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牛在哪?我这个27年的金迷来侃一侃。
一
大作家之所以为大作家,大诗人之所以为大诗人,不仅在于有名作传世,更在于开风气之先。
李白引领七绝咏史的先声,杜甫赋予七律比五律更高的诗学地位,曹雪芹将中国古典小说的文学价值抬高到空前绝后的境界,金庸先生则将武侠小说从文学“低洼地”里提起,拔高为华语文学顶级艺术形态。
这些,都是伟大的开创。
二
金庸小说好在哪里?有这么一个特征,十五部作品,你找不出任何两个有重复嫌疑的段落。
如果你熟悉金书的情节,那么随意从任何一本书里挑出任何一段文字,你都可以依据鲜明的场景,定位它属于哪一章哪一节。即使文字截取得比较零碎,你也能从蛛丝马迹里辨别它的出处。
比如这么一句话,“郭靖听到这里,想起当年与义弟拖雷在沙漠中玩石弹的情景,不禁微笑。”
乍一看,你也许茫然不可索解,甚至确定不了这句话是出现在《射雕》,还是《神雕》。然而,如果你注意到“石弹”这个词,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郭靖和石弹这个小玩具联系在一起的段落,金书里只出现过一次:周伯通在桃花岛上和郭靖回忆往事,当年黄药师从他手里骗走《九阴真经》下卷,正好借助了打石弹这个小游戏。郭靖听着周大哥的叙述,自然而然想起和拖雷的童年往事。因而,这一句话必然出自《射雕英雄传》第十七回“左右互搏”。
再举一例,“杨逍一听之下,错愕万分,怔怔的说不出话来”,这一句出自何处?
杨逍城府极深,富于手腕,面对任何危局,都能应付裕如。他“错愕万分”的情况,在《倚天屠龙记》里必然极少。
是在昆仑山从张无忌口中得知纪晓芙死讯,而错愕万分?金迷们一定有印象,杨逍乍闻噩耗,立即晕了过去,咕咚一声摔倒在地。这显然比错愕更有冲击力。他的心情应当是悲痛的,而不仅是惊诧。
是在明教总坛听成昆说起阳顶天之死,而错愕万分?我们也能想起,那个时候,杨逍、韦一笑等人都在尽力诱使成昆多说话,多耗一刻辰光,也许有救兵到来。所以,“怔怔的说不出话来”,无论如何不会是杨逍当时的表现。
再细细思索,一幕场景自然而然浮上心头,那是第二十五回“举火燎天何煌煌”,杨逍听到张无忌转述,杨不悔要嫁给殷梨亭那一段。
忆及这一段,只是这一段有嫌疑,还需要证据。想想那个场景,杨逍自以为是张无忌要娶杨不悔,先存了个念想,心里自然设计好了一大段感恩、答允教主的话。没料到,张无忌一开口,男主角变成了殷六,杨逍错愕之下,胸中腹稿自是白打了,千言万语讲不出一个字,才会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翻书一查,果然如此。
这类游戏在金迷中颇为流行,很多时候考量的并不是你的记忆,而是逻辑推理。
这说明:1、老爷子的作品写到紧要处,细节把控已经到了炉火纯青境界,斯为老炉锤之妙。
2、他创作的故事,每一个部分都不是多余的,无法增多或减少一点,只有如此,金迷才玩得了这“赌书”的游戏。
3、他笔下的人物,是可以从纸面上站起来的,作者已不能约束他们的行为了。就好比托尔斯泰与安娜·卡列尼娜那样。所以,杨逍只能在听到杨不悔想嫁殷六时错愕,因为这不是老爷子能够决定的。
4、情节有着完美的架构,人物有着合理的言行。在这样厚实的基础上,金书创造了一个多姿多彩、真实可感的平行世界。
在这背后,是老爷子不断求新,力避雷同的努力。
同是闯入乱军之中擒拿敌方要人,萧峰之勇和郭靖之勇完全不同。
铁木真被王罕、桑昆、札木合的兵马围在土山之上,郭靖并不懂得蒙古不同部落之间的恩怨纠纷,只认为是都史在中间说坏话挑拨,于是仗着小红马奔逸如电,直接下山冲阵,将他扣住脉门,抢了回来。
耶律洪基被皇太叔、楚王率领的叛军困在苍茫山上,萧峰本来打算射楚王一箭,一举成功之后,又想乘机射死皇太叔。皇太叔身边卫士层层守护,飞箭不能射伤,自己反而陷入绝境。危急之时,萧峰大吼一声,纵身而起,从三十几面盾牌之上纵跃而过,闪电般擒住皇太叔。接着,借皇太叔的身份,假传圣旨,赦免全体官兵,稳住了军心,也保住了自己。
郭靖冲阵,带着少年的天真与血勇,根本不懂得危险,还幻想着逼迫都史承认说谎,让王、桑等人与铁木真言归于好。
这非常符合他在《射雕》里的人设。凭着一腔热血,紧守武穆遗书,结果被杨康刺成重伤,令人钦佩。凭着一腔热血,以为大丈夫言出必践,要遵守和华筝的婚约,却大可不必了。
萧峰冲阵,则完全像刻在他胸口的那头狼,机警观察、谨慎试探、暴起伤人、全身而退,这是他的本性。同时,假传圣旨、稳定叛军,又是他出类拔萃的机智,契合他曾经任过丐帮帮主的经历。两者相融,就化成了大英雄式的智勇双全。事后,他又向阿紫坦承,自己“遇到危险之时,自然怕死”,自比为熊和老虎“困兽犹斗”。这让他的形象变得极为丰满,直抵人心。
文学作品最根本的创作目的,还是在于展示人心,批判人性。
萧峰、郭靖之所以栩栩如生,在于老爷子为他们量身打造的、精彩跌宕、云谲波诡的故事,更在于故事背后展现出来真实可感的心怀。
三
让一个个生动可感的人物从作品中走出来,不仅成为一个读者、一群读者心目中的独特形象,更成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读者心目中共同的独特形象,那么这样的著作就是划时代的著作,这样的作家就是划时代的作家,必将千古流传,万世不朽。
在这条铁律面前,不分你是武侠小说,是历史小说,是社会小说,还是奇幻小说,它们都有一个总体的名称:文学艺术。
如果达不到这样的水准,即使你追逐所谓的严肃文学、纯文学小说,即使你把马尔克斯、纳博科夫、博尔赫斯奉为偶像,写出来的东西也将像尘土一样,在时间之风的吹动下,转眼消散无踪。
半个多世纪以来,金庸的作品已经成为华人共同的精神食粮。
他笔下的“华山论剑”“左右互搏”“无招胜有招”已经深入了汉语文化,成为了我们日常的习语。就像杜甫在一千多年前创造“别开生面”“惨淡经营”“炙手可热”“飞扬跋扈”一样。
他笔下的萧峰、郭靖成为了英雄的代名词,令狐冲让无数崇尚自由潇洒的读者心生向往,黄蓉、赵敏、程灵素代表着冰雪聪明、算无遗策,任我行代表着野心家,岳不群代表着伪君子……
那些世界名著,不也是在读者心目中留下了类似的烙印吗?哈姆雷特、玛丝洛娃、冉阿让、浮士德……
一百年之后,金庸的作品仍将流行于世,金迷的群体仍将传颂不止。
就像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雨果、歌德的作品那样。
当然,有些人一定要把武侠小说视作俗文学,总是不断抛出各种负面观点:打打杀杀,宣扬暴力解决问题;套路固定,不是夺宝就是复仇;人物脱离实际,只是满足读者浅层次的阅读需要,缺少批判力……
这些观点,有道理吗?也许。武侠小说的套路是显而易见的,复仇、夺宝、门派相争、抢天下第一名号等等,众多武侠作者,谁能免俗呢?你一旦不能跳脱这种套路,那么作品的格局无法宏大,审美也被限定在一块不那么高的天花板之下。
看看老爷子笔下的江湖,萧峰、郭靖、杨过、张无忌、袁承志、胡斐、李文秀,无不身负至亲被杀之仇;九阴真经、辟邪剑法、屠龙刀,无一不是武林中人垂涎的秘籍、宝物;六大派VS明教、五岳剑派的内斗以及和日月神教的外斗、古墓派和全真教的恩怨,哪一个不是门派相争?华山论剑、天下第一掌门人大会,都是为了争一个至尊的名头。
然而,老爷子已远远超越了这些套路!
你会发现,那些运用得俗滥的梗,老爷子只是借之保持武侠小说的特征,而在诸如复仇、夺宝、争斗种种的背面,人物的遭遇、世事的无常,无不巧妙绝伦、直抵读者心灵。
请问,有多少人创作的小说,能达到老爷子的水准呢?
时至如今,金庸的大旗没有后人承接,人们再构思武侠小说,终不免又落入俗套中去,格调重行卑下了。
武侠小说虽已走入没落。然而,好的文学作品永远不会没落。
致敬金庸!
四
话说到底,老爷子在文学史上,会有什么样的地位呢?
当年,在回应王朔的无耻攻讦时,他曾经说,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王朔放的屁,当然谈不上求全。老爷子提到不虞,又是自己持正的一面。
如此一位胸襟广博、才大如海、参透人生的巨匠,本来无须自我或由别人标榜什么,诚如圣人所说,“人不知而不愠”。
但,这些都是从老爷子本人的角度来看的。我作为一个金迷,自然要争一争。
倪匡说,金庸小说天下第一。
我低调点,老爷子过世时,我有一副挽联,“侠义远乎哉,道义远乎哉,虽千万人吾犹往矣。曹公近焉耳,施公近焉耳,唯二三子翁与同也。”
金庸只与曹雪芹、施耐庵同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