳也是上班族,也有自己的事业嘛。”老书记关切地说。

林丛山心中一热,感激之情涌上心头,“老书记,不瞒您说,这事我想了很久,打算过了今年高考,托人办办。”“啥高考不高考的,现在就办。这事不用你管了,让组织部门办一下。”

望着老书记远去的背影,林丛山感动了。他暗下决心,努力工作,报答组织的信任和领导的关心。

三个月后,欧阳琴调到了信阳县人民医院,心脑外科主治医生。

她很高兴,也很满足,因为这是她学了四年的专业。在镇医院,她只能做全科医生,什么病都看,又什么科都不专。

4

同年10月,欧阳接近退休年龄的老父亲,心脏病猝死。母亲因受刺激,脑子有了问题,记忆力时好时坏。好时可以帮忙做饭,收拾家务,坏时泪流满面,絮絮叨叨。面对这种状况,欧阳经与姐姐、林丛山商量,于次年帮母亲办理了提前退休,与自己同住。

欧阳在丈夫林丛山的关心帮助鼓励下,没有被困难压倒,加强学习,努力工作。到县医院工作的第三年,被派往省立医院进修学习。她很幸运,导师是全省著名的心脑外科专家。她努力学习,刻苦铭研的精神,感动了60多岁的导师。一年后,她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学业。老导师举办家庭宴会,专门为她送行。他喜欢这个聪明好学肯钻研的学生,对她给予了很大期望。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三年,此时的欧阳已是医院的骨干,全县有名的外科主任。周围几个县的百姓,都知道信阳县有个好外科大夫,手术成功率几乎是百分之百,慕名找她看病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专门点名要她主刀。

欧阳的工作越来越来忙,有时一天要做好几台手术。由于长时间站在手术台前,她得了严重的腰椎间盘凸出症。一天下来,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必须先趴在床上休息一会,才能下地走动。

林丛山看到眼里,疼在心里,几次与她商量:“欧阳,改行吧,如果你不愿意离开医院,就在医院做内勤工作;如果你愿意离开医院,咱托人调到县防疫站工作。”

每逢这时,欧阳总是苦笑着说:“林,我握了这么多年的手术刀,怎么说放就放下呢?如果不做手术了,我这双手还能干什么?”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痛苦地说,“要不试试做腰椎间盘手术?可当前这种手术,风险很高,一旦手术失败,我会成为废人。”她揉揉自己僵硬的腰,“林,要不再等等吧,等一段时间再说。”林丛山把沏好的绿茶端到她的面前,轻轻帮她揉腰,“那就再等一段时间。另外,你可以培养个接班人,让年轻人上手术台,你在旁边做指导。”“行。只要别让我离开手术台就行。”欧阳欣然答应。

此时,外屋响起了老人喊吃饭的声音。他们来到矮饭桌前,同老人孩子一起用晚餐。这是一天中他们全家最温馨的时候。

5

时间的脚步匆匆向前,转眼到了1986年。

某天,在一次研究手术方案的会议上,欧阳讲着讲着话,身子突然出溜到桌子下面,失去了知觉。幸亏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但人却是半身不遂了。

原来欧阳患有家族性高血压,服药多年。最近因手术繁忙,休息不好,突发脑溢血。经省立医院欧阳的导师诊断,欧阳不但颅内淤血多,还伴有先天性心脏病,其身体状况不适合手术,只能保守治疗。

三个月后,林丛山搀扶着欧阳,离开了医院。她未来的日子要在家中治疗休养了。

欧阳治病的经历:开始见好,能在家人的搀扶下,到外面走走转转,晒晒太阳;后来就得靠拄拐棍了;再后来,只能坐轮椅出门;之后,就卧床了。

林丛山既要工作,又要照顾生病卧床的琴,还有一个半痴呆的老岳母。一天下来,精疲力竭。他经常在心里掂量,当仕途和爱情不能兼顾时,我应该选择哪个?又自问自答:“当然是琴了。国家很大,能干工作的人很多,但家只有一个,琴只有我,我也只有琴。”

基于这点,他几次想对组织提出,办理提前退休。但见了领导,又开不了口。他想写退休报告,但几次提笔,又几次搁笔,因为老领导那关怀和期待的眼神,时时浮现在眼前。他不好意思为了家庭,为了个人的利益而逃避工作。

6

某天上午,县委刘福书记和医院陆院长来看望欧阳。两位领导说了些安慰的话,又鼓励欧阳安心养病,争取好转。之后陆院长有事先走了,老书记则约林丛山到外面走走。

夏日的傍晚,柏油路上散发着烈日预留的热气,他们把外衣脱了,穿着夸带背心在大街上走着。

好久,老书记吸了口烟,才慢慢开口:“丛山啊,这几年辛苦你了,不容易呀!”

林丛山听出了味道,赶忙说:“老书记,您看到我心里去了。这些日子,工作家务都快把我压垮了,我真感到撑不住了,正准备写一份提前退休申请。”

“嗯,我不是这个意思。”老书记吸了口烟,接着说:“如果你愿意,组织想安排你任党校书记。相比较,那块工作轻松许多,你可以既工作又照顾欧阳。”吸了口烟,他又强调:“组织是争取你的意见啊,没有硬性要求。”

林丛山略加思索,诚恳地说:“老书记,请您转告组织,我愿意接受这一工作。不满您说,我正在纠结此事。想办提前退休,又难以开口,怕辜负组织对我的期望。不过,接受这种照顾,我又欠下组织很多,什么时候能够偿还呢?”

因为感动,林丛山有点激动,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干咳了两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老书也记动情了,“丛山啊,你为咱县的教育工作,做出了突出贡献,付出了太多辛劳,领导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党校那个地方,有山有水,有树林,环境空气都好,适合欧阳调养身体。”他吸了口烟,接着说:“说到欠,是组织欠你的多啊!政策原因,这么多年,干部提拔得很少,工资也没有得到调整,都在原地踏步。”

两人说着走着,走着聊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外的幸福河边。

落日的余晖透过山的缝隙,照射着平静的河面。河水被野鸭游过,泛起橘红色波纹,十分美丽。

“丛山啊,你先回吧,回去看看欧阳,我再走走转转。”

“好的。老书记再见!”

“再见!”

握手告别的剪影,定格在了美丽动人的暮色之中。此时,两个男人都已眼眶湿润。

三个月后,林丛山调到县委党校任书记。家也由教育局搬到了党校。

7

县委党校,坐落在县城的最西边。它的西南角是大片果园,主要有桃树、杏树、苹果树和梨树,以梨树居多。当时信阳鸭梨在全省小有名气,信阳的鸭梨醋已进入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超市。从信阳出门的人们,少不了带几箱“信阳鸭梨醋”,馈赠亲朋好友。

党校的西北角是一座小山,当地人称之为“大山”。山上有高大的杨树、摇曳的垂柳、秀气的银杏树;山的阳面有一块很大的墓地,被松柏覆盖;弯曲的小河环绕山麓,是幸福河的支流,很多老人喜欢在此垂钓。一到春天,山上绿树葳蕤,花草芃芃,河水清清,吸引着周围不少游人。

吃过早饭,林丛山解下给琴围在脖子上的毛巾,轻轻擦试着她的嘴和脖颈。“琴,今天是三月初三,天气晴好,咱们出去转转?”“好。”琴赞同地点头,用微弱的声音回应。

琴,一米六四的个子,瘦弱到只有七十来斤。两腮塌陷,下巴尖尖。乍一看,令人心悸,暗自叫到,“人怎么变成了这样,只剩下骨头架子,怪可怕的。”

五十八岁的林丛山,已是白发苍苍,满脸皱纹里镌刻着他十年的劳累,十年的苦心。本就瘦削的体型更加瘦消,背也有些佝偻。

他调到党校的第二年,就办理了提前退休。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不愿意做占着职位不尽责的事情,也怕让人背后说三道四。退休后,他全心全意只做一件事情,就是照顾他的琴。

林丛山放好轮椅,把琴抱到上面,拿好保温杯,搭好小被子,打开房门,把轮椅轻轻推到外面,再锁上房门,推着琴出了院子。步行五百米,来到了果园。

阳春三月,果园里挑花杏花梨花开满园,春天的气息伴随着花的清香扑鼻而来。

“好香啊,活着真好!”琴轻轻感慨。

“那咱们就好好活着。只要你活着,孩子们就有妈妈,我就有妻子,我们就有家。”林丛山帮琴把两鬓斑白稀疏的发丝,掖到了耳后。

琴突然抓住林的手,“林,我死后,你和可心在一起吧。我了解她,她是一个很好的人。人品、秉性、待人接物诸多方面,无可挑剔。丈夫去世那么多年,她自己把女儿带大,还培养成了经济学博士。更可贵的是,多年来,她无论多难,都坚守着自己的初恋,矜持冷静又不失礼节地拒绝着对她不轨的男人。”她把头靠在椅背上,稍作休息,接着说:“你们在教育局就是同事,你是局长,她是档案员,到党校又是同事,你是书记,她是会计。对她你是了解的,你欣赏她的美丽、她的气质,更欣赏她的少言寡语,和她对初恋的坚守。”说到这里,琴咽了口唾沫,用恳求的眼神望着林,“林,你知道吗?可心很欣赏你,也很崇拜你。把你交到她的手上,我放心, 否则,我死不瞑目。”

“琴,我爱你,我的心里只有你,不会再装下第二个女人。”林丛山望着河水里游來的一对鸳鸯,“就像鸳鸯一样,我和你不离不弃,终老一生。”

他拿出杯子,给琴喝了口水,“琴,说了这么多话,累了,休息会吧。”他把轮椅推到一个平整的地方,放开,让琴平躺在上面,盖好薄薄的被子,让斑斑驳驳的阳光洒在被子上面。这是一个坐躺两用的轮椅,是女儿薇薇特意从美国带回来的。

他放下自带的马扎,坐到琴的面前。“琴,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是不会那么做的。我承认,可心是个难得的好女人,我敬重她的人品,更敬重她对逝去丈夫的笃爱和坚守,但我决不会去打扰她的生活。我要守护着你,不论你在哪里。”

“可是,林,你为我付出得太多太多了,你的爱情,你的仕途,和你作为一个男人性生活的能力。前几年,正是国家重新重用知识分子的年代,和你同时工作的同事,都前后得到了提拔,有的被提为县长,有的被提为县委书记,有的调到高等院校当了领导,而你当时比他们进步都快,最后只落了个科级干部提前退休。”琴闭上眼睛,任泪水流淌。“十年了,我病了十年了。十年中……”琴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她哭得非常伤心,抽抽噎噎。

林丛山边给妻子擦泪,边劝慰道:“琴,不哭,不哭。不说了,不说了。”他自己却流着泪说:“琴,你还是不了解我呀,我的需求只有一个,就是要你活着,和我终老生死。”

他抚摸着琴瘦弱的手,“琴,十点多了,咱们回家吧。”琴点点头,“好,回家。”

8

回到家中,林丛山把琴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脱下她的裤子,把尿布取出,用纱布沾着温水轻轻给她擦拭。“琴,长时间用尿布,下面都发白了,痒吗?”“有点痒,不碍事。”“就这样凉凉吧,大凉一会,你坚持着别动。我去准备午饭。”

“饭来了,吃饭喽。”林丛山把小米粥和炖好的鸡汤放到床头柜上。鸡汤里有烂烂糊糊的菠菜叶。为照顾琴的胃,林丛山总是把菜叶炖得烂烂糊糊。

放好碗筷勺,他上到床上,抱着琴坐好,给琴的脖子上围好毛巾,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勺,一勺一勺往琴的嘴里喂粥,然后把粥碗放下,端起菠菜碗,再一勺一勺往琴的嘴里喂菠菜泥。待琴吃饱,他下床,把剩饭全扒拉到自己的肚里。三年了,琴卧床三年了,他们都是这样吃饭。他很细,从不多做,也不剩饭。

他们刚吃完饭,门被推开了。“爹、娘,丛峰,你们来了。”林丛山赶紧搬椅子让座。

“琴,好些了吗?”老婆婆颤颤巍巍走到琴的床前,握住琴的手。

“爹、娘、弟,我好多了。爹,娘,您们都这么大岁数了,以后别跑了,四十多里地,来一趟不容易,还得耽误弟弟一天的时间。三年了,您们每个月都跑一趟,我过意不去啊!”琴说着说着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傻孩子,又说这些,以后不许再这样说了。你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是你的爹娘,我们不来看你,谁来看你?”老婆婆说着话,从地上提起篮子。“琴,快看看,我又攒了一小蓝子鸡蛋,够你俩吃一阵子了。”老婆婆边说边笑了起来。笑声感染了琴,也感染了屋里所有的人,大家都跟着笑了。

一通说话,老婆婆怕把琴累着,给琴盖好被子,“琴,睡一会吧,睡醒了咱们再说话。”

晚饭后,老婆婆把需要拆洗的被褥卷起,用绳子绑好,让小儿子放到脚蹬三轮车上。林丛山不让母亲拿,说自己会拆洗。母亲说,“拿回去,拿回去,这活我也不干了,让你妹妹和老二家干,咱们全家人忘不了琴的好。”

老父亲不像母亲一样爱说,只是坐在一边喝茶。他望望儿媳,又望望儿子,心疼得不得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小弟则坐在嫂子跟前,悄悄地说话。

太阳偏西了,父母起身要走,林丛山偷偷把二百元钱塞到母亲的衣服兜里。

看着耄耋之年的老人,看着歪着小脚走路的母亲,林丛山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是啊,自己欠父母的太多了,什么时候才能还上啊?!”

9

翌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早饭后,林丛山趴在琴的床头,“琴,今天有劲吗?想出去走走吗?”琴点点头,用微弱的声音回答:“想。”

林丛山像往常一样,把琴放到轮椅上,盖上薄被,拿上水壶,锁好门,推着她来到果园。

一路上,鲜花盛开,彩蝶飞舞,蜜蜂忙碌,老人领着顽童嬉笑追逐。真是春光无限好啊!

他们先到果园,又到山坡,欣赏花草树木,观看鸳鸯戏水。触景生情,琴轻轻吟诵:“绿水青山,泉水潺潺,鸳鸯戏水,美好人间。”林丛山接诵:“泉水潺潺,绿水青山,我与娘子,美好良缘。”

琴扬起脸笑了。笑中带着满足,又带着歉疚和不安。三年了,她只能坐在轮椅上享受着丈夫的照顾。有时,她真想去死,让丈夫解脱劳累。可时至今日,她连死的能力也没有了。

“琴,一个多小时了,咱们回家吧。如果明天天气好,咱们早一点出来。”“好,回家。”琴用微弱的声音回答。

回到家中,林丛山把琴抱到床上,先给琴换尿布。“琴,今天是第四天没解大便了,有吗?有没有都要解解试试,便出不来,肚子和胃都会胀的。下边出不来,上边堵得慌,就更吃不进东西了。”

林丛山在床上先铺塑料布,再铺厚尿布,再把便盆放好,最后把琴的屁股放到便盆上。“琴,使点劲,再使点劲。”他帮琴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琴,出来一点头了,像麻花一样的硬块。”他带上事先准备好的医用手套,用右手食指轻轻抠大便,“琴,出来一点了,你忍着点,我再往里抠抠,出来这个硬头就好了。”在林丛山的努力下,一块硬硬的麻花大便终于出来了,后面的就好抠了。

收拾完大便,林丛山端来温水,帮琴清洗干净,又拿来药膏,涂在琴的肛门周围,以防破裂的肛门感染疼痛。

一切收拾停当,让琴躺好,盖好被子,林丛山打开外屋的后窗和里屋的门缝,让空气斜着对流,以防琴感冒。

看看琴睡着了,他到院子的水池子刷洗便盆。边刷洗边自言自语,“前些日子还能使劲,今天就使不上劲了,看来琴的大限已至。”

可能是解大便累的,琴一夜迷迷糊糊,叫也没有反应。后边几天,都是这样。林丛山不得不往坏处想了。他抽空到邮电局给儿子女儿发了电报,让他们赶快回家。给琴的姐姐打了电话,又把琴的寿衣放到好拿的地方。他没有通知自己的父母。他考虑父母岁数太大了,受不了路途劳累,也受不了失去琴的刺激,以后慢慢开导他们吧。

一切准备好了,他反而不紧张了,“该来的总会来的,该来的总会来的……”他一边又一遍地念叨,借以安慰自己,也给自己壮胆。

10

翌日上午,琴的姐姐姐夫带着年近九十岁的老母亲来了。姐姐伏在妹妹的床前,低低地唤着:“琴,琴,我和妈妈看你来了。”但是,无论姐姐怎么喊,琴都不睁眼了。姐姐赶紧去领妈妈,“妈,快去看看琴,见她最后一面吧。”老年痴呆的妈妈笑嘻嘻地说:“看她做什么,她在睡觉,我这个老闺女啊,从小爱睡懒觉。让她睡吧,睡吧,别打搅她。”大女儿看到妈妈这个样子,哭笑不得。转而一想,“也好,这样老妈妈就不知道伤心和痛苦了。”

下午,儿子明明带着儿媳和孙子从北京来了。他们进门跪倒在妈妈床前,呼唤着“妈妈,妈妈,奶奶,奶奶……”琴像是听到了,右手食指动了动。

第三天下午,女儿薇薇带着女婿和外孙女从美国来了。他们像哥嫂一样,进门就跪在妈妈床前,呼唤着“妈妈,妈妈,姥姥,姥姥……”可无论怎样呼唤,琴都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任何反应。

晚上,林丛山像往常一样,端来温水,给琴从脸到脚,擦洗一遍。期间,琴突然睁开眼睛,把满屋子的人看了一遍,说了很多话。说到妈妈、姐姐、孩子们。之后,她握住丈夫的手,脖子向门口张望。“明明,快去叫你可心阿姨。”林丛山吩咐儿子。明明陡然明白了母亲的心意,快速出门,把同住一排房子的可心领来。

可心一进门,跪在琴的床前,“欧阳姐,欧阳姐……”此时的欧阳已经说不出话了,她把可心的手放到林丛山的手上,头垂了下去。

“琴,琴……”“妈妈,妈妈……”“奶奶,奶奶……”“姥姥,姥姥……”“欧阳姐,欧阳姐……”屋子里一片急促的呼唤声。

可他们的琴、妈妈、奶奶、姥姥、欧阳姐,再也回不来了。她在一片呼唤和疼爱中离开了人世。她以自己的善良、大气赢得了世人的尊重、家人的爱戴。

“丛山,快,快给琴穿衣服。”

此时的林丛山已经镇定了,和姐姐一起给琴穿好衣服。之后,他让儿子联系殡仪馆,让女儿通知几个要好的朋友。

三天后,琴的丧事办完了,墓穴选在幸福河畔的山坡上,是琴喜欢的地方。

11

琴去世的第三天,姐姐姐夫带着老妈回去了。

第八天早饭后,明明、薇薇和可心的女儿媛媛,一起来到客厅,跪在正在沙发上喝茶的林丛山和可心面前。

明明说:“爸爸、阿姨,求您们在一起吧,这是妈妈的心愿,也是我们子女的期盼。您们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我们做子女的在外面工作也才放心、安心啊!”

媛媛跪挪了几步,趴到妈妈的腿上,流着泪说:“妈妈,爸爸逝去了那么多年,您对他的情、他的爱,我是知道的。可如果爸爸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着您孤独终老,不是吗?妈妈!”

她又趴在林丛山的腿上,“林伯伯,我是您看着长大的,这么多年,您总是默默地关心帮助着我和妈妈,我们都记在心里。还有您对欧阳阿姨的爱和精心照顾,已经感天动地,可谁也无法改变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当医生、病人和亲人都尽力了,我们就要坦然地接受这个结果,不是吗?林伯伯!”

她抬起满脸泪水的脸,“林伯伯,您、欧阳阿姨、妈妈,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您和妈妈为什么固执在以往里走不出来呢?逝去的已经逝去了,活着的还要好好活着啊,不是吗?爸爸……妈妈……”媛媛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喊出了爸爸妈妈。此时,跪在后面的明明和薇薇也一起喊着,“爸爸!妈妈!”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两位有情的老人终究被孩子们的孝心和诚信打动了。林丛山扶起三个孩子,动情地说:“孩子们,我答应你们。”他又扭头看看可心,“可心,如果你也愿意的话,就给孩子们一个许诺吧。有这么好的孩子,是我俩的福气啊!”可心抚摸着几个孩子,感动得声音有点发颤,“好,孩子们,我也答应你们。不过,这事不能现在办,要等一年半载。办与不办,我们两个都会互相照顾的,你们就放心地走吧。”

翌日,天刚蒙蒙亮,孩子们就拉着行李箱,离开了家,离开了他们敬爱的爸爸妈妈。明明一家回北京,薇薇一家飞美国,媛媛则回香港工作生活的地方。

望着孩子们远去的背影,可心感慨地说,“孩子们大了,都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林丛山安慰她说:“可心,有这么优秀的孩子,是咱们的福气呀!”

12

一年后,林丛山和可心领了结婚证,办了一个小小的婚宴。就请了两位客人,一位是林丛山的伯乐加朋友,老刘书记;另一位是梓豪晨。

梓豪晨是林丛山和欧阳高中同学,当年他们一起考上了大学,林丛山是山东大学,欧阳是山东医学院,梓豪晨是山东师范学院。林丛山和梓豪晨又一起调到县教育局。在国家重新重用知识分子的年代,梓豪晨被提拔为信阳县县长,之后调到惠民地区教育进修学院任书记,直至退休。几十年,一辈子,梓豪晨对自己不识字的结发妻子疼爱有加。如今,他们老两口居住在滨州市,三个孩子都生活工作在父母身边。当年,梓豪晨和林丛山一样,欣赏爱护着可心这个善良漂亮又冰心玉洁的小妹妹。

尾声

又是一个阳春日。山岚黛色,彩蝶飞舞,鲜花烂漫。八十岁的林丛山和七十三岁的可心,手牵手来到幸福河畔,欧阳的墓前。

可心摆好鲜花、水果,用打火机点燃烧纸,他们一起在墓碑前三叩头。之后是聊天,会聊很久很久。

之后,再一起到不远处媛媛爸爸的墓前,同样的鲜花,同样的纸钱,同样的叩首,同样的聊天,同样聊很久。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幸福河里的水静静流淌,一对鸳鸯欢快地游来,像是来拜访这对远近闻名的善良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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