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不爱你了(28)

       元月二十一日,催妆。老林和明仔骑着电动车,带着两条红南京香烟、一袋蜜枣、两只活鹅、一个三听装的蛋白粉大礼盒、三十个红纸包(里面分别装着两块钱纸币)、180包喜糖、一套租来的婚纱和两个3.8克戒指来到喜妮家。下了车,老林一手攥着一只鹅的脖子,鹅登了几下腿,便像死了一样不动了;明仔则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儿提在手上,两个人站在破旧干净的院子中央。孙大娘黑着脸,对他们爱理不理的。明仔几天前就改口喊老孙夫妇爸爸妈妈了,现在已经很习惯,笑嘻嘻地说:“爸爸、妈妈,我们来了。”喜妮、妹妹、妹婿没有迎出来,老孙身旁站着两个四十上下的男人,老孙说“来啦”便把他们朝平顶堂屋里让,一边告诉老林说那两个男人一个是喜妮的舅舅一个是喜妮的叔父。两个人对老林点了点头,明仔分别对着两人说“舅舅好”“叔叔好”,一边和父亲跟着老孙往屋里走,孙大娘和舅舅、叔叔跟在后面。
       进了屋,明仔将东西放在摆着大圆桌面的方桌子上。老林问:“亲家,这鹅?”老孙连忙从老林手上接过去,说:“让我来让我来!”然后出门走到院子一角一个围着竹子栅栏的地方,将鹅扔了进去。两只鹅扑腾了一下翅膀,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嘎……”老孙回到屋子里,见老林他们还站着,就指了指圆桌旁边的长板凳,说:“坐,坐!”又对孙大娘说:“叫二丫头给长辈们泡茶来!”孙大娘便大吼一声:“二丫!”一个穿着浅灰色驼绒衫的女人便从堂屋西边房间里“笃笃笃”地走出来,目中无人地走出堂屋。过了一会儿,她端来了一个茶盘,里面摆着几个杯子,已经沏上了绿茶。她先把一杯茶放在舅舅面前,舅舅说:“二丫真懂事啊!应该先给林叔叔啊!”她说:“我们这里的规矩是舅舅为大!”大家都笑了。明仔赶紧站起来,帮着一一把茶杯摆好。叔叔说:“诶,我的侄女婿呢?”二丫对着明仔努了努嘴,说:“你的侄女婿不在这吗?”叔叔对老孙说:“你看看二丫这张嘴!我问小李到哪去了!”二丫说:“他呀,在县城跟几个老板吃饭喝高了,现在还在房间躺着呢。”舅舅说:“哎哟,这孩子,喜妮今天催妆,他倒在外面喝酒!”二丫说:“我们家小李也不容易,拉那么大场子,每天应酬就累得半死!要不是姐姐结婚,哪能让他回来!”老林插不上话,在旁边觉得不尴不尬地,只好陪着笑。二丫又对明仔说:“姐夫啊,你今天可看不到我姐哦!”明仔说:“我知道我知道!催妆不作兴见面的。”老林实在无事可做,便眼睛四处睃了睃,他的心里产生了一定的优越感。这孙家的屋子实在寒碜,尤其在自己家新装修的楼房面前,简直一个是穷鬼住的、一个是财主住的,不由为自己前几天的发火自豪起来!哼,要不是他对段叔发了火,还降服不了这家人哩。经过段叔的调解,最终决定:1.金项链改为镀金项链;2.金耳环改为镀金耳环;3.金戒指只能买四克以里的;4.香烟一律改为红南京,林家提供给孙家15条;5.明仔买一套西服,喜妮的婚纱可以租两套;6.家用电器以老林买来的作数;7.酒改为青花瓷洋河;8.喜糖林家出180包,红包林家提供30个;9.汽车租一辆帕萨特为主车,再租2辆桑塔拉跟着,只租一天;10.酒席每桌不超过一千二百块;11.布娃娃和玩偶都由女方提供;12.办酒席钱男方承担三分之二,女方承担三分之一;13.男方家收的份子钱归男方家,女方家收的份子钱归女方家,付了酒席钱之后剩多剩少都给小夫妻俩;14.电视机由女方陪嫁;15.婚礼由段叔主持,婚庆公司提供的其他服务免谈;……孙大娘哪天吃过这个亏?无奈女儿已经怀了孕,说不出硬实话。段叔警告道:“人家林家已经尽最大诚意了,也被你们逼得山穷水尽了。我知道老林是个闷头鸡,平常话不多,要真把他逼急了,毁了亲,你们孙家的脸就没处搁了……”本来老林说连戒指都不买、汽车也不租的,段叔从中好说歹说,才捏着鼻子去办。到店里一看,金子288元一克,两个戒指大约一千五,镀金戒指和耳环只需几十块,老林恨不得全买镀金的;又到婚庆公司一打听,奥迪车一天两千块、帕萨特一天八百,桑塔纳一天二百。老林又把账来来回回算了算,这才狠下心来买真金戒指、假金项链、假金耳环,都用红绒布袋子装着;又订了车子。
       林家的坐地砍价,让孙大娘的计划大部分落了空,自是骂了喜妮骂明仔,骂了明仔骂老林,骂了老林马老孙,骂了老孙骂段叔,再骂林大娘,直骂了三天三夜,口角全是白沫子,原来黑里透红的脸变成了全黑色。喜妮对明仔很失望,对林家很失望,对婚姻也很失望。她觉得自己的要求一点儿也不过分,我还没要翡翠、钻石、十套晚礼服、真品LV包……林家就这么捉襟见肘了!再说了,我在照婚纱照时已经为林家省了一万多块钱了呀……她感到很委屈,觉得明仔的父母太不像话了,根本不配给儿子娶媳妇。她在电话中骂明仔道:“林明仔,我告诉你!今后有我就没有你爸你妈!什么东西!要离婚,我奉陪!”明仔陪着小心,说:“好媳妇!将来我做牛做马赔偿你的损失,还不行吗?”喜妮恢复了理智,心里想:“过头的话不能多说。万一明仔和他父母一条心,还没办婚事就先办离婚,这叫什么话嘛!”孙大娘对喜妮说:“还是你个小逼不争气,早早就怀了姓林的种,叫人家骑在我们孙家头上拉屎撒尿……”又骂老孙:“你个老狗日的这回怎么不说林家的好啦?唵!我早说过你老狗日的狗肚子里成不了四两油,看到林家楼房就把闺女卖了!哎呀,我们怎么这么睁眼瞎呀,眼睛瞪多大的想给闺女找个好人家找个好人家,到头来千挑万选,找了这么个穷八代人家,还不讲理!”老林发火,可谓“麻杆打狼两头怕”,现在见了孙家寒碜的家境,腰杆子挺直了许多。这时段叔来了,老孙把他迎进来,大家说了些闲话。
        明仔无聊极了,便掏出手机来给喜妮发信息。他们一来二去发了几十条之后,孙家便开始陆陆续续从厨房里将菜肴端上桌子了。听段叔安排,老孙坐主席,老林坐他右手,舅舅坐左手,舅舅与段叔推让再三,说媒人在这天是贵宾,不坐最尊位置也该坐次席,老孙附和,段叔不再推辞。小李睡醒了,被叫出来坐对陪,明仔坐在他边上,过了一阵,喜妮的两个表哥和两个堂弟也来了,大家一一坐好。明仔在短信里邀喜妮出来吃饭,喜妮说今天她不能入席。等菜上完了,孙大娘和两个外甥媳妇还有二丫都进来,随便围在大圆桌边。老孙拿出两瓶双沟大曲,小李当司令官,给男人们斟上酒;二丫拿出果粒橙给女人们倒上。段叔举起酒杯,朗声说:“今天这个日子很重要,在我们这里叫催妆,在有些城里叫暖房,是两个家庭变成一个大家庭的彩排和预热。自古以来,婚姻大事讲究郎才女貌,我看明仔和喜妮也算名副其实;还讲究门当户对,我觉得孙林两家也算板门对板门……”这后一句话老林和孙大娘都不同意,互相觉得对方要比自己家差点儿。明仔自进过孙家门之后,也有过去的自卑变得自信起来。男人们推杯换盏,明仔并不参与,老林也不喝酒,小李却不依不饶,硬灌了他两杯……一顿饭在觥筹交错中、在段叔的控场下,倒也顺顺利利地吃完了。喜妮始终没有露面。酒足饭饱之后,大家说了说明天的安排,便散了。
        元月二十二日早上,明仔家里聚满了亲朋,大家都在等待新娘子的到来。九点整,三辆小汽车开进了林家院子里,黑色的帕萨特车头用塑料花拼成大大的双喜字,围着一圈五颜六色的气球;后面玻璃上贴着大红双喜字,屁股上点缀着几个气球,两边的门把手上扎着粉红色的蝴蝶结飘带;另外的两辆黑色桑塔纳轿车上分别贴着大红喜字,扎着飘带。明仔穿着西装,捧着一束鲜花,精神抖擞地站在院中,林家女婿小张给三位司机师傅每人发了两包红南京香烟,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金南京,每人发了两支,给他们上了火,邀他们下车来喝杯蜜枣开水。三个人喝了水,抽完了一支烟,主车司机对明仔说:“上车吧!可以出发了。”于是明仔捧着鲜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春兰坐在后排,三辆车子又开出了林家大院。过了一会儿,南京的三个舅舅、舅妈、表哥、表弟、姨娘都来了。老林夫妇热情地迎接他们。乙玉华今天穿着一件紫色的仿呢大衣,头发吹得硬梆梆的,在人群里一摇一摆地穿来穿去忙东忙西,大声跟人打招呼。她对几个兄弟和妹妹说:“你妈的,这边规矩多得很!等刻他们家来人了,当着你们的面往红马桶里放钱,你们倒怎办呢?”她接着说,“按这边规矩,他们放五万,你们要是要面子,也要放进去五万!”乙冬子说:“我们不接受这个规矩!”其他几个哥哥嫂子也附和道:“哪有这样的规矩!”林大娘说:“对,你们就装没看见!”这时大嫂半真不假地说:“哎,玉华,这么多年我也没跟你计较!你从来没有喊过我姑妈,也没叫过你大哥姑父,这回你儿子结婚,应该改口了吧?”乙玉华一梗脖子,翻了眼,大声说:“什么?你说什么哎?我叫我大哥姑父!你问问哪家有这个规矩!”大哥听了她的话非常生气,“嗯哼!嗯哼!嗯哼!”咳嗽了三声,这是他发火的前奏,大嫂说:“乙玉华你也是将近六十的人了,你要不改口,不要怪我等会儿发作……”这时乙冬子瞪了大哥大嫂一眼,皱着眉头,很严肃压低声音对她说:“人家孩子大喜日子,谈这个干嘛?”大嫂说:“难道都不按规矩办事吗?林民强是我亲侄儿,她乙玉华是林明强老婆,难道不该喊我姑妈吗?这些年不喊我都忍了!”一场大战眼看就要爆发。二哥想说点儿什么,没有说出来。大哥跟着又“嗯哼——”了一声,乙冬子觉得这两口子做事很不得体,待会儿真要吵起来就丢人丢大发了。想到这里,便恶狠狠地对大嫂说:“是不是我也要跟着改口啊?你们是来喝喜酒还是闹事的?唵!”大哥大嫂便不再吱声了,乙玉华见弟弟帮她出了头,一摇一摆地还想评理,乙冬子皱着眉头说:“都不要说了。今天孩子大喜,大家开开心心的,噢!”
       十点多钟,明仔打电话给他姐夫小张,说女方不让进门,必须送一条香烟过去。小张便跨上电瓶车,带了一条香烟过去。二十分钟过后,小张回来了。刚下电瓶车,明仔又打电话来,说女方还是不给进门,必须送五十包喜糖过去。这边厢大家脚都站痛啦,几个舅舅开始烦躁起来。林大娘说:“这就是这边他妈的风俗,越是闹着不给进门,越显得女娃子金贵。”“嗯哼——”大哥又发出发火的前奏,老林也呱啦着脸。对女婿说:“你这回带喜糖过去,再带十个红纸包过去,再不给进去就假装发火,这边规矩是男方不发火不给接新娘子。”小张再次带着东西跨上车走了。老林对大家苦笑道:“唉,媳妇难带啊!”乙冬子密切关注着局势,随时准备平息可能发生的冲突。
       小张回来了,说明仔给放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三辆小轿车来了。在五千响的鞭炮声中,头车开进院子停稳。由于院子里人实在太多,后面的两辆车就停在门前的大路上,从车上下来喜妮的父母、舅舅和叔叔,还有段叔。老林将他们领进院子,他们就在院子里各自喝了一碗蜜枣汤。明仔、春兰和二丫一起下了车,明仔按照驾驶员的吩咐,走到另一边车门口,将喜妮抱出来,跨过一个燃旺着的火盆。大家看到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子,打着厚厚的粉底,圆圆的脸粉嘟嘟的,装着假睫毛的眼睛毛茸茸的,下巴上的那颗黑痣变成了一颗疙瘩。喜妮的头发向上梳成一个发髻,用一个白色的花结笼住,像戴上了一顶皇冠,但在村上的有些女人看来倒是像戴了孝。所以十年后,听说两个人离婚,那些女人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奇怪。这样的流言一传开,自那以后,这个村子里年轻人办喜事再也不穿婚纱了。明仔抱着喜妮一路去到二楼的新房里,累得气喘吁吁,大冬天的,额头上都出了汗。明仔发现喜妮好重啊。过了一会儿,三辆农用电瓶车拖着喜妮的嫁妆来了。最前面一辆上面装着四床被褥,大红色的缎子面;中间的一辆装着一个四十八英寸的松下电视机,那个纸箱子上扎着红布条,看起来比农用车的车斗还要宽些;后面的一辆装着四只皮箱子,上面也扎着红布条,箱口开着,故意露出花花绿绿的春夏秋冬衣服。三辆车开进大门,大家七手八脚把东西搬下来又送上楼,段叔看了一下表,已经十一点三十五分了。便吆喝一声:“大家抓紧到镇上的‘纽约人家’去呀,酒席在那里办哦!”这时,明仔再次把喜妮从楼上抱下来再放到车上,自己和喜妮坐在后排,春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二丫坐在喜妮旁边。百密难免一疏,喜妮竟忘了给自己请伴娘了,而妹妹已经是结了婚的人,不宜做伴娘。明仔自然压根就不知道有伴郎这一说。所以,二丫和春兰分别是作为双方至亲代表存在的。后面车上坐着段叔、老林夫妇,再后面的车上坐着喜妮的父母、舅舅和叔叔。八个天地响被点燃,响了十六下,清脆!顺利!两辆从车倒到一块较宽敞的地方,让主车先行,三辆车直奔纽约人家。院子里的人一哄而散,看热闹的讨了喜糖各自回家,参加婚礼的各自骑着电瓶车或三或俩地往镇上赶。可怜三个舅舅和家的人和一个姨娘,由老林女婿小张陪着,走到大马路边,挤上一辆中巴车,在十二点十八分到达饭店门口,而里面婚礼已在闹哄哄的气氛中开始了。他们没有听到五千响的鞭炮和八个天地响的声音,也没有见证明仔和喜妮交换结婚戒指的庄严时刻。他们走进去,在小张的引领下入了座。婚礼在一片嘈杂的觥筹交错声和说话声中一样一样地进行。
        下午,大家又回到林家,把明仔和喜妮送进洞房后,长辈们坐下来,举行最后一道仪式:段叔将红马桶放在双方亲友中间,喜妮的舅舅和叔叔分别往里面放了六百块钱,喜妮的爸爸往里面放了五千,老林也往里面放了五千;段叔用目光向南京来的舅舅们扫了扫,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了别处。孙大娘不由得对他们嗤之以鼻,心中骂道:“这是什么孬种人家!”场面有点儿尴尬。段叔说:“他们是城里人,不讲究这个!”乙玉华的大哥说:“对对对,我们在大城市里,哪懂这个!”乙玉华心里忿忿地想:“这下孙家老逼要到处编排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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